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平十八年秋,大梁与南楚边境突生变乱,南楚伙同邻国滋扰生事,烧杀抢掠,一举攻占大梁边境五城,其中两座是军事要塞。

    原本这并不是什么军国大事,毕竟大梁国力雄厚,猛将如云,假以时日一定可以连本带利征讨回来。但因为一个人,使这件事变得十分棘手。

    一时间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为此吵得沸沸扬扬。

    八年前,两国交战前夕梁帝御妹莅阳长公主与南楚质子私奔潜逃,在南楚使团的协助下越过边境,逃到了南楚都城郢都。

    那件事一度成为大梁皇室的丑闻,并因此沦为列国笑柄。

    从那以后,莅阳长公主的名号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都成了心照不宣的忌讳。

    八年间,整个金陵城再也没有人在公共场合提起这个名字。可是如今事态紧急,这就成了谁也绕不开的坎。

    慈宁宫中,太后又与梁帝因此事发生了争执。

    “母后,再拖下去事态会更加严重,我们必须快点发兵。”眼看着战报一个接一个,梁帝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可太后放出话来,谁敢领兵出征,就必须立下军令状,要将莅阳长公主活着带回,一根头发都不能少。

    作为大梁最强军队的赤焰军统帅林燮,碍于丈母娘的这个无理要求,也是左右为难心急如焚。

    南楚素来最是无赖,一旦朝廷出兵,他们拿莅阳长公主做人质的话,这个仗还怎么打?

    战场之上刀兵无眼,谁敢保证能把长公主安安稳稳带回来?何况人家愿不愿意还是另一回事呢!

    “发兵发兵,你倒是发呀?已经八年了,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莅阳可是你亲妹子,就算她年少无知铸成大错,可你这个兄长就没有失察之过吗?”太后不依不饶道。

    “母后,这个时候您可不能糊涂,家国大事为重,儿女情长次之。您要是不松口,恐怕没有人敢捡这个烫手的山芋。求仁得仁,莅阳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怨得了谁?”梁帝急的快要跳脚了。

    “哼,皇家的儿女情长也算是家国大事,不信你试试,要是你不能毫发无损的接回你妹妹,你看看列国怎么笑咱们大梁!别人不会说南楚背信弃义,欺凌妇孺,只会说我们大梁无能,连一个公主都保护不了。纵使莅阳有天大的过错,她是萧家的女儿也该由我们萧家自行处置,让她死在外头,这好看吗?”太后顿了顿手中的拐杖道。

    自从莅阳出走后,她的精神就大不如前,连走的路远了也要靠拐杖。

    就在此事悬而不决僵持数日之后,外出办差的宁国侯谢玉回到了金陵。得知此事后立刻自动请缨,愿立军令状,率军抗击南楚。

    初时梁帝还有些不放心,毕竟谢玉太年轻,才三十出头,虽然也立过军功,但毕竟没有多少带兵经验,这样要紧的事交给他不太放心。

    但由于林燮和言阙同时担保,平时与他交好的同僚也纷纷力挺,梁帝无奈之下只得姑且一试,便让他带了十万兵马南下抗敌。

    一切果如大家所料,梁军刚到边境,南楚就下了战书,让大梁退兵,并以那五座城池的主权来赎回莅阳长公主,否则的话,开战之日,长公主就会成为祭旗亡魂。

    一时间军中议论纷纷,大都倾向于上奏朝廷请梁帝定夺,并坚决反对撤兵,唯独谢玉力排众议,答应了南楚的条件,并设坛盟誓,签下条约,只为迎回长公主。

    萧瑟的旷野里,风雪正盛。谢玉率领兵将在约定地点迎候。

    交换国书之后,敌方阵营大开。

    凄怆悲凉的画角声中,就见一个身形高挑气质不凡的年轻女子牵着一名女童缓缓走出。

    即使大家心头再不忿,终究只能压抑着,恭恭敬敬地跳下马背迎候。

    “爹爹、爹爹、哥哥、哥哥……”女童凄哀的哭声被寒风撕扯的破碎不堪。

    “绮儿乖,绮儿别哭,娘会一直在你身边的!”身披狐皮斗篷的莅阳长公主弯腰安抚着年幼的女儿。

    “娘,我要爹爹和哥哥,我们回家去好不好?我们回家吧?”女童哭着抱住她的腿不肯走。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高大的营门却缓缓闭合。

    小女孩忽然放开手,哭喊着跌跌撞撞的往回奔。

    “绮儿,回来!”莅阳长公主转身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哭闹的女儿,一边安抚着一边柔声道:“绮儿乖,绮儿莫哭,等你长大了,等你长大了就去郢都找哥哥好不好?你看门关了,现在回不去的,回不去了!”

    即便她想在女儿面前佯装镇定,可那柔婉的声音在寒风中还是有些颤抖嘶哑。

    “爹爹呢?爹爹在哪里?哥哥会给我开门的,哥哥,哥哥,快开门!”小女孩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哥哥还小,没有力气开门。等他长大了,就会给绮儿开门的。乖,绮儿听话,跟娘走吧!”

    好不容易安抚了哭闹的女儿,她直起身正欲离开的时候,寒风中隐隐送来哀婉的琴声,仔细去听,却是一曲《广陵散》。

    今日一别,此后千山万水永难相见。

    他们之间的情缘起于琴声,也将止于琴声。

    从《凤求凰》到《广陵散》,她便已经走完了一生。

    未来将面对怎样的处境,她现在不敢想。眼眶一红,泪水倏然滑落,她忙用袖角去拭,甫一回过头却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微臣谢玉,恭迎长公主!”那人单膝跪下,拱手道。

    他的铁甲上结满了寒霜,风雪弥漫中莅阳看不清他的面庞,却觉得一种没来由的熟稔和亲切。

    “是你啊?”她有些失神的喃喃道。

    谢玉抬起头,似有些讶然道:“殿下还记得微臣?”

    贞平十年开春,十七岁的莅阳长公主骑马出宫,经过南越门附

    近时,她看到路边茶寮前站着一个盔甲鲜明身形挺拔的年轻武官。

    从那装束上看,应该是巡防营的将官。

    马蹄轻快,轻转眼间拐过了街角,她鬼使神差般回头看了一眼,隔了老远的距离,看到那人依然定定的望着她。

    那眼神如寒冰又如烈火,蔓延着压抑的疯狂和隐忍的挣扎。

    再次相见是在九安山行宫外,她在宫墙内的树上下不来,那个人恰好路过,递给了她一根绳子帮她脱困。

    她心怀感激,问了他的名字,得知他叫谢玉,是宁国侯世子。

    那人生着一张短圆脸,皮肤莹白眼眸漆黑,五官极为精致,在一众粗犷豪迈的军将中显得尤为俊秀端正,虽是萍水相逢,她却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熟稔。

    “记得,”莅阳唇边绽开了一丝莫名的笑意,缓缓道:“八年前我们私逃出京时,是你为我放行的。”

    谢玉神情复杂,低下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起来吧!”她淡淡道,牵着女儿的手缓缓往前走去。

    他记得那个天真烂漫的高贵少女,桃花马石榴裙,英姿飒爽,笑声婉转。

    可如今再见却恍如隔世,她温婉沉静的如同换了一个人。

    她的面上已经没有了当年娇憨甜美令人沉醉的微笑,这让他有些怅惘和迷茫,当年他是否做错了?

    他们走至大梁阵前,将士们竟无一人行礼。

    谢玉有些不悦,沉着脸提高了声音道:“还不见过长公主?”

    人群中寂静无声,突然之间似乎连风雪都凝住了。

    气氛压抑沉重的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直到一个愤恨的声音响起,“我们为什么要用五座城池去交换一个叛国离家的女人?”

    莅阳长公主惨白的颊边因为愤怒和屈辱而涌起了两抹酡红,漆黑眼底泛起的羞恼和愤恨如同潮水般翻涌,最终却化为了无奈和愧疚。

    她忽然放脱了女儿的手,一步步走至阵前,郑重的鞠了三个躬,沉声道:“我年少无知时铸成大错,连累了大梁,也连累了你们。我感到很抱歉!但我到底是大梁的长公主,所以我不能给你们下跪,就算是认罪,我也只能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

    她直起腰身,眼神定定的望着诸位将士,朗声道:“做错事了就该受到惩罚,等回到金陵我会给天下百姓们一个交代。”

    她话锋一转,忽然有些激动道:“但若不是我的错,你们也不要往我身上推。战争就是战争,从来不需要理由。而我被当成借口,不过是因为我的身份而已。大梁若是边关稳固军力雄厚,他们怎么可能一鼓作气拿下我们五座城池?你们这么恨我,难道是我把土地拱手相让的吗?”

    她到底还是年轻,又突遭变故,夹在两国之间左右为难,踏上故土还遇冷眼嘲讽,哪里还冷静的下来?不过几句话就已经泣不成声。

    众将士方才还忿忿不平,但此刻却都有些尴尬甚至愧疚,的确如她所言,战争就是战争,也不能全然怪在一个女子的头上。

    可一想到就是为了赎回她,才签订了条约将领土拱手相让,不由得又义愤填膺起来。

    方才还哭闹不休的小女孩倒是安静了下来,仰着青白的小脸,满是惶恐和困惑的望着一排排高大威猛的铁甲将士。

    “殿下,请上车吧,风雪太大,莫要冻伤了孩子!”谢玉默默走过来低声道。

    莅阳吸了口气,纤秀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点了点头,走过来牵着女儿的手跟着他往前走去,远远看到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旌旗招展的队伍后面。

    “谢谢你!”她侧过头,对着他微微一笑,泛红的眸底似乎还有泪意,这粲然一笑却彷如带雨梨花般清丽婉约,美得令人心头一颤。

    谢玉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嘴角牵起一丝极不自然的笑意,低低道:“殿下不必客气,这是臣的本分。”

    马车前侍立的旧宫人趋步上前,激喜万分的行礼拜见。

    莅阳却是神容淡漠,没有半点回到故土的激动和欣喜。

    “殿下先回营帐歇息,等天晴了臣再派人送您回金陵!”谢玉将她送到车前,拱手道。

    莅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抱着女儿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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