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自称姓陆的中年女子摇了摇头,叹口气接着说道:“我呢,并不想大张旗鼓地来你面前宣告这件事,听说你在这里,便趁此过来打这一声早晚得有的招呼。顺便也与你讲明,因我是后来的,所以你不必依着歌楼的规矩唤我一声妈妈,肯的话你便叫我一声陆夫人,若因为李元姜的事情心中芥蒂,这陆娘子的称呼你也叫得。”

    李师师不说话,但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个礼。

    陆夫人身旁那位美貌女子这时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夫人一向是最喜欢深居简出的,往后这矾楼里里外外的事情更多是我来打理。我的名字叫作芍药,也借此机会说与姐儿知晓,我们打算将现下矾楼里各位娘子们在楼上居住的房间全部空出来修葺后做别的用途,分给每个人的新居所都已经商定好了,李姐儿将来要住的是矾楼旁边新盖的一座院落,姐儿先尽快忙着收拾停当准备乔迁新居,乐坊这边暂时不会做任何让你唱曲儿的安排。”

    李师师微微一笑:“自然,矾楼有什么新规矩,我都是要照做的。”

    看着二人转身远去,李师师也回到了自己那间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的住房里。她满心惶然,如果是从前李夫人还在的时候,也许自己会因为搬新居、免唱曲而感到兴奋和快乐,可眼下……

    青萍和绿芙也是惴惴不安,她们太过于熟悉,在类似矾楼的这种场合,突如其来被安排给安逸享乐的背后,最有可能的隐形代价会是什么。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变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李师师知道,要等待。她感觉到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这一些串联在了一起,李夫人的不告而别,又客气又疏离的新主人,还有不劳而获的优待,这些都不可能是凭空而来。潮水涨起来的时候掩盖掉了一切,唯有耐心地等待水位退下,地面的石头才能一清二楚。

    只不过任何时候的等待,都绝对不是一件轻松惬意的事。

    过了几天时而冷静自制不喜不悲,时而又忍不住胡思乱想的日子,这天下午,李师师借口上街买东西带着她的两个侍女去了韩府。她唯一的姐妹,最信任的朋友如今成了当家主母,也有着许多的焦头烂额,然而论起处境,还是要比自己强多了。

    韩夫人梁红玉无论是服饰装扮还是周身发出的气度已经很难会让旁人见到她便联想起从前绮丽苑的梁楚颜了,只不过李师师不是旁人,她出神地望着红玉高耸的朝天髻和身上花式考究的罗衫裙,总忍不住想起从前怯怯懦懦的楚颜,还有永远在原地踏步的自己。

    一见到李师师,红玉立即快走几步过来紧握住她的手,说道:“我们竟然还是这么的心有灵犀。”

    她拉着李师师直往房屋深处走去,“总是为着这样那样的事情疲于奔命一样的,今天好不容易见着,我们姐妹俩一定好好地说说话。”

    李师师笑了笑,边走边盯着红玉不住地看,她气色不比从前,眼底有了若隐若现的乌青,一双大大的丹凤眼里似乎装着没有尽头的思量,从前眼中因为无知才有的无虑虽然浅薄,但毕竟也不耗人心神。

    姐妹俩并肩坐下来后,红玉屏退了侍女,一边自己给师师斟茶,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今日良臣从外面回来,说起今日在朝堂上,郓王当众向陛下请求将你指婚给他做王妃,惹得陛下很是不快,说他‘你不要仗着朕的宠爱便自以为可以全无顾忌’,而那郓王竟回答说‘爹爹你曾经答应过会满足我的一个请求作为对我中了状元的奖励,我现在就请求爹爹同意我迎娶矾楼乐魁李师师做王妃,当作给我的奖励’,陛下气得将奏章都砸了。师师,你是什么时候跟这个郓王走得这么近密的?”

    李师师难以置信地听着,眼中一片茫然,头脑中却分外敏锐,差一点就抓住了一丝隐隐约约的怀疑,为什么这个赵三爷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请求呢,自己何德何能,竟值得被他搬上朝堂,更何况还值得被天下之主的皇帝陛下勃然大怒一场。

    然而终究是心底升起的对于赵楷的感动份量更重,将那一层疑惑给覆盖掉了。郓王求娶只是因为救命之恩么?还是说,他对我竟有不同常人的高看。

    红玉脸上的神情并不全然只是忧虑,“师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真的要去给那郓王当王妃吗,你是怎么与他结识的?”

    李师师下意识想唤“楚颜”,终究还是生硬地改了口:“红玉,你也见过他的。还记得吗,百花茶肆,赵三爷。”

    红玉讶然地睁大了眼睛,喃喃念道:“原来竟是他呀。”

    良久,她拍了拍李师师的手,神情间有着李师师不熟悉的笃定,“若你心里对他是满意的,他倒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你放心,这不单单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必会为你打算一些的。”

    李师师安心地笑了笑,将李夫人的不告而别和矾楼易主的结果一五一十地跟红玉讲了一遍,末了,似有几分凄怆地感慨道:“不知道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言过其实了些,我如今心里总感觉像是在走下坡路一样,被一桩桩一件件这个还没有结果那个又到了眼前的难题逼得喘不过气了。这种没有底的日子比起早先对身世一无所知的时候要糟糕得多了。”

    的确,矾楼和李夫人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是梁红玉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她也觉得情势麻烦,也替自己最亲密的姐妹感到焦灼和担心,只不过无论她有多关切,毕竟不能有身受之感,尽力安慰道:“才不是的,你想想啊,下坡路有什么难走的,不知不觉地就滑着过去了,最难走的都是上坡路,每一步都不容易,每一步都要人倾尽全力。”

    李师师想了想,却是无从辩驳这样的道理,心里的郁结似乎随之消散了一些,那颗灰暗沉寂的心又重新惦记起了对希望的向往。

    从韩府离开,天色已是不早了,乘坐马车回去的路上,李师师心里打算着改天想个办法去趟百花茶肆看看赵楷在不在,问问他在朝堂上的表态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一边这样想着,心中随即有了另外的担忧,红玉听说的消息有没有出错的可能?要是根本就没发生过这么一出事情又该如何?

    第二天李师师迫不及待地想再次出门,来到矾楼大门口便被拦住了,陌生的小厮们守着门,告诉她在搬离矾楼住进隔壁那座笙歌院之前,她哪里都不能去,有任何需要采买的东西,列出清单来便好,自有人会替她办妥贴。

    李师师站在门口看着一脸强硬的小厮目瞪口呆,正巧有几个进进出出的歌姬看见了这一幕,她们倒不像许多年前与李师师幼时为伴的那些人一样会无所顾忌地当面指点,只不过她们站在一旁安静打量的眼神里有的是好奇,有的是围观看热闹,还有无声的奚落、嘲讽、洋洋得意,一一扫过来的时候,李师师立即便懂,却只能不在乎。

    她一边转身原路走回,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看来红玉说的那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李师师回到自己房里不多时,崔念奴竟然破天荒地找上门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还是那一道嗲的腻人的嗓音,只不过这一次她更多全凭自己心意想什么说什么,而不是跟李师师印象深刻的那样,再不好听的话,她也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地说得自以为你听不出她的咄咄逼人或刻薄。

    崔念奴:“师师呀,事到如今了你还要出门,怎么,难不成还要去那些乱七八糟的茶肆打听什么飞将军?”

    李师师皱眉:“崔姐姐此话怎讲?”

    崔念奴可能是认为已经没有遮掩的必要了,也可能是觉得在自己多年来视作对手的人最落魄无望的时候,唯有让她恍然察觉以往长时间置身于敌暗我明的不利中,才能真正确认自己胜利者的立场。

    “嗨,之前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在百花茶肆认出了妹妹女扮男装打听什么飞将军,之后便当成一件趣事说给我听了。”

    李师师粗略回想了一遍几个月前发生的一幕,那个拽掉她的帽子,当众拆穿她真实身份的身材魁壮、一脸阴沉的男子印象深刻地从她脑海里浮现出来,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哦?我说难怪,原来是你的亲戚呀。那我猜你的亲戚自己认出我女扮男装之后应该还不是很满意,所以希望当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一下对不对?”

    崔念奴哂笑了一声,不甚在意,转而又说道:“谁也想不到李夫人竟会下落不明,如此一来,妹妹也算失去了最大的靠山。不是还有一个燕青吗?他如今去了哪里?”

    李师师:“不瞒姐姐,从我与燕青相认,就一概不知他的踪迹,他一向神秘莫测,多半是早就离开东京了。”

    崔念奴:“近来因为你的事情我真是触目惊心,从前你如繁花着锦一般,在矾楼说一不二,可眼下,新来的掌柜连曲子都不让你唱了。今天竟然还被限制了外出的子由,啧啧,我心里不由地想到了自己,若我是你,真做不到你现在的泰然自若。”

    李师师:“从前我与姐姐总有隔阂,想不到姐姐竟有这么好的同理心。有什么办法呢,万般皆是命吧。我心里再苦,也不能不过眼前的日子呀。唯有咬牙扛着,慢慢忍受了。”

    崔念奴很满意,她的对手如今不仅处境低落,连姿态也一并放低了许多,她今日能在李师师尽人皆知的落魄下表示出主动上门的亲昵当然不是为了示好,只不过是人在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更容易气度宽容一些。

    至于李师师,她心里对崔念奴是生不动气的,但也无心与她长久在一处貌合神离地拉家常,所以你不是特意来炫耀自己处境更优吗,那我就示弱给你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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