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问舟走后, 阮柔和曹娘子便准备起身去知味观,定下包厢,点好酒楼最出名的招牌菜。
茶水点心自不必说, 两人还贴心地准备了先前制成的几套成品,店里接下来的规划、账簿等等, 总之, 展示了他们最大的诚意。
霍老爷在青州府也有自己的宅子,此番下船却并未回去, 而是跟着前来给他接风的陈家小子, 去了府城最大的酒楼知味观。
陈问舟先前焦急万分, 待真见到人,反而镇定下来, 有理有节地招待。
上了二楼, 两方人见过礼,一边是阮柔三人,另一边则由霍老爷带着孙子,看来是有意带在身边培养。
人刚至,菜就上来, 几人也不拘束,一边吃一边聊。
知味观的手艺自不必多说, 珍馐美食、美酒佳酿, 陈问舟这才说起自己一方的想法。
霍老爷听得眼睛连连发亮, 其实这香料器具并不罕见,像是他家的木床,就是用带有异香的木料做成,有益睡眠,只是成规模成体制的特意打造, 却是第一遭,这也是他亲自过来的原因,机遇,对抓住的人才是机遇。
酒过三旬,二人谈兴愈浓,觥筹交错、好不快活。
眼见得时机正好,曹娘子将提前准备好的成品拿出,供其一一把玩。
霍老爷接过细瞧,肉眼可见,东西材质算不得稀奇,可胜在一个巧趣,试想一下,毛笔本身就书香四溢,墨水飘散桂香,岂不乐哉。
“好,好,好。”霍老爷连赞三声好,抚掌大笑,“只不知是哪位的巧思?”
虽是这么问,可他的眼神明显落在有过一面之缘的阮娘子身上,上次的芝兰香,就是其调制所得。
果不其然,陈问舟再次引见,“正是我们铺子里的阮制香师,上次调香大赛忝居第二。”
“果真巾帼不让须眉,”霍姥爷真心夸赞,即使在京城,如此能干的女子也不多,他暗自揣测,其必有过人之处,世上能人异士甚多,他见的多了,仍难免嗟叹。
阮柔起身行礼,她今日特意着了妆扮了一番,身上着杏色裙衫,头上梳的流苏髻,以珠翠饰之,甚是庄重。
片刻功夫,复又坐下,两边依旧高谈快论,从香料谈到生意,再到近日青州府闹得沸沸扬扬市舶司。
“小友是陈家人吧,不知令尊可还好。”霍老爷自然提前调查过,此番问不过另有疑问需要解答。
“正是,家父尚好,多些挂念了。”陈问舟做礼,转而道:“只前几日父亲主持给我们分了家,故而此番我非以陈家名义而来。”
“那是自然,英雄出少年啊。”得了准话,霍老爷笑得愈发开怀,跟老狐狸谈生意可没意思的多。
一顿饭毕,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几人在知味观门前各自离去,霍老爷带着人扬长而去,阮柔三人依然留在原地,待人走远,这才露出欣喜的神情。
“表弟,既然已经分家,尽快从陈家搬出来吧。”
“那是自然。”陈问舟颔首,原先不着急,如今可不一样,今日的消息怕是瞒不了几天,只要另住新宅,届时天高皇帝远的,陈父也拿他无可奈何。
陈问舟匆匆回去督促下人搬家,阮柔和曹娘子继续回铺子,她们能做的其实也不多,一个看好铺子,一个尽力调香,总之,各司其职便好。
身处制香间,阮柔心中的激动情绪慢慢和缓。
不得不说,春林香斋的前景着实让她期待,且,随着她的出力愈多,能明显察觉到,自己在外人眼中的地位在上升,至少今日霍老爷眼中,也有了她的存在,这种依靠自己的感觉,着实不赖。
越想心情越是美妙,阮柔手下的动作却是更快,半日功夫,不知多少香料被调制成香,摆上柜台。
其中有两三香她最是满意,一种是桂花香,桂花香味偏甜,闻起来是清香,实则最为霸道,且有蟾宫折桂的好名头,很多读书人都愿意用。
趁太阳未出之际,用竹筷摘取尚沾露水的桂花,将开未开,最为适宜,瓶里依次放入檀香,花蕊、樟脑,再以纱布隔开,吸取夜晚露水,用生熟蜜搅拌洒入瓶中,蜡纸密封窖藏,取出,焚烧的清香格外怡人。
另一种则是养疗香,这是专门研制给各府妇人的,但凡内宅妇人,多有体弱之症,寻常得好生休养,养疗香便是做此用处,焚烧此香,能使弱疾痊愈,效果有如食疗。
取玄参一斤、甘松六两,捣成粉末,用炼蜜调和,同样密封窖藏,十日取出,再辅以炭末和炼蜜,窖藏五日,即可焚烧使用,有凝神静气、调养身心之效。
再有一种是百花香,用牡丹、玫瑰、素馨、茉莉、莲花、辛夷、桂花、木香、梅、兰等十几种香花调制,用于沐浴所用,一次只需几滴,便可身带花香,亦同样适合贵家夫人。
至于其他香,多是调的现有香方,虽然味道上她有所改善,中和了几分,香气愈发诱人,但常人未必能体会出来,思及此,她不由得想起上次的那位陈夫人,也许,她会喜欢这款养疗香呢。
思及此,她预备几日后香成,遣人送去几份,若是喜欢,也算为店里多揽一位客人。
另一边,霍老爷带着大孙子慢悠悠在府城踱步,他有意考察,便问道,“启明,你觉得方才那物如何。”
“好东西。”霍启明不是个话多的,只回了三个字。
“那依你看,我是伸手还是不伸手。”
霍启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祖父,咱们不能自己做这个吗?”
方才这人不过提供了简陋的成品,既无秘方、也无特殊技艺,如今他们既已知晓,自然可以先下手,独占这份生意。
霍老爷看着孙子,目光有些悠远,“启明,霍家的产业你研究过吗,主要以何为生?”
“自然是霍氏商行。”霍启明毫不迟疑,自家的商行名遍大夏朝,更是家中的主要收入来源。
“那你可知,霍氏商行卖的东西,有多少是霍家生产的?”
“孙儿不知。”他还未正式接触家里的生意,当然不知晓,却还是有些心虚,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
“唉。”霍老爷忍不住叹气,别看霍家如今花团锦簇,可他下面四个儿子,无一人有才干能撑起霍氏,弄的他这么大年纪还要带孙子,若是自家孙子有八分方才那年青人的智略,他也就不用操心了。
叹息归叹息,该教的还得教,他比出一个手势,“不到一成。”
“才一成”霍启明忍不住吃惊,他还以为最少有五成左右。
“是啊,不到一成,这是霍家祖上定下来的规矩,你道为何?”
“孙儿不明白。”
“天底下的钱是赚不完的,霍氏商行喜迎接天下商户,他们纵有月满盈亏,也影响不了霍氏商行的根基。”霍老爷说着,仿佛看到了当初父亲教导自己的场景,一代代传承,不就是这样嘛。
“霍氏传承几百年,看了不知多少世家落魄、又有多少新世家崛起,昙花一现的多、旷久长存的少。霍氏是其中之一,就是因为我们贪,却又没那么贪,别人做的好我们不要眼馋,别人落拓了也不要讥笑,几十年风水轮换,且不知到何年呢。”
霍老爷的长篇大论,霍启明没怎么听明白,因而十分惭愧,“孙儿大概懂了几分,不过还是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没关系,慢慢看,慢慢想,有的是时间。”总归他身子还硬朗,只要不跟他那几个废物儿子一样志大才疏、好高骛远就行。
祖孙俩渐渐走远,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道身影,却莫名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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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为的这事来了青州府,霍老也却不能只顾这件事,青州府也有霍氏商行的分行,不过不在朱雀大街,而是在偏西边位置,更靠近官宦人家,自然要查看一番,另霍家在此故交旧友更是众多,递来的拜帖不知凡数。
恰又逢苏大人同在青州府,要交际的也就更多。
说起这位苏大人,连向来办事周全的霍老爷都忍不住摇头,府城的人恐怕不知,在京城,其有一个啼笑皆非的称号,曰“饕餮”。
所谓饕餮,即只进不出,有人背后骂其贪心,偏苏大人礼照收、事却不一定办,可谓光棍至极,几次有人暗中使坏,告至圣人跟前,也不过一笑了之。
但也是因此,苏大人反而是当今圣上眼前的红人,为甚,正是因其性贪婪,圣上坐拥天下,不怕人明贪,就怕人贪而无度,苏大人恰在其中取巧,又能为圣上分心,自然受宠。
苏大人有个与其性格截然不同的名字,全名苏正方,意为方正,谓正而不邪。《礼记·曲礼上》有云,“立必正方,不倾听。”
论理,苏家也算名门大家,并不缺钱财,也不知是怎么样出来这么个性子,亦或者是故意。
摇摇头,将脑海中的记忆甩去,霍老爷随即主动写了一封拜帖,两人也算老相识,但一人为官、一人为商,自然得他上门拜访,且青州府的事,他来了总得使几分力。
除此外,他又遣人去陈家打听分家之事,合作前,总得调查清楚,才能安心不是。
他其实也能猜个大概,无非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的买卖,最后两相得宜,也是有趣。
只是不知以后,那位奸猾的陈老爷,会不会后悔拣了芝麻丢了西瓜,那就是后话了。
市舶司在青州府有专门的衙门,苏大人任提举市舶司,亦即常人口中的市舶使,下领监官、勾当公事、监门官等官员,至于文字、孔目、手分、贴司等官吏不计其数,掌蕃货、海舶、征榷、贸易之事,以来远人,通远物,在大小朝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
苏大人顺时随俗,如今便居于市舶司官衙正经办公,至于往来应酬,亦在府衙内侧殿,轻易并不出官衙,无他,求上门来的人实在太多。
十来日功夫,苏大人已经将青州府的大、中商户见了个七七八八,心中自有一杆秤。
等收到霍家的拜帖,颇为稀奇,“这老狐狸怎么来了。”话落他也懒得去查,直接让人进来,总归不过为了这档子事。
众人只当这次海运与往常并无不同,实则只有他知道,情况迥然有异。
来前,他已密见过圣上,大夏朝如今风调雨顺、商贸发达,百姓安居乐业,面上看着一片和乐,然北边戎族蠢蠢欲动、几次三番挑衅来犯边境、抢夺粮食,冒犯国威,圣上不欲容忍,动武恐怕就是近两年之事。
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若是打仗,征兵抚恤、粮食棉衣,样样缺不了银钱,便是国库有再多存银都不够。
故而,此次海贸之事,圣上下了死命令,不仅要加量一成远航的商船,还要带回来的钱财多上三成有余。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外人都只知商贸赚钱,却不知其中风险,商船十出七归便已是难得,途中不仅要提防那些交易的小国使诈,更要抵御海上的盗贼,其中凶险,不足为外人道。
故而,他得使十二分的气力,挑选最华贵、最值钱的商品,远赴重洋,更要加强护卫,严加看守防范,一丝一毫都不能敷衍了事。
想到这些,苏大人就忍不住愁眉紧锁,难啊,都只看见他风光,谁又知道他的艰难。
不一会,下人来报,霍老爷已被引至隔壁书房。
苏大人提脚出门,去见客。
甫一进门,只见霍老爷端坐左边下位,他便也不去上座,反而来到左边上位,两人隔着一个茶几,触手可及。
“苏大人。”霍老爷笑呵呵打招呼,“不请自来,还望见谅。”
“哪里,霍老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呐。”
“自是有事相求。”霍老爷说话间仔细觑着对面人的神色,见其面色毫无异动,心知塞钱没戏,索性也不去废这个功夫,直接明言,“实不相瞒,霍某前来是为了海贸之事。”
苏大人也不诧异,反而有些奇怪,“霍家的份额不是早已确定?”京城里豪门世家、豪绅富商,该分的份额早已扯清楚,总不该追到青州府来。
霍老爷苦笑,“还是为着一位小友,你且听我说说。”
遂将一切缘由从头道来,也无甚隐瞒,最后问道:“香料器物,霍某觉得大有可行,这才追了过来,苏大人可仔细斟酌一番,若是觉得不合时宜,我就此不提。”
“谁家的人?”苏大人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了背后人,在他看来,无非府城的几大世家。
“春林香斋不知苏大人可听说过,其背后正是陈家这一代的小儿子,不过,”他及时来了一个转折,“不过这人前几日已被陈老爷分家出来,如今,单干呢。”也即背后无家族出谋划策。
“哦?”听到这里,苏大人终于来了点兴趣,“没有陈家在背后出力?”
“没有。”霍老爷笃定否决,“陈家的人,想必和田家一起来过了吧。”
“你倒是知道的不少。哈哈,这倒是有趣。”苏大人抚着自己的胡须,“果然英雄出少年呐,霍老爷以为这门生意如何?”
“我这不是来了吗?”霍老爷轻饮一口茶水,轻飘飘道。
两个老狐狸,各自打着机锋,此刻终于见真章。
苏大人手自然垂下,把玩起左手的扳指,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在认真想问题时的小动作。
俄顷,他抬头,两人目光直直对上,霍老爷丝毫不惧。
“这么说,你看好这门生意。”
“自然。”
霍老爷说着,取出方才就放在椅下的盒子,里面正是他最近两日的成果。
比起阮柔那种粗糙的成品,财大气粗的霍老爷可就十分大方,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玉枕、玉笔、徽墨、黄花木折扇皆带异香。
单看一样还不觉得,放在一起却觉得有股格外文雅的意味。
“好东西。”苏大人取出玉笔,捣鼓两下,就瞧出了猫腻,其上笔头有一缝隙,放置香料,笔杆上依稀可见几个小洞,若不细看,丝毫察觉不到,还会以为是笔本身的味道。
“这东西,不出海,也不愁卖呀。”苏大人瞥他一眼,颇有怀疑。
“可出海,不是能赚得更多吗?”霍老爷回。
“哈哈哈,你个贪心的老东西。”苏大人依旧笑,只眼睛里没了刚才的警惕,平和许多,正经谈生意的人,他自然欢迎。
“东西是好东西,可好像还没看见青州府有卖?”
“自是先给你过目,下面人也正在准备,苏大人走之前,必定能看到青州府的盛况。”
“好大的口气。”苏大人嘴上取笑,心中却是忖度起来,该从哪里挪出点份额来。
海外那些蛮人喜欢的东西,他也清楚,越是看起来文雅、沾满书香墨迹,文人雅士喜爱之物,他们便越是喜欢,如茶叶、丝绸、琉璃、香料、笔墨纸砚等等,最是畅销不过,每每供不应求,花再多的真金白银也愿意。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愤愤不平起来,为何海外那些国家的矿产那么多,若不是距离太远,大夏朝军士不擅长海上做战,说不得他都要眼红得鼓捣圣上先下手了。
苏大人无比惋惜,可怜他只能望洋兴叹,还得大费周折走海贸才能换来。
想了又想,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上面只他自己知道的暗号,记满了青州府众多商户及其售卖货物,斟酌再三,他将其中两家香料世家的份额各自减去一成,毕竟这精贵玩意儿肯定比直接卖香料要赚得多,可惜了,原本他还打算增点份额的。
若是阮柔在场,知晓两家倒霉鬼,定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下子,份额不增反减,三年时间,足够陈、田两家伤筋动骨。
说来,也不知巧还是不巧,两家一同结伴来的市舶司,好好的联盟,在苏大人这里就成了一家,削减份额自然一同削减,也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给你半个月时间,若东西真有这么好,份额不是问题,再不行,我这里的份额挪给你就是了。”利人损己的事他自然不会做,说着好听罢了。
霍老爷也不知有没有察觉,拱手谢过,“那就多谢苏大人了,半个月时间足够,我定能让你看到成果。”
“那就好。”苏大人的右手,不知何时,又抚上了胡须。
看着看着,霍老爷突然发觉不对,这位苏大人年纪其实不大,年方三十五,比他笑了整十岁,正是年青能干的时候,倒是在他面前显老来了。
想归想,他也不能倚老卖老,告辞过后,踏出府衙,面上毫无表情,叫门外一众蹲守之人完全猜不到他所为何来、又是否如愿。
只有后续再次碰头的陈问舟等人知道,事情成了大半。
至于剩下的大半,则在原材料问题。
春林香斋只能供应香料,奈何霍氏本身涉及的生意着实不多,且霍老爷本身无意插手这些,便只能额外联系其他商户。
擅摆弄玉石的钱家、手握木业的林家,布匹绸缎的章家,都是各行各业首屈一指的人物。
这些人家,以陈家的身份去谈合作没有问题,但以陈问舟如今的身份到底低了些,所幸有霍老爷从中牵线搭桥,作为见证人组织各方签订协议、协调供货,短短五日功夫,从不甚熟识、到有条不紊,竟就这么真的成了。
因着时间紧急,各家在城外的庄子几乎是彻夜不息,匠人们起早贪恶黑,用最大的力量搭配出一套套成品。
东西除去几家各占一份外,其余皆要在霍氏商行售卖,这也是霍老爷忙前忙后的原因,商行买进卖出、抽取提成,所获颇丰。
青州府众人,知晓内情的还好,不知晓的,只觉恍然一瞬间,府城内就多了无数的珍稀玩物。
从玉石、到香木、笔墨纸砚,皆伴各色异香,叫人爱不释手。
何须十天半个月,不过三日,货物仍供不应求,自用的、送友人的、买来珍藏的,即使价格不菲,也毫不吝惜手中银钱。
一时间,所用器物皆带香味,成了青州府最新的时尚,文人墨士几乎将其捧到了神坛。
有人欢喜有人忧,同为制香世家的陈、田两家竟然是最后知后觉的,
陈老爷和田大老爷当家做主习惯了,也不是附庸风雅之人,一开始见不是香料便也没太在意,等回过头来,身边已被香料铺满,那叫一个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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