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黎桐重新回到店里的时候,羊肉串已经上桌了。孟西岭正拿着一次性透明塑料杯喂小布丁喝水,同时温声催促她:“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哦。”其实夏黎桐并不想吃羊肉串,太油了,她只是为了找个借口让孟西岭带她来这里而已,但还是要装装样子,于是就从不锈钢托盘里拿出来了一支铁签子。吃完之后,就不吃了。
孟西岭把怀中那只对羊肉串虎视眈眈的小家伙摁了回去,又无奈地询问另外一位不让他省心的家伙:“只吃一串?”
夏黎桐点头,一脸认真:“美女必须自律,不然身材会走样的。”这句话虽然只是她找的借口,但也是她的内心真实想法:身为大美女,必须要极度自律才行。
孟西岭看了看她那即便是穿着厚重羽绒服也难掩纤瘦的肩头,叹了口气:“你现在太瘦了。”
夏黎桐傲娇又自豪地心想:但我该有肉的地方都有肉,我的肉听话。
为了劝她多吃点,孟西岭又说:“想保持身材可以少吃点,但如果不吃的话,到了睡觉前一定会饿。”
夏黎桐斩钉截铁:“我可以忍。”美女嘛,就是要忍,对自己狠!
劝说无效,孟西岭只好改变策略:“夏老板,做个生意?”
夏黎桐眉头一挑:“什么生意?”
孟西岭:“吃一串,给二百。”
夏黎桐:“……”
哪里有用金钱诱惑着人吃饭的道理?
但是身为“小资本家”,哪里有拒绝金钱的道理?
她眉头微蹙,纠结地咬住了下唇,想了想,说:“我保持身材很艰难的,吃了不少苦。”
孟西岭忍笑,认真询问:“所以呢?”
夏黎桐:“得加钱。”她抬起右手,比了个三,“一串三百。”
孟西岭倒是果断:“成交。”
夏黎桐又开始懊恼了:早知道这么痛快,就报得高点了。
“生活不易,美女叹气。”她还真的叹了口气,从盘子里拿起了一串羊肉,吃了一口,却感觉没什么滋味,真的一点都不好吃,于是又对孟西岭说,“其实我想吃你做的饭。”
孟西岭抬眸,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今天晚了,改天吧。”
“我今天可以不回家。”夏黎桐说,“我和我妈说过了,今晚去你家住,我们可以一起跨年。”
孟西岭考虑了一下:“也行,但我明早要去一趟静山寺。”
明天开年第一天,他要去给他妈点盏佛灯——他虽然不信佛,但是,他妈信,所以这规矩一直保持着。
夏黎桐对寺庙那种地方没什么好感,自欺欺人的虚伪之地罢了,所以从没和他一起去过,这次也是一样,绝对不去:“我可以在家等你。”
孟西岭:“嗯,我尽量早点回来。”
“好。”夏黎桐又想到了什么,问:“你这次去西藏还是为了找唐卡么?”
唐卡是用彩缎装裱的卷轴画,藏族文化的特色代表,制作颜料昂贵,艺术风格鲜亮而璀璨,带有浓郁的宗教气息。
佛说一切随缘,寻求唐卡的过程也是如此。
罗怡初生前对唐卡有着说不出的痴迷,收藏了许多副珍贵唐卡,大的足有半间屋子那么大,小的只有半张手掌那么小。为了更好的安置这些唐卡,她甚至专程请人建造了一座唐卡博物馆。
她入的是药师门,但终其一生也没能找到一副能够诠释她心中佛法的药师唐卡,直至临终前,她终于看到了一张合眼缘的药师唐卡,却只是有缘无份,怀揣着遗憾撒手人寰了。
孟西岭多次进藏,就是为了去给他妈寻找这幅药师唐卡。
但是据夏黎桐所知,他上次去西藏的时候就已经找到了那副唐卡,并把它请回来了,所以她很奇怪,这次怎么又去了?
孟西岭回她:“去买了把藏刀。”
夏黎桐先是一愣,继而眼睛一亮:“是送给我的嘛?”大概在两个月前,她看画册的时候看到了藏刀,曾和他提过一嘴自己很喜欢这种刀具的艺术风格,想弄一把回来研究研究。
孟西岭想逗逗她,就卖了个关子:“保密。”
夏黎桐也不着急:“那行吧,不过如果你不送给我的话,我会生气的。”
孟西岭:“然后呢?又要影响贸易关系了?”
夏黎桐点头:“是的,我会单方面增收税款。”
孟西岭苦笑一下:“不仅把我塑造成了变态,还要给我加税,谁家妹妹像你一样天天坑哥哥?”
夏黎桐突然抿住了双唇,原本带有温度的神色在瞬间冷了下来,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她不想当他的妹妹。
不想只被他当作妹妹。
“谁是你妹妹?”她盯着他,反问了一句,“我妈和你爸都离婚了,我们还能算是兄妹么?”
孟西岭愣住了,哑口无言,心里还有点失落……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没良心了。
烧烤没吃几口,全部打包了。回家的路上,夏黎桐安静极了,微微侧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车窗外的飞雪,眼神直勾勾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孟西岭已经对她这种状态习以为常了,因为她从小就喜欢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正有着自己的精神世界,所以也就没打扰她,一言不发地开车。
四十分钟后,他将车停在了一座独栋别墅的一楼停车库中。
车停稳后,夏黎桐解开了安全带,打开车门的同时,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停放在旁边的那辆车上。
孟西岭有两辆车,一辆黑色越野,自驾旅行的时候开;一辆白色奥迪轿车,工作的时候开。
他是个很理智的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分得很清,就好比这两辆车,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绝不混杂。
他也不喜欢无关紧要的人去参与他的生活,所以即便是独居也没有住家阿姨,阿姨只是一周三次上门做清洁,但如果他长期不在家的话,会交代阿姨每天定时来喂猫。
皎皎和和花狸子是两只比较粘主人的小猫,孟西岭才刚把房门推开,它们俩就扑到了他的面前,一左一右地扒着他的小腿,急切又热情地喵喵叫。
孟西岭对待小动物很有耐心,眼神中立即浮现出了温和的笑意,松开了手中的行李箱,一手一只把它们俩从地上抱了起来,动作熟练而温柔,像是在抱两个小孩子。
皎皎和花狸子立即蹭上了他的脸颊,亲昵地舔舐着。
夏黎桐抱着小狗站在他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两只肆无忌惮的猫,心里又开始不平衡了起来。
是的,她又开始嫉妒这两只猫了。
猫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去亲近孟西岭,她却不行。
真是不公平。
她怀中的小布丁忽然哼唧了一声,一下子就吸引到了花狸子的注意。
花狸子是个天生的臭脾气,后背一下子就弓了起来,眼神犀利地盯着夏黎桐怀中的小狗,释放出了满含威胁地叫声。
夏黎桐借题发挥,冷冷地盯着花狸子,警告:“这是我的狗,你要是敢欺负它,我就把你身上的毛全部剃光!”
动物天生有灵,所以花狸子向来是忌惮她三分的,当即呜咽了一声,缩回了孟西岭的怀中。
孟西岭回身看向了夏黎桐,开玩笑着说:“啧,凶丫头。”
她也一点不喜欢被他喊“丫头”,好像她还是一个小孩子一样。
但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夏黎桐不高兴地咬住了下唇,直接抱着小布丁上了楼。
这就生气了?孟西岭意外又茫然,感觉这丫头的脾气真是越来越阴晴不定了。
夏黎桐在这里有自己的房间,回到房间后,她把小狗放到了床上,又把书包、帽子围巾手套以及身上穿着的羽绒服全部扔在了床边的米黄色地毯上,然后钻进了被窝里,把小狗抱进了怀中。
小奶狗也很听话,不吵不闹,乖乖地依偎着她。
夏黎桐甚至能感受到这个小家伙的体温和心跳。
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可怜的小狗总是会让她想到自己在孤儿院里面的日子。
在孤儿院的那几年,她就像是一条可怜的狗一样,没少被欺负。
她比这条狗还可怜,不仅双腿是个残废,还长得不好看,也不可爱。小时候的她五官太大,脸型太小,又严重的营养不良,皮肤蜡黄骨瘦如柴,像是个丑陋的外星人,是长大之后才慢慢地张开了,变白变好看了,但她不是没有体会过当小丑的滋味。
除了小棠和小树之外,孤儿院的小朋友们都喊她“小残废”、“小臭猴”,更过分的喊她“畸形人”。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畸形人”这个外号可真是太伤自尊了。
孤儿院里还有很多坏小孩,或者说,有人天生坏种,他们会趁着老师看不见的时候打她、骂她、掐她、扇她,她的腿不能动,没办法逃跑,只能任打任骂。他们还总是喜欢玩孙悟空抓妖怪的游戏,她每次都是妖怪。游戏是假的,金箍棒是假的,落在她身上的棍棒却是真的。
刚去孤儿院的那一年,有个小男孩,把三颗大头针摁进了她的胳膊里。
疼死了。
那个小男孩还恐吓她不许告老师,不然就趁着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她的身上扎满大头针,她害怕极了,怕得直掉眼泪,但是没人来救她,也没人同情她的眼泪。
她的残废与丑陋,在那些坏种的眼中,是原罪,他们没有理由的厌恶她、欺负她,只因为她和正常人不一样,好像她不是一个人,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时的她每天都很惶恐、很委屈,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妈妈扔在孤儿院;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排斥她、讨厌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打她、欺负她。起初,她每天都在想妈妈,每晚都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可是妈妈却一直没来接她,久而久之,她放弃了个念头。
但谁知道,在她六岁那年,妈妈竟然来了,她头也不回地抱着她走出了孤儿院,抱着她坐上了一辆漂亮的黑色小轿车。
她不知道妈妈要带着她去哪里,也没有问。
上车后,妈妈一直在哭,哭着向她道歉、跟她说对不起,哭着向她忏悔、自责自己来晚了。但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因为三年的时间太长了,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足以让她忘掉自己的妈妈,她只是呆呆地、好奇地、默不作声地看着她,间或看一眼坐在她身边的那个身穿西装的英俊男人。
那个男人一直在安慰她的妈妈,看起来很是心疼她们母女。
但不论如何,这两个人对自己来说都是陌生的——她连自己的妈妈都不认识了,更何况是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呢?
在孤儿院长大的小朋友们天生敏感早熟,她也一样,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哭一哭,哭一哭的话,这个自称她妈妈的女人一定会对她更好,但是,她真的是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后来,她看了一眼车窗外,看到了孤零零地站在孤儿院大门内的小棠和小树。
大门是黑色的铁栏杆门,小棠和小树也是小小的两只。他们的两双小手紧紧地攥着栏杆,将脑袋贴进两根栏杆的缝隙间,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眼神中还流露着些许对她的羡慕。
就是那一刻,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舍不得小棠和小树。
在她被排斥的时候,只有小棠和小树愿意和她当朋友;在她被欺负的时候,也只有小棠和小树愿意保护她。
妈妈看到她哭了,于是更心疼她了,哭得也更伤心了。
那天,妈妈还向她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离开她了,还说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去治好她的腿。她也是说到做到,几乎没什么停留,就带着她飞去了美国,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见到外国人,一切都令她惊奇极了。
金钱是万能的,治疗逐见成效,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腿竟然能动了、能走了。
接下来的康复训练是在国内做的。
回国后,孟利嵩把她带去了自己的家中。去的路上,妈妈一直叮嘱她,家里有一个小哥哥,让她听话懂事一些,不要惹哥哥生气,不然哥哥会把她撵出去。她害怕极了,紧紧地抱住了妈妈的脖子——倒不是因为她当时多爱自己的妈妈,而是因为害怕自己再次被她扔回孤儿院,所以她必须抱紧她、讨好她。
孟利嵩笑着安慰她妈:“不会的,岭岭的脾气很好。”又对她妈妈说,“不要多想,他没那么小气。”
她记得,当时妈妈回了一句:“他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别勉强她,我们走就行了。”说完,妈妈还红了眼圈,看起来很难受,“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我们本来就是低贱的命,能有今天已经知足了。”
孟利嵩很维护她的妈妈:“你不用管他怎么想,不喜欢也得接受!”
从那时起,她就觉得,孟利嵩是个好人,是个维护她的大英雄。同时又觉得小哥哥一定是个很厉害很凶的人,所以她一定要乖乖的,不然会被他赶出去的。
然而到家后,她却没看到小哥哥,家里的阿姨说哥哥在楼上,锁着门没下来。孟利嵩有些生气,想上楼教训他,妈妈拦住了孟利嵩,还劝他:“算了,青春期的孩子,不要勉强他,是我没能力让他接受,又带来了一个拖油瓶……他独生惯了,不喜欢我们母女也是应该的,不是他的错。”
听完妈妈这么说之后,孟利嵩确实没再上楼找小哥哥算账,但也没消气,还信誓旦旦地像妈妈保证:“你放心,只要我活一天,这个家还是我做主,谁都不能把你们母女怎么样,以后桐桐就是我的亲女儿!”
她当时开心极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把她赶走啦!
但她还是有点害怕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哥哥,害怕他会像是孤儿院里面的那些坏孩子一样打她、骂她、没由来的讨厌她、欺负她,她甚至会担心他会趁着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往她的身上扎大头针,从而导致她接连几晚都没睡好觉,总是做噩梦。
直到某个周五的下午,她发现小哥哥的房间门开了一条缝。
在此之前,他的房间一直是锁着的,神秘中又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一直对小哥哥的房间好奇又畏惧,对小哥哥这个人也是一样——妈妈说他是住校生,两周才回一次家——她来了这么久,从没见过他。
那时的她已经会走路了,但却走的一瘸一拐,因为正在康复期,她也没能像个正常孩子一样按时入学。
怀揣着一股难以掩盖的好奇心,她偷偷地走到了他的房间门口,屏住呼吸趴在了门框上,把小脑袋凑前,通过门缝朝屋子里看了进去。
屋子里没拉窗帘,傍晚的夕阳绚烂又充裕,在玫瑰金色的光芒映衬下,一位身穿白衬衫和牛仔裤的清隽少年背对着落地窗,坐在宽大的书桌边沿,正举着手机打电话。
桌面明明很高,但他的腿却能够轻松落地,还绰绰有余,伸长了踩在地上。
也不知道他正在和谁打电话,反正是笑着的,笑得很好看,也很温柔。
但她知道这份温柔不是对她的,并且惊讶极了:这不是小哥哥呀,是大哥哥,要是想把她赶走,岂不是很容易?用一只手就能把她从窗户丢出去。
她很害怕被发现,正准备逃跑的时候,大哥哥的目光忽然看向了门口,抓到了她。她吓坏了,转身就跑,但由于腿脚不便,跑得很慢,一瘸一拐的像是个笨拙的小蜗牛。
还没跑出几步,她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开门声,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大哥哥已经追出来了,他的腿很长,步子迈得很宽,没走几步就追上了她。她刚要开口喊妈妈,却忽然被捂住了嘴,他把一小块东西塞进了她的嘴里。
“毒-药,你马上就死了。”
当时他十四岁,正处于变声期,嗓音暗沉粗哑,不像是成年后一样低醇好听,但威胁的意味却被衬托得越发明显。
她的嘴巴一直被他的大手捂着,没办法把毒-药吐出来,也没办法喊妈妈来救她,看起来必死无疑了,所以直接被吓哭了——
她才不想死呢,她还没和小棠小树告别呢,还有,她的腿才刚好,怎么能死呢?她还没去报复孤儿院的那帮坏蛋呢,并且,从今往后,她的仇人还多了一个:孟叔叔的儿子。但她却没办法为自己报仇了,因为她快要死了。
然而给她喂毒-药的那个坏哥哥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哭,像是要亲眼见证她被毒死的过程。
真是坏极了!比孤儿院的那帮坏蛋加起来还要坏!
委屈又无助地哭了一会儿,她忽然发现,含在嘴里的这块毒-药竟然慢慢地化开了,味道有点苦,但更多的是浓郁丝滑的香甜味儿。
竟然还是颗很好吃的毒-药,比糖果还好吃。
她一边哭着,一边难以自控地咂摸起了嘴里面的毒-药的味道。
坏哥哥忽然笑了一下,放下了手,像是看傻子似的看着她:“笨蛋,是巧克力。”
她一下子就不哭了,泪眼汪汪地盯着坏哥哥,满心都是疑惑:
巧克力?
是妈妈不让她吃的那种巧克力么?
妈妈说吃了巧克力会长蛀牙,还会长不高,但没说过巧克力有毒,更没说过吃完巧克力之后会死掉。
不过,巧克力真的好好吃啊,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糖果。
人一哭嘴里的唾液就多,小小的一颗巧克力很快就融化没了。
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呢。
虽然妈妈不让,但是,她还想吃……
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打断了夏黎桐的回忆。
她知道一定是孟西岭来了,闭眼装睡的同时,故意把盖在身上的被子给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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