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四年八月,赵宋国的中原正是酷暑当头的时节。

    如同每一天的戌时一刻,大宋东京城迎来了又一个暮色将垂的傍晚。络绎不绝的文人百姓、妇孺孩童三五成群地走上街头,他们或摇扇、或敞衣,或引颈张望、或一路攀谈,漫不经心地抵达一个不约而同的目的地——东京矾楼。

    一位清秀俊朗的少年自东缓步而来,他一路神情怡然,张开着一只纤长匀称、指节分明的左手,右手握以折扇,在左手心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击。

    在他的正前方,矾楼大门西侧,有一辆马车刚刚停稳,马车上的少女未等她的随从挑开车帘伸手迎接,就自己利落地抬手一拂,一跃而下。

    少女显然是早先还在车上时便早已瞧见了这位少年,只见她脚刚着地,喊声随之而来,“喂,蔡小五,你也来这里啊!还打扮得这么正式,该不会是打算听完了词乐,也要跟随那些文人大家们一起上楼找师师小娘子‘单独探讨’吧!”

    在她一边说着话的时候,少年已经朝她走近了几步,听见这番说辞,他不禁变得脸色涨红,折扇按在手上忘记了敲打,甚至一时脚也忘记了挪动,口中嚅嚅说道:“才没有!我是在书房呆了太久,头脑木然,想来听听这矾楼今天有没有出新的词乐……况且我这也只是寻常衣物,与惯常都一样的,并没有任何打扮。”

    少女眨了眨眼,又向他看了一眼,抿嘴一笑,转身就走,跟在她身后的两男两女四名随侍也忙略微加快脚步,簇拥着她一同远去了。

    这矾楼从外面看来,不过是闹市街头一座庞然叠拥的高大建筑罢了,它与那东京皇城其他各处遍地林立的高楼大厦之间并不存在显而易见的本质区别。矾楼的洞天,必须得人们走进了,一层一层深入去,方能有不言自明的了解。

    少年自楼门进去,越走越深,眼之能见越来越开阔,簇拥的人影让人目光难及这厅堂的边际,到处都是人,一时之间无法看清厅里的具体摆设,只能透过若隐若现的人群缝隙看到一扇又一扇紧闭的朱门,一架质感厚重、螺旋而上的镂空木梯盘绕在厅堂中央,人眼可顺着它的弯绕勉强判断得出梯子的尽头,却不能再进一步明确得知哪里才是这木梯隐秘而障目的入口。

    随着丝竹弦乐渐轻入闻的响起,半空中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少年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在这大厅的四周,呈斜四边形围着每一层楼的外廊,沿廊层层遍设雅座,座上衣袂如连城,无一虚席。刚刚叫好的声音正是从那层层叠叠的人山人海中传来,少年心里转的飞快,顿时明白,虽然从外面看起来这是几座高楼拥立在一起,实则这东、西、南、北、中五座大楼内里是相通的,这一座巍峨中楼身处群楼掩映,让从来没有踏足过此处的人人都能看到它确是固有其形,而实则它之于矾楼,却只具有屋檐房顶的作用。

    这位被叫做蔡小五的少年很快就没有心神去多想了,因为他看到了那个白纱遮面,单手吹笛,臂缠红绡,自天而降的青衣女子。

    霎时之间,少年的耳边仿佛有一碗冷水泼入了滚烫的大油锅,鼎沸不绝的议论就是那炸锅的声音。

    “哇,看见没,看见没,师师小娘子出来了!”

    “可惜我一连这么多天来看她歌舞唱词,她没有一天是不带面纱的。”

    “天呐,你们快看!她真的像是从楼顶上飞下来的一样,只不过借着一根悬垂的红绡而已啊。”

    “咳,就算你今天是头一回来这矾楼里听词乐,难道也没听街头巷尾的人说过传言那位飞檐走壁,劫富济贫的女侠客‘飞将军’跟这位师师小娘子竟是同一个人吗?不信你看她单臂缠绡在空中飞舞的架势,的确不大像是没有一点武术功底的。”

    少年听了身旁各人的议论,忍不住接了一句:“不对吧,我听人说,那飞将军行侠仗义的时候是在好多年前,这师师小娘子看起来也才十几岁的样子,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讲述传闻的那位身着长布衫,头系东坡方巾的魁梧大汉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辩解什么,但他随即静默了片刻,捋髯笑道:“哈哈哈,传闻就是传闻。我碰巧听到过,就随口这么一说了,你便也随耳那么一听就是。兄台你也知道,像你我这样连花钱上楼买座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站在免费的中堂人堆里一睹师师小娘子芳容的人,对她是不是飞将军,有什么好较真的必要呢。”

    大汉说完,抚掌爽笑出声,围在他身侧的三五个人也在他的感染下笑声相和。少年不欲争辩,实则也是无从争辩。他朝大汉拱了拱手,便重新专心地欣赏起这矾楼里久负盛名的词乐表演了。

    刚刚还悬在半空中的那位青衣女子已在这个时候,借着红绡的力,一个轻巧的翻身之后,翩翩然落在了楼厅中央的镂空柏木梯上。有人早等在那里,即时接过她顺手递来的长笛,同时也将一架精致莹亮的黑木琵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的臂弯里。

    李师师双臂托着琵琶在那高不见顶的梯子中段慵懒随意地坐了下来,微微偏着头,将自己乌黑亮泽的回心髻轻靠着圆柱围栏,水葱一样的长指拨拉琴弦,曼妙的声音从口中徐徐唱了出来。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依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少年仰着脖子听到曲完,心想:我虽然今天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却也早有耳闻——东京城的男子们把这矾楼视作天下间一等一的去处。从前我不明白这里到底有什么好,此刻想来,无非有两种原因吧!对贪图美色的男人来说,自然是这矾楼里汇聚着全天下容貌最出色的女子;而对倾慕功名才华的男人来说——这个地方就更值得来了。

    世上读书人大概有两种,一种是那些拘在自家书房里日日苦练,快要书呆子的,快要以为自己遣词排句的造诣可堪天下无敌,这些人实在应该来听听李师师唱什么,相信他们便会知道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从来言之不虚。

    另一种呢,倒是没有那么自视颇高,但他们追求一切直观的、浮华的新颖,他们对“谁又有了另类的文采思路、哪里又有人写出了焕然一新的新词”充满了让人难以理解的热情追捧。自然这样的人是一定不会错过矾楼的。

    我以前还听说,矾楼的李师师刁钻古怪,东京城里文人骚客趋之若鹜地将自己填好的词牌送过来,十之八九被她一眼扫过就冷哼一声弃置一旁。她喜欢唱新词,不喜欢重复唱,但即便是手头一首可唱的都没有了,那些被她弃在一旁的,也断然不会再去看它第二眼。

    可是在我看来啊,这李师师如此古怪刁钻,对那些写词的人未尝不算好事了。你写的不好的,至少她没有欺诳你,让你错以为自己水平很高;写的好的呢,东京城中能够像她那么懂写词人的心境,像她那样哪怕你是目不识丁、不懂文辞也没关系,听了她唱,任何人都能发自内心感受到好的人,委实不多吧……不过这点我尚未能断,改天我问问四哥和三爷他们,看看他们是何样观点……

    还有刚刚那首词我竟然不知道对的是哪个牌名,就更别提从前听过了。实在是好奇到底是谁写得这么好,不过这人的词被李师师唱过了,应该也离家喻户晓不远了……

    被人唤作蔡小五的少年摇了摇头,将脑子了东拉西扯飘飞絮一般的乱糟糟思绪强行中断,他抬头再次往那旋木梯上看去的时候,其上空空如也,早已不知伊人何处。

    矾楼的规矩,不管花钱买座也好,免费在中堂观看也好,师师小娘子每天露面只唱一曲,一曲完毕,师师小娘子会在她专用的乐坊为那些排队候选的王孙公子、文人墨客单独弹唱。

    据说,师师小娘子每天公开只唱一曲,单独只唱两曲,一天三曲,从不多唱。她只管唱曲,至于唱给谁听她一概不问,全是矾楼女掌柜李夫人的亲自安排,东京城里乃至整个大宋国想要听师师小娘子单独给自己唱上一曲的人到底有多少呢,据说从在李夫人那里排上号的那天算起,多的是人愿意花了重金等上半年。

    此刻人山人海的看客们遍寻不着的李师师已经抓着红绡借力荡上顶楼,穿过无人的走廊,推开一扇朱红木门,从另一道专用的楼梯辗转走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她刚一进门,侍女绿芙便挤眉弄眼地迎了上来,“姐儿姐儿,梁姐儿来找你了,此刻正在里面等着,不知道是有什么事情……”

    正说着,绿芙抬眼往师师身后一看,立刻住了嘴,低眉垂首地侧身立在一旁。

    师师转过身去,李夫人堪堪走到跟前。

    她一开口很像是关切的轻细叮嘱:“这刚唱完还没顾得上喝水吧,关系到嗓子,水可不能不喝,快快去休息一下。”

    李师师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说道:“准备准备啊,一会儿马上要去乐坊唱下一首新词了。”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左手用帕子掩了下嘴巴,右手伸出来在李师师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两下,又快速地拿开。

    李师师急忙行礼,低头的瞬间脸上闪过一丝冷淡的笑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感到越来越弄不清楚李夫人对自己而言的角色定位。正如曾经听过的一句话所说的那样“当你以为她很近时,其实彼此很远;当你以为她很远时,她又像是就在身旁”。

    徐娘半老、保养得宜的李夫人,毋庸置疑,她是李师师的主人,李师师乐坊的生涯,基于矾楼才有的所谓国人无不知的声望,都因李夫人才有今天。

    然而她也养育自己长大,她是亲人吗?可以是亲人吗?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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