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谷县,县衙内。

    傅迁正坐在书桌前看公文,突然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随手又把门关上了。

    傅迁一惊,站起来问道:“你是谁?”什么人竟然能躲过县衙的守卫和后院的家丁。

    来人掏出一面铜牌在傅迁面前一亮,傅迁念着上面的字:“东宫侍卫官褚昱”,虽有些惊讶,但随后就定了神:“你是东宫的人,来这儿找我有什么事儿?”

    褚昱收起铜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傅迁也坐了下来,褚昱方才开口:“褚某来是为了送傅大人一个前程。”

    傅迁冷笑道:“那褚公子恐怕找错人了,傅某不是贪恋权位的人,要这前程有何用。”

    “是吗?”褚昱说道:“傅迁,承华十一年的进士,历任大同府通判、保德州知州、东昌府知府,各级任职期间体恤百姓,多有善政,按说傅大人这样的好官应当受朝廷重用才是,可如今却被贬为这阳谷县县令,傅大人心里可甘心?”

    傅迁哼了一声:“傅某时运不济,落到这个地步毫无怨言,反正都是为百姓做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便是当这阳谷县县令,也自有傅某在这一方天地大展拳脚的机会,若是为了升官而攀附权贵,才非傅某的抱负。”

    傅迁言语之中都是讽刺之意,褚昱却也没有生气,而是微微一笑:“傅大人看淡名利自是高洁之士,只是这样的高洁之士却不该在官场,而该在山林田园之间做一个闲人。官场的人,若都只想着为百姓做事,而不想着如何周旋于官场之间,那便防不住各种的明枪暗箭,早晚都是贬黜的下场,到那时,空有为百姓做事的志愿,却无为百姓做事的权势,如傅大人一般若只想着保持心中的纯正,却眼睁睁看着他人得到更高的官位鱼肉更多的百姓,这样的官又岂能称为好官。”

    傅迁又是一声冷笑:“不瞒褚大人,这些年来拉拢我的势力也不少,却都是贪婪狡诈之辈,拉拢我的目的或是为了壮大他们的势力,或是为了他们贪赃提供便利,那么褚大人替太子殿下拉拢我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天下万民。”褚昱用手指沾了桌上的一杯冷茶,在桌子上写下这四个字。

    傅迁一愣,没有想到褚昱说出的是这样的理由,见褚昱眼神坚定真诚自己也颇有些动心,却依旧试探地说道:“褚大人倒是想了一个好借口,可就算说是为了天下百姓也掩盖不了太子殿下拉拢我的意图,倒是褚大人说说,为什么我依附了东宫便是替天下百姓着想了。”

    褚昱回道:“因为太子终有一天会掌管这天下,他要的是一个百姓安居乐业的天下,要的是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朝廷,要的是傅大人你这样为百姓着想的官员,所以他想保护和重用傅大人这样的人,可是傅大人却觉得褚某只是在替太子结党营私,若真是为了私利,又岂会舍弃那些汲汲营营之徒,而找傅大人这样淡泊名利的清官。”

    傅迁有些羞愧地说道:“傅某汗颜,竟以小人之心猜测太子殿下的心胸,可傅某有言在先,即便现在东宫看重我,将来若要拉拢我,傅某依旧是一个‘不’字。”

    褚昱说道:“我说过,太子殿下只是希望保住傅大人为百姓做事,傅大人又何不借东宫的势力助你铲除这东昌府的豺狼虎豹,为你自己谋一个能保护百姓的前程,总比待在这小小的阳谷县里唉声叹气的强。至于你担心东宫想拉拢你,这你倒放心,东宫虽然惜才,却从不强求,你若是经得起考验的好官,自然会有一日站在朝堂之上,成为未来天子的心腹官员,又何谈拉拢二字。”

    傅迁起身一拜:“如此前程,傅某自是愿意谋取,但请褚大人吩咐。”

    褚昱扶起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和铜牌说道:“太子殿下现在京师郊外的西山行宫修养,傅大人可差心腹将这封信和铜牌送到西山行宫,东宫见了这信和铜牌,自然就会安排相应的言官弹劾曹泰,不过暂时也只能处置曹泰,大人要官复原位恐怕还得等上一段时间。”

    傅迁接过信和铜牌,又是一拜说道:“重要的是能惩处曹泰,官位无关紧要,傅某替东昌府的百姓谢谢太子殿下和褚大人。”

    褚昱抱拳回礼道:“一切都是为了百姓,又何谈谢字。”

    诸事谈定,褚昱便告辞赶回袁家别院,进了后院,见张子鱼正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手靠在石桌上支着脑袋,望着月亮发呆,便走过去坐下问道:“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张子鱼扭头过来,看见是他,今日一直替他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而后说道:“今天和月璃姐姐说了些话,心里有些憋闷,所以睡不着。”

    “这倒是奇怪了,”褚昱说道:“我认识你以来,你都是没有心事的,且过得逍遥快活,怎么简小姐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话,让你变了性子?”

    张子鱼叹口气:“我叹月璃姐姐那般难得的人才,竟然都有人不珍惜,若是真的不喜欢也就罢了,总不能强求,可是明明喜欢人家又畏畏缩缩,拿不起又放不下,这般犹豫的样子真是有负了月璃姐姐的一片情深。”

    背后一声咳嗽,两人转头一看,袁思明正好站在他们身后,想来张子鱼刚才说的话他都全部听见了,张子鱼不想理他,便转身走了,却也没有走远,而是偷偷躲在墙后听他们说些什么,若是能探知袁思明的心思,也可以为简月璃想出一些办法。

    褚昱和袁思明自然知道她没有走远,不过都没有戳穿她,两人坐在石桌旁,袁思明又吩咐人送了一壶酒过来,和褚昱两人坐在那儿也不说话,只是喝酒,一直喝到脸庞微红,方才开口说道:“张姑娘说得没错,我配不上月璃,便是我自己也恨我这样的性子。”

    褚昱饮下一杯酒说道:“我一向对男女之事冷漠,也无法知晓你的感受,不过,我倒觉得,男儿生于世间,便背负了许多的希望和责任,尤其是你这样的家世,整个家族和粮行的兴衰都在你身上,最是不应该有感情的牵绊,若是娶了一个喜欢的人,自是要分时间和精力在妻子身上,便淡了拼搏上进的心思,更何况,若是十分心爱自己的妻子,事事都要顾及她的感受,就容易被她牵制,倒不如娶一个不甚喜爱的女子,将全部心思都放在粮行的生意上。”

    袁思明苦笑一声,又给褚昱和自己斟一杯酒,缓缓说道:“说来容易做来却难,若是我没有遇到过她也就罢了,随便娶一个女子生儿育女也好,可是这世间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偏偏让你逃也逃不掉,心心念念只是她,再不肯娶其他女子。”

    张子鱼心里恨到,既然你对简月璃如此情深意重,又为什么这样畏缩,索性把话挑明了不好吗?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为难自己,你的家世样貌也是配得上她的,就算你此刻去提亲,简家也会同意。”褚昱说道。

    袁思明又是一饮而尽,眼圈竟有些微微泛红,眼光望着远方,好似陷入了回忆之中,恍惚地说道:“我现在是配得上她,可是当年……,其实,我并非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原本我还有个哥哥,我和他虽是同一个父亲,处境却是天壤之别,他是正妻所生,而我,非但不是他正妻所生的孩子,甚至都不是他妾室的孩子,只是我父亲相好的一个歌姬所生,我母亲和我被养在外室,受尽了冷落嘲讽,我父亲对我母亲也不过一时兴趣,兴趣淡了,一年也不来看我们母子一回,不过是施舍些银子给我们勉强过活而已,等到我八岁的时候,我母亲就因病过世了,我就被接到了袁家大宅,可是连府里的下人也瞧不起我,都去奉承我那个只比我大几个月的哥哥,我空有一个少爷的身份,过得却连狗都不如。”

    张子鱼越听越诧异,她以前只听说过“袁记粮行”只有一个少东家,想来应该是从小锦衣玉食,却不知道袁思明儿时过的竟是这样的生活,她更是好奇,又将耳朵往前凑了凑。

    袁思明继续回忆,“我父亲舍不得哥哥吃苦,就一直带着我到处巡查铺子,可是不管是店铺的伙计,还是父亲去拜访的朋友,所有人知道我的身份,都只对父亲恭敬有加,对我却是冷落无礼,只有月璃,她也知道我的身份,对我却并没有看不起,反而如同好友一般开解我鼓励我,那时,我便暗暗发誓,定要靠自己的努力去挣得一样配得上她的聘礼,然后堂堂正正娶她过门。”

    “便是那珍珠手串吧!”褚昱说道,张子鱼心里想起那串珍珠手串,颗颗圆润洁白,如同简月璃的样貌品性一样无暇。

    袁思明点了点头:“其实,月璃她一直都暗示我去求娶,可是我就是执拗地想着要有一样价值千金的聘礼才能证明我的能力,直到十七岁那年,我终于存够钱买了珍珠手串,可是我去简府的时候,才知道她父亲已经和别家定了婚约,而月璃,她虽然反对,可是我对她又没有许下过承诺,她反对婚约的理由又能是什么呢!”

    张子鱼听到这儿,心里更是窝火,这个男人当初那么执拗,与其说是为了让简月璃有风光的聘礼,倒不如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如是他当初早点上门求娶,即使身无分文,简月璃也是愿意嫁给他的,又怎么会白白背上了“克夫”的名声。

    “当时我便心如刀绞万念俱灰,幸而上天可怜,她还未过门未婚夫便去世了,我当时便想去提亲,可就在此时,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为了一个花魁争风吃醋被人打死,我便成了我父亲唯一的儿子,这时他才突然重视起我,对我事事都很严苛,又因为哥哥坏了袁家的名声,就要求我不准做出任何破坏家族名誉的事情,我虽然想娶月璃,可是父亲不同意,说她‘克夫’的名声会让家族蒙羞,我有想过要脱离袁家,大不了就是抛开这荣华富贵而已,可是,我不甘心,想起这些年的屈辱和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就觉得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让我父亲和所有人知道,我那不成器的哥哥是永远都比不上我的。”

    原来如此,张子鱼心里叹道,难怪简月璃说袁思明从小命运不济所以才变得性子这般别扭,可是,就为了要证明自己,所以就要牺牲掉自己的心爱之人,一辈子活在别人的眼光中吗?还是袁思明其实也没弄明白自己退缩的真正原因,想到这儿,张子鱼终于是忍不住了,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一直走到袁思明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说是因为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其实这都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你之所以不敢娶月璃姐姐,是因为你后悔当初为了面子没有早点求娶她,所以才害得她有了‘克夫’的名声,正是因为这份愧疚,所以你觉得自己不配再向她求亲。”

    袁思明愕然,好似被人撕开了隐藏至深自己从不肯承认的隐秘,这些年他用各种理由欺骗得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却不料被张子鱼一语戳破,被迫面对这么多年来一直回避的事实。张子鱼看见他愕然的神情,知道自己说得没错,又觉得这个男人竟然这些年都不肯直面这个心结,实在比不上简月璃万分之一的勇气,若不是为了成全简月璃的痴情,自己才懒得和他费这般口舌。

    褚昱见袁思明一脸失神,知道他此刻内心一定很痛苦,便朝张子鱼使了个眼色,两人各自回房,留袁思明一个人在院子里,毕竟这样的事情只有自己才能想通,旁人怎么劝都是没用的。袁思明倒了一杯酒,却迟迟拿在手里没有喝,兀自盯着酒杯出神。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解得了一时的愁却解不了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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