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美成再一次出现在矾楼的时候,竟然会被李夫人奉为座上宾,这是李师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加上这次,李师师一共见到他三次,不过看到他如此衣冠楚楚,颜容修仪的模样还是第一次。

    绿芙陪着李师师听从李夫人的要求来到中厅,一眼看到了背着双手大摇大摆地四处转悠的周美成。

    青萍和绿芙两个人中间,一向是青萍直白,绿芙持重。但她此刻一看到周美成,竟然变得丝毫也不会约束自己了,“嗬,你这个大才子今天居然没有酒气冲天,可真是可喜可贺呢。”

    李夫人横眉冷目地瞪了过来,“绿芙!休得无礼!”

    周美成脸上红成一片,伸手难为情地捋着下巴上的短须,讪讪地开口打着圆场,“无妨无妨,老夫上回一时贪杯,在矾楼门口多有狼狈,还亏了这小女娃娃的照顾,她此时无论说什么,老夫都不在意。”

    李师师上前一边行礼一边问道:“不知夫人唤我前来这里,可有何吩咐。”

    李夫人看了看周美成,说道:“以前我想找美成君多写些词给你,又是找人说好话,又是派人送银票,人家美成君还要推三阻四,十回里面顶多也才答应两三回。今天美成君自己找过来说银票不比从前多收,报证一个月至少送你一首新词,我这不感到开心坏了,这才特意喊你过来给美成君行个谢礼。另外,美成君也说了,他以前没怎么听过你唱曲子,以后有时间你便经常唱给他听听,毕竟这才子也是极通音律的,说不定他听了以后呢不仅能切磋你的技艺,还更方便给你写词的时候兼顾不同的风格。”

    李师师顺从地面对周美成颔首致谢,绿芙却颇沉不住气地一边挤眉弄眼给她使眼色,一边小声嘀咕道:“这老先生无事献殷勤,他想干嘛呀”。

    李夫人:“既然美成君今天已经来了,干脆择日不如撞日,省得改天还要烦劳人家先生特意再来。不如请先生稍后就跟师师前往乐坊,进行一番音律弹唱的指点,美成君意下如何?”

    周美成红着脸、一副老实木讷的样子点了点头,他虽然因为不善言辞给人感觉有些拘谨,但李师师仔细瞧他,却是一副神态镇静,处之泰然的模样。

    李师师话不多说,简单表达谢意之后立即转身引路往乐坊走去,因此无论是谁看来,她一切都是在遵照李夫人的安排行事。

    看着一个个背影在通往乐坊的内部专用通道上渐行渐远了,李夫人却渐渐冷下了一脸的盈盈欢笑,转过头小声对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的小厮说道:“尽快去外面好好查清楚,看看这个周邦彦最近跟谁来往密切,又是为何突然出现在矾楼主动要求写词。”

    随后赶到乐坊的李夫人恰巧看到李师师刚刚将那具黑木琵琶调好音,正准备找一首完整的词调来弹,周美成坐在对面专注、仔细地听着,还有绿芙在一旁伺候着瓜果茶点。眼前这一切让李夫人心里叹了口气,在想是否是自己近来有些过于紧绷,以至于杯弓蛇影了。

    一曲完毕,周美成捋着短,坦白如实地说道:“师师娘子受益于从小的专业训练,基本功异常扎实,无论是音律功底还是唱功唱法让在下听来都是无可挑剔的,今天正式听完娘子当面弹唱,以后要为娘子写什么样的词我心里便基本有数。如此一来,便没有理由格外叨扰了。”

    李夫人十分客气地随着周美成一同往外走去,在送出大门口的一路上再三表达了对这位闻名的美成君主动要求写词的难以置信。

    李夫人:“哎呀,先生这么快就要走了,让我一直担心我们师师娘子的资质是否让先生见笑失望,会不会令先生觉得也许她不是诠释先生大作的最佳人选。”

    周美成还是一副腼腆的样子,“夫人说笑了,我的想法如我刚刚在乐坊所说,夫人培养的师师娘子果真是无可挑剔。”

    李夫人:“还是因为先生今天给矾楼送来的喜讯有些突然,让我到现在都还想着,这如果不是我在做梦,那就是先生一时心血来潮,说不定等回去想清楚了也就反悔了。”

    周美成摸着下巴上的稀疏胡须淡淡笑道:“老夫喝了酒后便不答应别人的任何事情,没喝酒的时候虽然答应别人的次数也不多,但一旦亲口答应了,便绝不会食言反悔,还请夫人尽管放心。”

    李夫人站在矾楼门口连连道谢,脸上笑容可掬,一副压在心上的石头落地的样子。

    送走周美成,李夫人回到自己房里,得到了打探消息的反馈。

    “经查验打听,周美成最近半年多并没有来往异常密切之人,当然写词作诗的文人圈子偶尔他也会参与其中。但未查到他跟赵姓的客商或者宗室弟子有什么来往。他尚有老父以及有妻有子留在老家钱塘,独自一人因做官之故待在东京,平时最喜欢以喝酒来消遣官场的不平、无法顾家并不得归乡的烦闷忧愁,之所以他这次主动找来写词,很有可能只是因为不久前他喝醉酒时在矾楼门口见到了师师娘子,单纯只是因为师师娘子得他投缘之故。”

    李夫人边听边沉吟,手指在桌上毫无意识地敲着叩叩作响。

    “哦?我倒没想到这人是单纯冲着她来的。说不定她自己也意识不到吧。这样也好,身边多几个人来围着她打转的时候,她把心思放在不该放的人身上的可能性也就被摊薄了。”

    同一个时间的此刻,李师师也正独自坐在乐坊里静静地沉思。虽然表面上李夫人笑意可亲,但凭这么多年的了解,她稍稍看出来些李夫人对那周美成的防备,这说明这个人找来矾楼并不是因为李夫人的有意安排。

    隔了四五天之后,周美成又一次来到了矾楼,仍然跟上一次一样,卡在午后的申时到酉时之间,李师师听说他来了倒很是愿意相见,左右这个时刻除了在乐坊里练曲看书也是没什么事情可做的。

    李夫人得知消息,特意过来跟他打招呼行礼,见到他正跟李师师一本严肃地谈论着词牌曲调。

    “原本来说,每一个词牌对应着一首流传下来的曲子都是固定好的,但如果唱曲之人功力极高,不管什么样的调都能驾驭的话,那便是将自己熟悉的曲调往任何一首填好词的词牌上套都无甚分别,这个时候主要挑选的,就是填词的意境了。不过填词都是只需要按着词牌固定的格式将恰当的词放上去就可以了,不满意的自己现时来改也无尝不可。”

    李师师点了点头说道:“先生说的我大概明白。但在先生眼里,填词容易得似乎是手到擒来,实则对于多数人而言,根本无法理解先生所说的‘不过是按照固定格式将恰当的词放上去就可以了’,最容易的也就是最难的,无非是一样的道理。另外,像我这样登台唱曲已经有七八年了,这期间可以说是各种各样的词牌都进行了尝试,那我现在面临一个很大的难题,就是很不希望被台下听出来我今天唱的跟昨天、或者是跟七八天以前唱的曲子除了改了填词,乐调一摸一样。这个想必先生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两个人句句言之有物,李夫人虽然毫不关心结果,但至少是可以暂时对周美成的到来感到放心了。

    周美成捋着胡须答道:“当然当然,我不仅理解娘子所说的这些,进一步引申来讲,毕竟一间歌楼、乃至这整条街上唱曲的娘子们不计其数,但是现今一共有的词牌名也才七八百个,一个词牌名对应一种曲调。所以即便是你今天唱的与昨天唱的,哪怕是与一个月前所唱过的曲调、填词都不同,可要是跟其他人相比的话,只能保证跟其他人唱过的词曲填词不相同——这个可以选择由不同词人所作嘛。但不能保证你跟其他人的曲调也是不同的,毕竟曲调数目一共也才那么多,互相重复在所难免。娘子认为我这样的理解是否有道理?”

    李夫人听了这些越发觉得津津有味,索性自己挪过了一张软凳在旁边稍远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

    李师师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是的,先生此时的一番话真是触及到了我内心最不知如何表达的心声。不瞒您说,我近来还常在想,我已经唱了七八年,现今二十出头了,再这样跟其他人毫无二致地唱下去,恐怕我最多也只能再坚持两三年,到时候我又将何以自处呢?或许放眼整个东京也只有先生有这个能耐,能够让我不管从曲调还是填词上,都不与别人雷同,甚至还比他人新颖。如果先生有意助我达成此愿,师师一定真心实意地将先生奉为自己的恩师、贵人一般看待。”

    这番话虽然的确是李师师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但却并不是此刻她心里的唯一想法。

    七年。从上一次西京回来以后,李夫人久不露面,似乎一直不问矾楼诸事,但近来她好像重新活跃起来了,是因为什么原因呢,是她真的不再介意世上已无晏叔原了,还是说因为其他的什么?

    周美成并没有立即答应,除了谈论词曲之外,其他时候他本就是谨慎话少,言辞不多。

    但此刻他捋着胡须不说话,一双眼睛里却有浮芒闪动。

    李夫人旁观此情此境,那些起初对周美成的提防、疑惑和不放心终于不知不觉地从她心头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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