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丝意识归回了神田,她仿佛听到了燕青的名字,便忍不住凝聚心神去感知,可心里也跟着疑惑起来,赵楷不是说燕青为了实现招安才把自己推到官家身边作为手段吗,怎么官家这时又说燕青并没有热心推动招安呢?

    随着她的心意游转,身体里僵滞的气血也跟着涌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咳声。

    赵乙欣喜若狂,高声唤人,青萍和绿芙满脸是泪、喜不自胜地奔向而来,笙歌院里虽然人数不多,但霎时间一扫连日以来的沉闷阴霾,个个焕发了生机活力,将各自的事情张罗得更加尽心起来。

    青萍第一时间遣人前去韩府通告了消息,不多时,红玉撑着病体乘坐马车匆匆而至。她也不避官家在场,来至门前,未及入内,直看着靠坐在榻的姐妹未语先流两行泪。

    李师师也是无声望着红玉,泪似断线之珠不由自主地纷纷洒落,官家叹息摇头,起身避走而去。

    因为一个是昏睡了月余才醒、虚弱不堪,另一个又是病体未愈,她们便也只能对着流了一场泪,无声执手相偎良久,彼此有千言万语的心里话,却因为互相忧虑着对方的状况,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起。

    梁红玉回去以后,遭到夫君韩良臣调侃道,“怎么劝你宽心也不肯,怎么劝你将养保重也无效,直到看了姐妹醒来,这才喝药的声音都带着力气,我看你啊,真是把自己看得还没有你的姐妹重要。”

    红玉嗔怒地把眼睛一蹬,柔声回敬道:“我自己哪会比较什么重要不重要,任何道理都是知道的容易做到却难,我一想到她躺在那儿随时都可能弃身去了,我这心里再想要怎么安生也安生不下来。”

    韩良臣看她眼圈又要红了,急忙哄道:“好了好了好了,不担心了,现在已经醒了,我们回头再奏请官家令太医官为她好好诊治,必不会有大碍。”

    红玉吸吸鼻子:“我知道你心里是急着想去出征的对不对?我让你延缓时日以拿捏官家,恐怕你也是心急焦虑又不肯对我流露。你还不是一样?一颗心都扑在战事上,把战事看得比你自己、比我都重要。”

    韩良臣噗嗤笑道:“我的好娘子,咱们俩就别这么揪着对方吃干醋了。你放心,我到了战场上无论如何定会为了你留着性命回来,而且你不是也替李师师担心燕青的生死吗?我出去以后正好可以借机查探一下。”

    红玉想了想,眼含感激地点点头。

    过了半个月,李师师恢复了精神,也能够下床走路了,赵乙来看她的时候便又一次提出近期将派人来接她入宫,让她抽空把打算带进去的物品略做一番收拾。

    李师师看了他一眼,沉默着未置可否。

    赵乙也没作介意,因她自醒了过来便极少开口说什么话,他心里于是芥蒂着是不是多日昏迷后病根未除,想趁着这次入宫让太医官们集中为她诊治一番。

    这段时间红玉还是时常来的,不过她多是带了不同的滋补药食之类的过来,略略陪她坐一会便回去。两人像从前那般脑袋抵在一起,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的那番旧时光景,不知不觉间变得很难昔日重现了。

    这一天用过早膳不多时,李师师穿着厚实的冬装袖手坐在檐下默默无言地晒着温煦的冬日暖阳,想了半天心事。乍然间,她眼睛里闪出久违的亮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红玉自远处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她站起身,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缓缓伸出手,说:“楚颜,你跟我来。”

    红玉愣了一下,因为她好久没有听过李师师如此称呼自己了,但她随即把手伸了过去,两人紧紧地握在一起。

    李师师拉着红玉一边走向房内深处,一边淡淡地对与她迎面走来的绿芙交代道:“你们守在门外,将门关起来,有任何人来了都必须先通报给我才能领进来。”

    绿芙一边答应,一边满含担忧与询问地望向红玉,但红玉扬眉的表情告诉她——她也同样无法得知李师师的用意。

    两人在圆桌旁坐下,手指还是牢牢地扣在一起,李师师开口第一句话便说道:“楚颜,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已经知道她在哪里了。”

    红玉知道她说的是谁,也知道她一定是要告诉自己更加重要的事情,便凝望着她咬了咬唇,以期待的目光示意她接着往下讲。

    李师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宫里曾经有一位元佑皇后,是先朝高太皇太后为她的孙子哲宗皇帝亲自挑选的妻子,元佑皇后姓孟,与孟冬卿是堂姐妹,孟冬卿隐姓埋名多年,为外人所知的名字便是李元姜。李元姜这位妹妹呢,曾经也有一个化名,叫作李洛诗,就是人们时常说我打着她的幌子沽名钓誉的那位诗诗。”

    红玉大惊失色,眼睛不由自主瞪得老大,喃喃问道:“怎么会是这样?那你多年来在找的人竟然是……她可还安在吗?”

    李师师点点头。

    红玉:“你既是她的孩子,那你的父亲……”

    李师师:“她跟李元姜说过是在采买布匹的时候结识的织染吏王寅。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能亲自去当面问她要一个答案了。”

    红玉:“她还活着?”

    李师师:“是,以元佑皇后之名久居瑶华宫。”

    红玉震惊得无以复加,她曾经以为李师师的身世多半已是一桩无头公案,没想到她竟不知何时、亦不知费了多大的气力查出了这样一个惊世骇俗、且言之凿凿的结论来。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得知真相的,又把这个秘密在心里埋藏了多久,真是难为她了。想到这里,红玉不由地紧了紧与李师师相握的手。

    李师师叹口气:“楚颜,我累了。这东京城,我如今一刻也不想多呆。若有一天我不在这里了,你一定好好地保重自己。”

    红玉尚没有从对前一个惊天秘密的诧异中缓和出来,恍然又听到这句话,整颗心被无边的恐惧填满了,颤着声音问道:“你想干什么?”

    她知道李师师这句话说出来,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是在跟自己商量,而是在最后的关头宣布一个决定,她的欲去之心,怕是已箭在弦上。

    李师师笑了:“你别想岔了自己吓自己,我可惜命着呢,无论到了任何时候都不会做出寻短见之事。无论多么倦怠、无望,无论多么苟且挣扎,我都要好好看看我这条命的最终结局。”

    红玉心里复杂极了,听了李师师这番类似保证的言语,她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但她的心里却对自己如今的境遇加倍小心翼翼地谨小慎微起来。从前好长时间,她一直认为李师师命好的程度让自己一辈子望尘莫及,如今看来,什么才是好呢?

    “好,只要你好好的,不管活在世上的哪一个角落,都好。你就当出去散心排遣一阵子,东京的一切我给你守着,我等你回来。”红玉说到最后,发出了悲戚的哽咽。她知道一切已成事实,却又期盼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果然没几日,官家便派了几个入内内侍省的高班来接李师师入宫,是四个身着同样衣饰的内臣,共乘一辆马车而来,说是来接她的,却是由两个带走她要携带的包裹物什,乘马车原路返回宫,而另外两个陪同她走潜道,他们好生解释道,“是因为官家记挂明妃娘子久病初愈,恐怕受不住马车路远奔波,便特意做了这番安排,也能免沾了外面寒冬腊月的凉气。”

    李师师谢过了他们,态度上极是温和有礼,但两位陪同她一路行走的内臣还是轻易能感知到她不欲言谈之状,只猜测是身体病乏之故,未多在意。

    在笙歌院一处无人居住的房内,进门看到的与寻常厅堂无异,放置有雕花的木桌椅,墙上两边亦挂有对联题字,两位内臣轻车熟路地进门往右直走,直穿过两间厅房,绕过一排排放有瓷瓶、摆件的木架子,来到一扇门前,这才显出与别处的不同,因为一般房屋多是用屏风或隔帘将厅堂与内室分开,便是居者的卧室内间了,没有见过走到了里间,却还是有墙和门来再次隔开的。

    那扇门有落锁,其中一个高班从怀中掏出钥匙来开了门,推开后自觉地带路走了进去,待一行三人全部入内之后,他又将门从里面这侧关上,原来是里外两边同样能够上锁的。

    李师师默然地打量了四周,只见这所谓的房间里并无任何摆设,青砖铺就的路面自门口往里走几步以后地势呈坡状渐行渐低而去,在房屋尽头直立的那面墙半中下截处直到相接的地平面以下两尺左右,开了一个长条形的约摸有一扇门宽的洞口,未点灯前,只见洞口深处暗不见光。

    从潜道修好至今有半年多了,这是李师师第一次见到这条潜道的真面目。

    另一个高班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支火把,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将其点燃,顿时亮光辐射出去,将潜道深处照亮了一圈。这位高班便举着火把快步走到前面去,将潜道一侧的油灯盏依次点亮起来。李师师这才看见,这一路每隔十来步远,路旁的一侧都立着一架高高细细的铜灯盏。

    于是,那位开门的高班一边叮嘱李师师留意潜道的窄仄昏暗、轻慢走路,一边领先于李师师三五步的距离,带着她在蜿蜒的地下通道缓步前行,而另一位举着火把点灯的高班则来往往返地忙碌起来——他要先快步将前方的油灯点亮,再回过身去将身后远处的灯盏灭掉,如此来往循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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