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都知道了矾楼李师师给官家戴绿帽子仿佛就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

    曾经东京城中文人世家的宅院内,有喜读唐诗的十来岁小郎君、小娘子喜欢念几句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而如今,连街头巷尾的垂髫小儿都个个一边追逐打闹,一边喃喃念唱:“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至于无数闲散市井之民,一间又一间茶肆里在绘声绘色的讲述下捧腹开怀、浮想联翩的攒动万人就不像不解人事的稚龄孩童只是图着琅琅上口念来好玩了,他们在此事上寄托了不尽的遐思,愿意在数不清的无所事事的闲暇间一遍又一遍地议论、想象、调侃、欢笑。

    更加有无数自恃风流倜傥、神采卓绝、文采不凡的年轻文人想不通,那周邦彦年过半百、一身病容、须发花白,李师师图他什么?能在约会官家的时候让这周邦彦躲在床底下。可见是我等于诗词造诣之功不如周邦彦罢了。

    李师师慌了,但她全是因为恐怕周美成会被此事波及,遭逢不幸,在外界的风声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急急遣了青萍去周府传话,“你是疯了吗?就算再为自己的文采得意,也不该将这样的东西传出去令天下皆知,到时候官家要拿你开刀的话,看你这副破身板如何扛得住!”

    周美成虽没慌,但是满脸不解:“我将这个说出去作什么?当时是挺自以为得意的,但睡醒一觉再品味,我老周比这个写得更好的又不是没有。难道不是你们姐儿不小心在官家面前说漏了嘴吗?哎算了算了,事已至此,不必在意。要是真的被迁怒,我老周也算是有得有失了。”

    李师师疑惑不解,不是他说的?也不是自己,那知道这件事的还有谁?

    直到她蓦然想起了周美成一边在案前书写、一边念念叨叨的那个画面,急忙走过去确认那条案上依旧赫然在目地陈置着那首白纸黑字“周美成作《少年游》”的时候,才豁然有了一切的答案。

    还等不及李师师想清楚是主动去找芍药问个明白呢,还是等着她自己过来交代此为的用意,赵乙先来了。

    没见到他的时候,李师师以为自己坦坦荡荡,先不说她与那周美成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瓜田李下,即便是有,她也没有什么好对不起官家的——他自己心里应该也有数。

    但是在赵乙那目不转睛、意味不明、略带几分压迫感的注视下,李师师还是不能做到自始至终地与他对视。

    见她移开了视线,赵乙才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可是好样的。”

    李师师咽了口唾液,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姿态卑微,行完了礼,垂首低声说道:“妾身兢兢业业给陛下当好工具人,左右根据陛下从前的要求,妾身理解为只要未能寂寞于青史,不惮于名声性质好坏。有此周美成阴差阳错的一举,妾身以为激励文人诗词作为以及助陛下留名史册的两下意图,都可多半成功矣。陛下雅量千古难得,想来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追究妾身人等的罪责罢。”

    赵乙:“哼。你倒是乖觉,先把你害怕的都说出来,以为朕就会如你所愿顺杆而下了?这般着急忙慌地开脱,倒像是真的与那周邦彦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一样。”

    李师师预料不到他会是这样咄咄逼人的刻薄,喉间鲠着一句“无论怎么样,也算不得是给你戴绿帽子,何必这么揪着不放”,慎之又慎,终究没说出口罢了。

    她过去极少当面对他称作“陛下”,他也几乎从未在她面前自称过“朕”,此时李师师心里真切地意识到,对方在身份上对自己的主宰,并不是她不去发现就不存在的。

    赵乙瞥了她一眼,全然知她所想,“你以为没有就是没有了?之所以没有,那还是我太过于关照你的感受了。现在天下人都以为有,以后的世世代代传下去也都会知道你一边与朕相好,一边与那周邦彦脱不开瓜李之嫌。你还要朕不嗔不怨地顶着世上所有人的另眼相待,在心里清者自清,未免要求过高了些。”

    李师师突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

    赵乙看了她一眼,叹口气继续说道:“不惩周邦彦,那就是朕在天下人面前不给自己面子。不过你放心,这次贬他也是贬给天下人看的,他走之前只是闲职,等他回来,我重新给他大晟府提举的位置。”

    李师师更加不好说什么了,但心里的不高兴也是一览无余地摆在脸上。

    赵乙:“三日后,周邦彦离京,你可以去送他。告诉他临行感怀能有佳作再出的话,对他以后的际遇会有加分。你也别因为这个事情闷闷不乐的,不是曾经说过有两个愿望吗,第一个是想入宫,那就收拾收拾,等他走后就带你进去体验一番。”

    李师师心里警铃大作,顾不上再对周美成的事情耿耿于怀了。以前说的那两个愿望实现后的对等条件,是自己将一切听凭他的处置。也就是说,她忐忑不安的,终究要变为现实,她注定守不住自己此身的分明。但要她放弃入宫的诱惑吗?这是她这么多年的执念,为此曾经做了无数的无用功,吃了大大小小的苦头,能割舍吗?自然不能。想到这里,不由地凄苦一笑,在心里自嘲道,这身分明,我守来何用?

    送别那日,李师师一身白衣,头上顶着层层纱幕的帘帽到了城楼门外,她一下马车,便听闻场面一派哗然,没想到得知周邦彦被贬离京消息的民众们一传十、十传百,于是来了这么多人围在城门口看热闹。盛世的特点之一便是这样,多数人的生活过得还不错,闲着也是闲着,总要打发时间的,所以任何事情都想凑上去看一看。

    民众们交头接耳,人人心知肚明,这样一副打扮现身的人定是那个名动京城、神秘莫测的李师师了。

    李师师走近周美成,叹口气,小声安抚:“事已至此,你就当出去一趟散散心吧,保重好身体,会来说不定就会交好运了。”

    周美成笑道:“实际上我却是没什么在意的。这一辈子来来去去感觉有些过够了,人世间千奇百怪的也见过了,酸甜苦辣的也尝过了,也想不出有什么遗憾。不过好像从前答应过你,帮你找到那个据说是秦少游和晏叔原在词里赞颂的真正对象的人,我这辈子怕是要跟你食言了。”

    李师师眼皮子直跳,总觉得他话里话外透着几分不吉利,“呸呸呸,你说这些都是什么?那个人我早不用你找了。对了,官家说了等你回来以后重新让你当大晟府提举,你此刻心里有什么感触?快看看能不能再写首好词出来。”

    周美成:“这也是官家说的?”

    李师师点点头。

    周美成淡淡一笑:“如今是寒天冬月,我站在这城门边上,却似乎眼睛里看得见这官道两旁的三月烟柳,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了。”

    李师师心急:“喂,周美成,你是怎么回事啊?净说些不吉利的。你可答应我千万再三保重好,说不定过不了几个月就能回来了。”

    周美成:“我想到了,马车里有笔墨吗?”

    青萍赶紧掀开车帘,将一块放着纸张的板子搭平在车沿,便于他写字。

    周美成写了一首《兰陵王》,“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青萍收好纸张,李师师又反复交代了一些千万保重的话,他都一一应了,这才摆手走向自己即将远行的马车。

    看着周美成的车辆在视线里渐行渐远,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李师师勉强拂了心中的伤感,准备登车离去时,忽然听闻一侧有人唤了一声“师师”。

    转头一看,见是赵楷。

    她无声叹息,面对他,总是心里难辨滋味。

    隔着纱帘,也隔不断他那双欲语还休、如诉如怨的双眼。两人一时僵在原地,在静默之中对视无言。

    是赵楷率先打破了这静谧的平衡,抬脚往李师师的方向缓步走来。李师师想制止他,毕竟围观之人这样多,到时候流言蜚语发酵,又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横生枝节,她的声名早已狼藉无救,不想赵楷也被沾染。

    她还不知道怎样开口,又听到一声有几分耳熟的愤怒高喊,“郓王无信,出尔反尔、趁人之危岂是男儿当为?你这厮欺我骗我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只见一条黑影迅如雷电一般掠身直扑赵楷而去。

    李师师难以置信地快速去看那说话之人的脸,那人既陌生得似乎素昧平生,又像是太过熟悉,早化于骨血。

    她不由自主地头脑里一片空白,仿佛魂已离舍,起初刹那间耳中只闻轰鸣声,似万马齐嘶,转瞬间又像是只身立在孤峰峭壁,进退不得。她太不愿意再见到这个人了,太不知道见到他以后该怎么办了,所以心神飞升而去,留在原地一具躲不掉的躯壳而已。

    几个月的音讯全无之后,此时再现的燕青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美男子。他原本只是身形匀称,如今瘦了一大圈下去,显得精瘦单薄多了,肤色从原来的白皙变为一种不正常的黑红,早先鸦青如云的额发可见丝缕白线,玄色衣衫上不知是留有水渍还是何种脏痕,整个人显得风尘满面,一时之间任谁也不能即时想起来这是那个曾经风采无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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