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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某一天开始,从某个具体时刻开始,或许是名为长大的时刻,阿不思·邓布利多再也没有哭过。长大是一个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不同的人会在不同的年纪经历它。有的人、譬如我,以及许多像我一样的男男女女,时至今日已经十八岁,却没想到自己还是这么爱哭。

    阿不思恐怕过早地经历了这个时刻。甚至是、当魔法部的人带走他的父亲时,他不仅没有哭,反而承担起安慰母亲的职责。那天之后,他们再没有机会见面,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他的母亲也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丈夫。

    问题接连不断,一个不慎,阿莉安娜也会随之离开。面对满含泪水的母亲,阿不福思显得惊慌失措,而站在另一旁的哥哥,不像个未满十岁的孩童,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冷漠。只有阿不思知道自己并非冷漠,是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觉得母亲快要崩溃了,可她的眼神奇迹般地坚定,攥疼了他和弟弟的手。她没用任何亲昵的称呼,而用全名、加上了部分中间名叫他们,说:“用生命向我保证,你们会保守阿莉安娜的秘密,至死方休。”

    阿不福思因此被施了咒语,一旦他准备向别人倾诉与之相关的话,就会暂时地失去声音。没办法、他太过年幼,无法理解这件事对于产生裂缝的家庭来说有多么重要。只有这样,坎德拉夫人才得以在夜晚安然入睡。阿不思有随意交谈的自由,但直至多年后,他学生时代要好的朋友也仅仅知晓他有一个弟弟和身体不好的妹妹。

    现在的他偶尔会想,为什么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伊莎贝尔?最终,他的结论是,她和别人不一样——在他心中,她和别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你可以理解为病人对胶囊的依恋,有了它就感到无可比拟的舒心。比喻的更具浪漫情结就是,犹如黑夜给了月亮避风的港湾,看着那双蓝色眼睛,他会不自觉地删除一切负面情绪。可惜感情没有固定公式,不然我一定详细地为你推理论证过程,最终得出他喜欢她的定理。

    但,万事有果必有因。

    不妨窥探下某一段不为人知的时光吧。

    阿不思在霍格沃茨的第一学年远不如想象中美好,应该说和想象完全不挂钩。最初的一个月新奇又快乐,然后有人认出了他。魔法世界真是小得可怕,竟然有人问他你的父亲哪儿去了。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又过了几天,整个年级都在传,他是个杀人犯的儿子。

    他很快品尝到孤独的滋味,尽管没过多久就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但这滋味的确不好受。和他说话最多的人,除去老师,哦、每个老师都喜欢他,剩下的就是几个舍友了。幸好他也没那么喜欢说话,不然,他想、我应该会发疯。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抹除他人的偏见,在此之前,他无比盼望的另一件事情是看见猫头鹰飞来、寄给他来自伊莎贝尔的信件。她的信长达数页,但他仍然觉得短、觉得不够看。

    她跟他讲自己和阿莉安娜还有阿不福思,天不亮就起床割草喂山羊;写今天巴沙特女士又批评她作文写得漏洞百出,偷偷抱怨老女士那张不饶人的嘴巴,然后表示自己会继续加油,努力赶上他;还写酒馆里来了个有趣的客人,喝醉了酒就挥着手臂讲笑话。于是他的思绪飘回戈德里克山谷,听见他们的笑声,仿佛停留在草长莺飞的季节,身披温暖的光。

    接着她问他近来过得如何,心情怎么样,遇到什么人,有没有交新朋友、介绍一下。等到结尾便叫他记得早些休息,哪怕学习也不能超过十一点,快迟到也得吃早餐,甜点适量不然蛀坏了牙——可她每次又附上整整一盒的甘草条或是曲奇饼或是果糖霜。没几天就吃抹干净了,他催她再送些过来,可回信写着:亲爱的阿不思,这个月、你不能再吃了——那好吧。

    所以他存着慢慢吃。甘草条很耐嚼,放进嘴里,腮帮子都鼓鼓囊囊,一天吃一根就解馋。曲奇饼,一口一个,放了蔓越莓干的尚且能控制住每天两块,但加入巧克力碎的一眨眼七天过去就没有了。他的自制力在这方面不起作用,也想着没必要苛刻自己。以至于后来,一想到她,嘴里是甜的。

    她像个匣子,里面装满了真诚。

    看着那双蓝色眼睛,最秘不可宣的想法也忍不住泄露。

    现在好了,他亲手关上匣子,再不准备打开。

    阿不福思闯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眼泪。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实在轮不着用魔杖。阿不思先听见对方叫他混蛋,然后挨了一拳、本来躲得过去,但他没躲,接着是阿莉安娜惊呼,她上前拽阿不福思的胳膊,却被甩开了。他被弟弟揪住衣领,按在墙上,受到的冲力使他闷哼一声。

    “你跟伊莎说了什么?!”衣领勒住了阿不思的脖子,他呼吸困难,用手牵制着弟弟的动作,手背凸起一根根青筋,却什么也不解释。这沉默惹怒了阿不福思,他喊:“你就这么喜欢挨揍吗!”

    “阿不——”阿莉安娜看见他又抬起拳头,急得快哭出来,忽地听见房间外传来声音:“孩子们——咦?没人欢迎妈妈回家吗?”赶忙大叫:“妈妈!妈妈!”

    “阿不福思、松手。别让妈妈伤心。”

    “你没资格命令我,”男孩儿力气不减,“怕了?懦夫——”

    坎德拉夫人循声跑来:“阿不,住手!”可阿不福思没有要住手的意思,像头见了红色就不受控制的蛮牛,用尖角抵住阿不思。

    “阿不福思·邓布利多!”这位母亲尖声凄厉:“住手!”

    他看见从母亲眼眶滚落的泪珠才收手、依旧瞪视哥哥。坎德拉夫人看着阿不思脸上那块淤青,心如刀绞。她的儿子打了另一个儿子,无异于拿鞭子抽她的肉。这个历经坎坷、以一己之力支撑起家庭的女人,此时此刻,并不感觉愤怒,而是痛心、她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为之啜泣:“他是你的哥哥、你们是亲兄弟!”

    “妈妈……”阿莉安娜抱住她。

    “对不起,”坎德拉夫人深呼吸,“妈妈情绪过激了。现在、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阿不福思、你不要说话。”她看向侧过一边脸的儿子:“阿不思,怎么了?”

    “没什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无关紧要?”阿不福思冷哼,“亏你说得出口!伊莎哭得眼睛都肿了,对你来说、这就是无关紧要的事?阿不思,你的心肠可真够硬的。”

    “伊莎,”坎德拉夫人若有所思,“她刚刚来过?”

    “笑着来,哭着走的。”阿莉安娜说。

    在场的只有阿不思一言不发。

    坎德拉夫人心下了然:“我和你们的哥哥有话要说。”

    阿莉安娜顺从地离开,却拉不动阿不福思,他站在原地不动,眼神愤恨。

    温柔的母亲变换了神色:“阿不、出去。”

    最终、男孩儿摔门而去,房间晃动。

    只剩下母子两人。

    “阿不思,”坎德拉夫人缓和语气,“你和伊莎吵架了?”

    她注意到,自己一提起吵架这个词,阿不思的眼睛便泛起水光。她静静等待他说话,看见那本来就浅红的眼圈更红了。没过多久,他说:“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我是你的妈妈,你我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聊的呢?”

    “你不会明白,”阿不思哽咽,“我不想哭、这太丢脸了。请您离开。”

    “你还是个孩子,可以允许自己情绪崩溃。”

    “不、我早不是个孩子。父亲走的那天起,我就变成家里最年长的男人了,我不能哭。”

    “哦、我可怜的阿不思……”坎德拉夫人一阵心酸。她最懂事的阿不思背负了如此重的担子,连哭泣的权利都被限制,可、她又怎么会怨他软弱?无论多少岁,孩子在母亲面前永远可以哭,放肆地哭、撕心裂肺地哭。

    “你不需要压制自己的情感。你就是孩子、顶多算个大孩子,哭一场又有什么大不了?这不丢脸。知道吗,你的父亲、当年二十三岁,因为被我提出分手,在酒馆喝得酩酊大醉,边喝边哭,后来还是被朋友抬回去的。”

    想到那幅画面,阿不思无声地勾了下嘴角。

    “你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憋在心里,我总是猜不出你的想法。记得你六岁的时候,我拿了一袋糖,问你要不要吃。阿不一把抢走了三分之二,你尝了一颗、就说太甜了,全给弟弟吧。可后来我才知道你喜欢吃甜食,而且非常喜欢。”

    “阿不福思和他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阿莉安娜像我,而你、不像我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你比我们聪明太多太多。”

    “所以我是捡回来的吗?”

    “当然不是!你最像你的外祖母。梅林啊,她……我十八岁了还是怕她。她很精明,把家里所有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条。你外祖父改不掉那讨好人的性格,外人的请求都由她严词拒绝。虽然不近人情,但说实在的、帮他省掉不少麻烦。”

    “她从不发脾气、至少没当着我的面生气。印象中唯一一次吵架是,她不同意我跟你父亲在一起,她说那小伙儿像是缺根筋儿,还说我不能只看中一副皮囊、没用。我反驳了她,她的头发都竖起来,吵到最后、甚至不认我这个女儿!”

    “那时我太年轻,不懂她形容的条条框框。但我知道,我喜欢你父亲、我爱他、我想成为他的新娘。他会带着一束花等我下班,说我是世上最好的姑娘……那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我感觉自己是被爱的,我感觉他珍视我,就像收藏家对待价值连城的宝石一样。可你的外祖母、我的母亲,吝啬于夸奖,她认为我这个女儿一无是处。”

    “结果我忤逆她,背地里和你父亲登记结婚。后来我们好几次去拜访她,她爱理不理的,从未开口祝福。我想她肯定对我失望透顶了吧,可你外祖父说,她每天都坐在我的空房间里偷偷掉眼泪。直到最后一次见面,她病得下不了床,握着我的手说,我是她的骄傲……阿不思,你能相信吗,在此之前,我一度以为她不爱我!”

    “你真的像她、很多方面都像——你和她一样漂亮,笑与不笑时气质截然不同;又继承了她的头脑,功课没叫我操心过。而且、最像的是,你们内心明明柔软又感性,偏偏把所有情绪都藏着掖着,假装自己不在乎、无所谓、没有事。”

    “嗯、不过你比她贴心得多,善良得多。你更爱笑,不开心的时候也要假笑。她呢、无论喜怒哀乐都板着一张脸。我真正想说的是,阿不思、你得学会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如果你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或是说反话,就会变成你外祖母那样,将死时才让在意的人知晓自己其实是被在意的。现在——你还准备一个人呆着吗?”

    “妈妈,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没关系,我想到了一些可能,”坎德拉夫人说,“你和伊莎贝尔吵架了。”

    阿不思点头。

    “你喜欢她吗?”

    阿不思静默了几秒,然后说:“喜欢。但她不喜欢我。”

    他说后半句时,向后靠着衣柜,深深地低下头。

    “你确定吗?我觉得伊莎——”

    “我确定、她亲口拒绝了我。我……”阿不思顿住,沉沉地叹了口气,“妈妈、我……对不起。”他又无可抑制地流出了眼泪。这女孩儿的名字就像被施了咒语,他一听见就想起她所参与的回忆,想起她的微笑,想起她的声音,想起他们再也无法挽回的友谊。

    阿不思像被关进棺材里的人,声音发闷:“我喜欢她,很久以前就喜欢。我记得她所有好,记得她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情。我不想她和别人说话或是和别人在一起。我太自私了,妈妈。”

    “如果没有占有欲,就不是喜欢了。虽然你们当不成恋人,但还是可以当朋友。”

    “不、这次不一样,不可能了……我当时太激动,胸膛堵着一口气。那些话想都没想就说出口,它们不是真的……我不想离开她,我没法离开她,我想一直和她在一起,只是做朋友也好。可我都说了什么?我说我们再也不是朋友,我把她推开了!”

    坎德拉夫人想这件事情真是复杂,她以为阿不思因为被拒绝太难过,然而他才是把伊莎推开的人?她想不通了。安慰人总是没错儿的。她说:“你们都是好孩子,谁也没有错。只是你太别扭了、没说心里话。阿不思,去找伊莎,把你对我说过的话诚实地转述给她,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她会原谅你的。”

    阿不思摇摇头,他对这件事不抱希望了。

    但母亲说:“你怎么能怀疑你们一起度过的、整整六年的时光?”

    那是任谁都无法轻易割舍的六年时光。

    他去找伊莎贝尔。

    将一束花举在胸前,站在她家门口。

    结果花被压扁了。

    因为门一开,伊莎贝尔就抱住了他、抱得很紧。

    她说:“我以为你再也不见我了。”话说得委屈。

    他闻到她头发上犹如白色雏菊的香气,为之心安。

    “对不起,”他说,“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吧。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失去你。还有……”他轻轻顺她的头发,“可以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吗?我想追求你。我喜欢你,伊莎贝尔。”

    “好,”女孩儿破涕为笑,“你会约我出去吗,阿不思?”

    “当然,”他说,“除了我们两个,谁都不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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