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飞鸢阁里又陆续来了王贵妃、乔贵妃、还有韦修容等五六个娘子。
李师师心里苦笑着劝慰自己只要安分当好一个满足这些人或好奇、或试探、或纯粹想看热闹等各般打算的临时景观即可。她实在无话多说便总是端着一张僵硬的笑脸默然而坐,因对皇宫毫无久留之心所以对她们那些诸如“你我日后要多加走动啊”、“过两个月天暖了些我在那边置晏,娘子可一定赏光入席啊”之类的示好场面话也只会象征性地应下来却不见热络。
如此到了后来,这些宫里的娘子们也不难感知出来李师师在她们面前全然一派麻木的应付,只好悻悻而归。很快各宫里便传出议论,说这位官家珍视了多年的宫外知己也不过如此嘛,姿容虽然不俗却远不至于绝色,为人呢又木讷又无情趣,实在令人想不通到底是凭着什么让官家这么多年不能放下记挂。
官家听闻后也是无声苦笑,派了身边人前去各宫告知:李娘子身体虚弱,需安心静养,请各宫暂时别去探视。
又过了几日,官家派了太医院的医官们三五相伴轮流来给李师师看诊,她一边不甚在意地应对着,一边在宫人的小心侍候下漫不经心地喝着一碗又一碗的苦药,同时也在心里思量起如何着手动身探访瑶华宫。对自己这副身体好坏以及医官诊治的结论她不是很放在心上,只不过她一向是很吃得来苦的,并不怕别人劝她吃药就是了。但瑶华宫里的那个人不同,她已经等待相见太久,如今似乎一切近在眼前,她心里那种迫切的焦灼越发地难以不费力气地克制了。
就在她思无对策之际,又一个不速之客主动上门了。
再一次看到曾芍药,李师师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来揣度她。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事情的答案了然于心就够了,并不需要双方一定当面锣、对面鼓地来上一场对质与辩解才能得出结论。
其实芍药也是这样的看法,所以如果李师师还愿意问,她自然会说出答案,但她没打算给自己翻案。
李师师叹口气:“你怎么来了。”
芍药双手交叉绞了几下手指,答道:“你入宫的事情我是知道的。正好外面有消息送到了矾楼,我想来尽快告知你。”
李师师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什么消息?”
芍药沉默了瞬间,方才低声说道:“周邦彦在南京鸿庆宫病故了。”
李师师只觉得眼前金光四溢,她虽是坐在桌前的,却像是马上要跌倒般不由自主地用力去抠住桌沿,耳朵中嗡嗡一片,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一般喘不过气来。
“你高兴了?满意了?”李师师发出低沉又愤怒的质问。
芍药盯着她看了良久,声音细不可闻地说道:“我传扬出去那首《少年游》,一是因为对你的嫉妒令我冲昏了头脑,我想看看官家知道了你与他相会时还有旁人躲藏在场会如何发作;二是我很清楚那样的一首词应当传出去,给世人增添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们官家最想要的是留名,贤明君主的名声古往今来也没几个,既然我不能帮助他在史册上受歌功颂德,能被今世的天下人记住得久一些也是好的。”
李师师当然清楚官家那份留名的执念,毕竟她自己到现在还未从作为他留名工具的身份当中获得解脱。但她没想过芍药竟然也这般了解他想留名,而且对于如何帮他留名的见解甚至可以说与自己不谋而合,她忍不住诧异地略微扬了下眉。
难不成这又是一个他的“留名工具”?
芍药看了她一眼,接着说道:“从前刚见到你的时候,我便猜想,官家之所以会让你留在他的身边,多半是想借由你的名头让他得以被天下人记挂,后来我又想,他或许也会对你的年轻貌美感兴趣,直到在郓王府看到了你留宿那晚的床单……我这才安心,确定在他心里,你跟我终归还是不同。可是很不幸,后来他却将那把凤鸣笙轻飘飘地送给了你。”
芍药将自己与官家之间的悬念高高挂了出来,以为李师师多少应该好奇地问点什么,却只见她一字不发,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自己,唯有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同情。
芍药吸了口气,有点固执地继续说了下去:“我是我父母的老来得女,被全家人视为掌上之珠。在他还是端王的时候,我就大胆向他表露过心意,可他说自己一直以来被群臣诟病轻佻风流、不务正事,配不上我相门独女的好身份,而我值得最好的归宿。我爹爹见我一颗心倾注在他的身上,也想尽可能成全我,于是在恰逢哲宗皇帝急病驾崩的时候,在多数旧臣反对的情况下,挺身而出支持向太后,成功将他确立为帝。可他还是不让我做他的嫔妃,他说对他而言,多纳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对我来说那却不是最好的出路,他要亲眼看着我等到最适合我的、一生一世能够只对我一人交付身心的那个人出现,他会给我全天下最风光的嫁妆送我出嫁。我虽然失落,但我感念他对我的看重。我曾家钟鸣鼎食,耕读世家,世代为国之重臣。我曾祖父是太子太师、宁国公曾致尧,我祖父乃太常博士曾易占,我伯父曾巩名声与东坡先生齐名,人称南丰先生,我父亲曾布在朝为相多年,我母亲魏玩诗词为人称道,是人皆知晓的魏夫人,我当得起他这份看重的不是吗?”
“所以他拒绝我,说我是高岭之花他只能护着却不忍心占有,我从来也不怀疑。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他那把凤鸣笙却从来都不舍得给我碰一下。我知道那是他当成宝贝的,可他也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吹笙,还有我的笙吹得有多么好。于是我忍不住开始幻想,他说过要给我全天下最风光的嫁妆,会是什么呢?那把凤鸣笙也会含列其中吗?这个梦我做了许多年。终于,你让我梦醒了,我拿到了凤鸣笙,不再是只能在他心血来潮偶尔吹奏的时候远观了。而这却是你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转眼间当作敝屣一般送给我的。”
李师师本想要笑一下的,最终还是算了,因为她也说不清楚心内发出笑意的原因。这个世界上总是有的人有这种命,而另外一种人却没有。
芍药不再说话了,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师师看,也不知道她在期待些什么。
李师师叹口气,一边避开她的眼光垂下头来,一边幽幽地低声说了一句:“可这一切又跟周美成有什么关系呢。”
芍药咬咬唇,目光往别处移开眨了几下眼睛,仍旧倔强地重新注视在李师师的脸上:“说起来是有些对不起他。但我并不后悔,我可以将对他的亏欠弥补到你的身上。你终于也体会到遗憾的感觉了是吗?可你这点遗憾根本不能跟我心里的相比较,你不过是把周邦彦当成一个亦师亦友的亲人,而那个人却是我从小到大心里最重要的人。”
方才那个被压制的笑意在李师师心里像一颗种子,终于被芍药的一番话催生成了一朵肆意绽放的花,一朵嘲讽和不屑的花,“我的遗憾可多着呢,你想知道吗?你视为最珍贵的东西在我心里不值一提,而你与生俱来的、多年来司空见惯的家门安稳、父母呵护、身份贵重是我这辈子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你以为施我予小恩小惠就能换来你对周美成的安心了吗,你亏欠他的,我没有资格接受你的弥补。”
芍药脸色涨红,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似乎是被李师师激怒了,“确定不接受?那不妨先听听我这个‘小恩小惠’的内容吧。我可以将你送到瑶华宫,给你和孟皇后创造相见的机会,即便事后被官家知道了,我也自有办法让他不追究。你说我的爱情在你看来不值一提,难道你的就伟大圣洁值得歌颂吗?那张床单上的血迹,郓王既然刻意作假,就说明官家多年以来的确没碰过你;可作假有作假的目的,他必然是希望官家信以为真,不至于跟自己儿子抢女人。既如此,他作的假也未免过于漫不经心了些,倒上去的颜料连我都能一眼识破,我都能为了替你隐瞒划破自己的手臂来滴血,他又不是未经人事,连弄一点真的血迹上去都办不到?若是我晚来一步被陆嬷嬷先发现了,你以为凭着当今皇后不惜一切讨官家欢心的性子,你那点可怜的清白,当时还能保住吗?”
李师师脑中嗡嗡直响,口中喃喃道:“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你守护自己的爱情,当然舍得下手。我对赵楷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芍药睁大眼睛,一脸讶异:“你刚被接到笙歌院的时候,郓王为了你一病不起,这在朝堂小范围圈子里不是秘密呀?而且你在官家面前总是一副郁郁寡欢、心有旁骛的样子,难道不是因为心里割舍不下郓王的缘故?”
李师师面无表情,不置一词。有些东西从背负上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成为自己这一生都不能开口辩解的秘密。
芍药盯着李师师看了一会儿,见她终归是没打算对自己的疑问做出回答,便既像是不甘心,又像是带着赌气似的哼了一声,问道:“怎么样,你想好了吗?是否愿意接受我亏欠周邦彦的弥补?”
李师师抿着嘴唇不作声,想起那个才华横溢、文采斐然,却一生算不上得志的男子,心里感到一股没来由的闷堵。自己与他相识不算长,初时他一贯深沉多思,唯有在酒后方能暂时抛开各种忧虑和谨慎,透出对一切听之任之、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洒脱随性,不久后他被贬离京,不到两年的时间,再回来时竟已苍老得几乎同之前判若两人。虽然不知道那段时间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但看得出来,他对很多事情变得通透和淡泊了,若能就此安度余生也是好的,不想却还是又被贬出,直接魂归异地,无法等到他回来了。
最初听到芍药说周邦彦病故,李师师虽然悲伤、愤怒,但心里总还有一丝侥幸,或许那不是真的。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像是获得了一种新的震惊,周邦彦这个人,真的是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逝了。
很难说他生前的最后一次被贬不是受了自己的牵连,李师师心里愈发地因为周邦彦感到沉重和哀伤,忽然前所未有地质疑起来官家那对于留名的执念,为了他的一个念头,不惜拖着无数的人陪他演一场从头到尾的闹剧,真的就有那么大的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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