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并非是绝对的,而是一个相对的,大雄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就在她手中的叉竿落下的一刹那,她呼吸停滞,全身血液倒流,瞳孔放大,她似乎能看到梦中那位月白衣衫的男人在冲自己微笑,既而是王婆贪贿说风情,潘金莲与西门庆偷情,武大前来捉奸却被一脚踹中心窝,一命呜呼死了。武松为兄报仇,一刀砍下了她的头颅,最后一刻,她看到武松的眼中充满了愤怒,还有那无法言说的悲伤。
就在那短短一霎时,她好似已经走完了命中注定的一生。
“咣啷”一声,那支叉竿终于落下,像是砸到了一个人。
那人先是发出一声闷哼,随即气愤地问道:“你做甚么?”
听到那个声音,大雄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心终于安全落地,是武松的声音。
她忙从窗户探出头去,果见在熹微的晨光中,身材高大的武松长身而立,一手中握着那个叉竿,另一手揉着被砸红肿的额头,眉眼间似乎有些怒气,又有几分滑稽。
她见叉竿子打到的不是西门庆,而是武松,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心生出逃脱命运的侥幸感,不由地扬起嘴角,语气也带了几分欢快:“对不起啊,手一抖没拿稳,打到你了。”
他皱眉,望着窗户里的那个女人,多日不见,她却消瘦了许多,一双秀目下是微微的乌青,脸色极其苍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还有,刚才是自己的错觉吗?她好像很高兴?不过是看到自己高兴?还是“不小心”砸到自己高兴?他心中有几分不忿,话说出口,语气却软了许多,“你生病了吗?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自那日后,他便决意不再称她为嫂嫂。
大雄此时心情愉悦极了,笑眯眯地说道:“老娘我好得很呢!”
这个女人果然是因为“不小心”砸到自己高兴!武松冷哼了一声,不再理她,径直推门而入,高声喊道:“哥哥。”他此番前来,是找武大郎商议事情的。
如今,武大住在一楼,大雄和春梅住在二楼,两人早就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了。大雄正在二楼梳洗,隐隐约约听到一楼兄弟俩在说什么喝酒、赌博等字眼,她也不去理会。近来武大经常喝得醉醺醺的,甚至夜不归宿,她虽知道,但既然二人已经形同陌路,她自然也没道理去啰嗦。
大雄蹑手蹑脚地下楼,正想着趁武松和武大说话之际偷偷溜走。心中不免自嘲,明明是自己家里,却跟做贼一般。但那日二人撕破脸之后,她实在不想面对武松。
不巧,她正待出门去,却迎面遇上了武松,一时之间,气氛立刻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
大雄正要闪身走人,却听到武松在背后突然说道:“若是你以后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找我来帮忙。”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和一个相识多年的老友对话。
她却轻笑一声,并不转身,只是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昨夜睡得不好,今早又遇到了魔星武松,大雄脑袋有几分痛。她让茶博士给自己点了一盏茶提神,刚喝了一口,昨日来求她的何满叔又来了,他还是恳求善财娘子出手救救自己的生药店。
但经过昨晚的噩梦,大雄更加坚决地拒绝了。但凡和西门庆沾一点关系的事情,她绝不会去招惹。她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西门庆是她命里的灾星,她千躲万躲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自己主动找上门去。
何满叔眼中充满了绝望,他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下去了
大雄松了口气,希望他能明白,自己也是有苦衷的。
谁料到,接下来一连几天,那何满叔天天来,每日都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只要让他见到潘金莲一面,仍是恳求她出手救救自己的生药铺。每每大雄拒绝,他都只往地上磕三个响头,一声不吭地走了,第二日依旧来。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这何满叔一下子苍老了几岁,他一个中年汉子,养家糊口的担子都落在了他的肩上,被西门庆逼得走投无路,每日来求善财娘子,每日都被拒之门外,旁人看了也觉得几分心酸。
“娘,要不我给人说,让他以后不许出现在茶室?”春梅看到大雄如此烦恼,说道。
“只要我装作看不到,就可以了吧?”大雄喃喃自语道,
闭上眼睛,只要装作看不到,就可以装作一切都不知道。
这样自己就不用再受煎熬了吧?
何满叔再也没有出现。
可大雄一闭上眼,好似还能看到他失魂落魄地坐在角落里的身影,一个走投无路的中年男人,像是一个流浪的丧家之犬,这个影子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回到家中,一个人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中的那个女人,容颜姣好,如乌云般浓密的鬓发,柳叶眉衬着两朵桃花,云鬟叠翠,粉面生春,好一个佳人。
她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原先的容貌了。
镜子中的人,到底是谁?是潘金莲?还是宋一雄?
是宋一雄的灵魂寄居在了潘金莲的肉|体内,还是从始至终,宋一雄就完完全全地不存在?
自己变成了潘金莲,是命运选择了自己?还是自己选择了命运?换句话说,到底有没有自由意志的存在?若她不是穿越到了潘金莲,而是武松、西门庆、武大郎身上,难道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人吗?是肉|体先于灵魂,还是灵魂定义肉|体?
换句话说,人到底因为什么被称之为“人”?就算是小猫小狗这样之类的动物,不经过任何的思考和选择,也会趋利避害,那到底是什么,让“人”和“动物”有了本质的区别?
“啊——”头好痛,大雄,抑或是潘金莲,镜中镜外,不同的两个人,又是同一个人,被这些问题不停地纠缠,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
不对,不对,这一切都不对!
她痛苦地呐喊道。
她想起了那个梦境,逃跑只会让自己陷入到无休无止的噩梦之中,唯有勇敢地面对,你会发现所有的恐惧,不过是自己的心魔与幻影。
冷静下来。
救不救何满叔,将是决定她到底是宋一雄,还是潘金莲的关键抉择。
“有一天等我发达了,我一定会选择帮助别人。”曾经的大雄虽然是个网络喷子,但他确实有着朴素的善良,和想要帮助别人的一腔热血。
现在,今天就是那一天。
她睁开眼,看着铜镜中的人,眼神坚定,不再疑惑。佛陀具备十力,降伏四魔,无有畏惧,故称大雄1。
她不是潘金莲,她是大雄,哪怕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她的是谁,她的内心永远听从自己的选择,她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定义了她到底是谁。
翌日,她主动约见了何满叔,目光坚定地说:“何满叔,我愿意出手相救。”
绝望的何满叔猛然地抬起头,他没有听错吧?他原本已经彻底放弃了希望,带着一家老小远走他乡了……
“但是有一个条件。”
“你要放弃现有的卖药材的生意,改做这个——”
何满叔抬起头,看着潘娘子的手中放置着一个小罐子,打开一看,当场愣住,这不是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吗?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潘金莲,却见她坚定柔缓地微笑,一时恍惚,好似庙中的观音菩萨……
与此同时,就在隔壁的茶室中,一墙之隔,一名身着月白衣衫的年轻公子正在煮茶对弈。
这位公子年约二十五六上下,面若珠玉,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天然一段风情,恰似一个谦谦公子的模样。
外面北风呼啸,风雪飘飘,茶室之中却暖意融融,风炉上咕嘟咕嘟地煮着热汤,这位公子斜倚在软垫上,一只手拿着一本棋谱,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棋子,黑色的棋子,白玉般的手指,愈发显得这双手骨节分明、纤细修长。
他看了一眼棋谱,又看了一眼棋局,先是皱眉,再是恍然大悟,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甚妙,甚妙。”忽而又低声自笑了两声。
待他正要将那枚黑棋子落定之际,棋盘却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摔落在地上,黑子、白子散落在一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主人,奴婢错了。”一个奴婢惊恐地抬起头看着那位公子,她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原来那棋盘并不是放置在桌子上,而是放置在她的腰上,因为太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她的身体早已僵硬,稍微一动却让棋盘失去平衡,棋子都散落在地上。
那位月白衣衫公子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那位小女婢的头,好似在安慰一个受了惊的小狗,又温和地笑了,像是天际慵懒的云彩云卷云舒。
小奴婢一时之间都看呆了,主人笑起来可真好看,比画上的人还好看。
就在小奴婢发呆之际,这位公子用手夹着棋子,慢慢地划过她的眉眼,冰凉的棋子摩擦肌肤,让她本来就僵硬的身体浑身战栗,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心中却快哭了,弄翻了公子的棋局,不知道会有什么惩罚等着自己。
谁知,那位公子微笑着说道:“支持这么久,你一定很累吧?”
那位小奴婢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位公子轻笑一声,拍了拍她的脑袋,“下去休息吧。”
“谢谢主人。”小奴婢立刻爬了起来,揉着酸痛的手脚挣扎着下去了。
望着小奴婢离去的身影,那位公子眼中的温柔更浓了,浓得像是天空之上遮天蔽日的云彩。
没有人能看清楚,这朵云彩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注释1:引《相应部》〈第四恶魔相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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