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卿正专心致志地坐在书案前誊抄经书, 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他现在所在的这间屋子位于修经阁主阁楼的一楼西北角,原先也是一个藏经室,不过自从他来了之后, 寺内住持就将这间藏经室批给了他,让他用来修复受损经书、誊抄旧经书所用, 相当于他的私人工作室兼办公室,平时没有禅课或者其他任务的话, 他一般都会呆在这里。
敲门声不疾不徐, 还带着几分气定神闲的优雅,感觉门外站着的那人还挺有耐心和礼貌。延卿正在执笔的右手一顿,随即将手中的笔放在了置笔架上,起身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去给来人开门。然而,当他打开大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麻了……
夏黎桐双手负后,下巴微微扬起, 笑吟吟地看着延卿:“小光头,下午好呀!”
孟西岭不在, 没人管的了她了,她干脆连“小和尚”都不喊了,直接喊“小光头”。
延卿顿时有了种被邪恶女魔头盯上的感觉, 对, 没错, 就是“邪恶”的感觉——虽然出家人不该打诳语, 但他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并且很强烈!
延卿深吸了一口气,强自稳了稳心神, 脾气很好地询问夏黎桐:“夏施主,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小僧帮忙吗?”
夏黎桐不高兴地蹙眉:“当然有啊,不然干嘛来找你?”
延卿:“……”今日难逃一劫。
夏黎桐:“我呢,本来是想找你聊聊佛法,但走到修经阁门口的时候,我又忽然觉得佛法这种东西好像没什么好聊的,各人有各志嘛,你眼中的菩提在我看来可能就是刀山与火海,鸡不同鸭讲,所以我就放弃了和你聊佛法的想法。”
她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串,延卿还是没明白她是来干嘛的,只好继续询问:“所以,小僧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您的么?”
夏黎桐这会没再跟他兜圈子:“我现在闲着没事干了,你带我去罗怡初的唐卡博物馆转转,我虚心地去学习学习。”
延卿怔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她用了“虚心”两个字,而是她直接喊出了“罗怡初”的名字,言语间也没有什么尊重或者敬畏的感觉。但是众所周知,整个静山寺都是罗怡初和其丈夫出资重建的,并且年年大捐香火、博施广济,寺内众僧无一人不对其敬重万分,都喊她“罗善人”,就连周边的村民们都尊敬地喊她“罗菩萨”,唯独眼前这位年纪不大的乖戾少女,是他所见到过的第一个对罗怡初不屑一顾的人。还有,罗怡初不是孟施主的亲生母亲么?这个女孩虽然不是孟施主的亲生妹妹,但于情理上来说,也应该对罗怡初保持一份最基本的敬重吧?怎么会如此的不在乎呢?真是,奇怪啊……
看延卿并没有立即应允她,夏黎桐的眉毛又不高兴地拧了起来,凶巴巴地盯着他那刻反着光的白净脑袋:“怎么?你还不乐意了?”
延卿哪里敢不乐意,生怕得罪了她:“不、不,小僧可以带着夏施主去参观。”
夏黎桐这才把眉毛舒展开,往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出踏出屋子的空间:“那就收拾收拾上路吧,别耽误时间了。”
这话听在延卿耳朵里,和黑白无常对他说“赶紧收拾收拾准备下地狱吧”也差不多了……算了,出家人慈悲为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延卿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脚跨过了门槛,走出了屋子,转身锁门的同时,对夏黎桐说:“罗善人的唐卡博物馆在前院,现在参观的人数可能有些多。”
罗善人?夏黎桐“噗嗤”一笑:“你们当和尚的都这么喊人么?酸皱皱的,也不怕人听了笑话。”
延卿解释说:“是众人对她的敬称,罗施主她真的是个善人。”
夏黎桐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就是每年给你们寺里捐点钱么?怎么就成善人了?是不是我年年捐钱,我也能被你们喊善人?”
这话尖酸刻薄又阴阳怪气,要是换了别人,估计早生气了,就算是不生气也会觉得自己被冒犯到了,但延卿的脾气是真的好,一点都没觉得尴尬或者不舒服,继续耐心地解释:“捐香火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项。静山寺原先只是一座小破庙,所在的这片村镇也十分偏僻,后来有一年天降暴雨,附近的河流决堤,县城发了洪水,殃及了不少无辜生灵,但是小地方救援物资和人力都有限,所以这里就成了重灾区,不少人都躲进了静山寺里,但是那时寺小,容不下那么多灾民,是罗施主亲自带着第一批救援队和救援物资赶来支援,及时把大家转移到了安全地带。”
夏黎桐依旧持怀疑态度:“她还是第一个呢?我不信地方政府这么没用。”
延卿:“地方政府的当然不会对群众不管不问,但是那年的洪水实在是太严重了,受灾地区很多,自然条件也十分恶劣,无论是政府还是民众自发的救援能力都大大受限,况且又是在几十年前,救援手段和信息传播的速递当然比不上现在。”
夏黎桐耸了耸肩,没再说话,示意延卿继续往下讲。
延卿:“洪水退后,罗施主本想出资重建静山寺,但却被孟利嵩孟施主抢先了一步。”
这事儿夏黎桐倒是知道,孟西岭他爸妈就是在新静山寺的竣工仪式上认识的。
延卿:“后来罗施主就捐钱出资帮忙重建了附近的村庄和道路。现在你站在静山寺的最高台,目之所及的每一条路、每一块砖里面都包含着罗施主的善心。后续再有其他什么地方发生灾祸,她都会在第一时间捐钱捐物,并且从不用自己的名义捐,而是用静山寺的名义捐,她从不贪功,而且在她病倒之前,每次都会亲自带领救援队前往灾区支援。”
夏黎桐倒是不知道这些事,无论是她妈还是孟西岭都没跟她说过,奇怪又狐疑地心想:真的假的呀?世界上还真有这种一门心思搞慈善事业的大善人啊?她图什么呢?不觉得累么?
她想不明白,也无法做到和罗怡初设身处地,甚至觉得延卿在夸夸其谈:“你怎么知道的?不是在搞个人崇拜论吧?”
“没有、没有,出家人绝不打诳语!”延卿慌忙解释说,“我是听住持说得!”
夏黎桐:“……”看来是静山寺的住持搞个人崇拜论,把罗怡初神话了——反正,她就是不相信世界上能有这么好的人。
延卿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觉得她应该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夏黎桐嗤之以鼻:“你又没见过她你怎么知道?怎么着,你们静山寺还负责造神呢?”
她又开始阴阳怪气了,但是延卿却一如既往的好脾气:“不是、不是,是我自己的感觉。”他又说,“修经阁里面的经书,基本全是她自己的收藏,还有许多是花高价从国外买回来的。她还特意开了一项基金,专用来保护、修复修经阁里面的文物,嗯……当今社会爱惜文物的人真的不多见了,她有人文情怀。”
夏黎桐:“……”真是个让我无法反驳的理由啊。
说话间,夏黎桐已经跟着延卿来到了后院的西南角,这里有一片茂盛的紫竹林,竹子耐寒,一年四季都是枝繁叶茂的绿色景象,只不过春夏是嫩绿,秋冬是深绿。
紫竹林中有一条南北向的小路,联通南边的前院和北边的后院,但是中间却立着一道黑色的铁栏门,上面挂着锁,隔绝了两个院子之间的通路。
唐卡博物馆设置在了前院,供香客们免费参观。但是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延卿才想起来:“我、我没有钥匙……”
夏黎桐都怒了:“那你早说呀!”
延卿忙不迭说:“您稍等我一会儿,我现在就去找大师兄借钥匙。”话还没说完呢,他就慌里慌张地跑走了。
夏黎桐气得不行,只能抱着胳膊站在原地等,同时感觉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好了,都没骂人,还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等等!为什么不直接翻过去呢?她歪脑筋一动,抬头看了看铁栏门的顶端。根据目测,也就两米多高,一蹬墙就翻过去了。不过,旁边儿挂着一台白色的监控,直接翻过去的话会留下野蛮的证据。
算了,不翻了,当个懂礼貌的淑女。
等了差不多十分钟左右,延卿终于跑回来了,手中拿着一把系着灰色布条绳子的钥匙,一边开锁一边气喘吁吁地解释:“后院是大家修行和吃住的地方,怕前院的香客们误入,所以这扇门一直是锁着的。”
夏黎桐哼了一声,没说话。
穿进前院后,延卿也没忘记重新把门锁上。
唐卡博物馆位于前院的东南面,高三层,依山而建。
即将走到博物馆门口的时候,夏黎桐忽然有了个小问题:“静山寺门票多少钱一张啊?”
延卿:“成人三十,儿童半价,六十岁及以上老人免费。”
夏黎桐想了想,感觉比之其他景点,这儿的收费还不算高,而且还包含了一个唐卡博物馆呢。
和寺中的其他殿宇不同,唐卡博物馆的外墙是白色的,设计感浓厚,有点儿中西方结合化的艺术风格。
起初,夏黎桐只是抱着玩一玩的猎奇心态来参观的,然而走进博物馆的大门那一刻,她就被眼前的画面震惊到无法挪动脚步了——正对着大门的那面白色的平整墙壁上,挂着一幅高三层宽数丈的巨型唐卡,其庞大的面积和色彩的绚丽感能够在刹那间生成无尽的冲击力,看起来相当震撼。
巅峰的文学和艺术真的能给人带来思想上的碰撞和视觉上的震荡,令人心生敬畏,望而却步。夏黎桐瞬间就看傻了,仰长了脖子,瞠目结舌地望着前方的高墙。
延卿也注意到了她的反应,立即为她介绍了一下:“这幅是巨型刺绣唐卡,高约十米宽约十五米,内容是一则著名的历史传记,名为《文成公主进藏图》。”
夏黎桐越发震撼了:“刺绣?这么大,全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嘛?”
延卿点头:“唐卡的制作形式并非单一的绘画,刺绣也是其中一种,还有堆绣、缂丝等等。”
夏黎桐:“……”人类的心眼子或许不怎么好,但人类的艺术造诣确实是相当的高。
延卿继续介绍:“站在最中间的,靠右边的那个,穿红色唐代高腰裙的那个,就是大名鼎鼎的文成公主,她身后站着的是护送她和亲的随从。”
夏黎桐沉默片刻,斜眼瞧着延卿:“左右两边的人物穿戴差距那么明显,我还能看不出来谁是文成公主?我还能看出来站在她左边的那个是她老公松赞干布呢!”
延卿一点都没听出来她的阴阳怪气,还满含赞同地点头:“啊对!对!左边个男人就是当时的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心怀天下温淑多才,松赞干布很喜欢她,布达拉宫就是松赞干布专为她建造的。”
夏黎桐一愣:“就是现在西藏很有名的那个布达拉宫?”
延卿:“也有差别。松赞干布当时建造的是王宫,后来吐蕃王朝灭绝,布达拉宫也毁于战火。后来由历代的喇嘛们主持重建。从藏历木鸡年、也就是公元1645年开始,历经数百年才扩建成今天的样子。”又重点强调补充,“国家首批重点重点保护单位呢,凝结了数代人的心血和汗水,是人类文明的瑰宝!”
夏黎桐:“……”她发现了,这个小光头,真的很有人文情怀。
她又重新将视线投向了挂在高墙上的那幅巨型唐卡。这是一副用丝线绣成的图案,画面中的出现的人物颇多,大到位于正中间的两位主角,小到位于最角落处的随从,每一个人身上的穿戴和面部表情都绘制的面面俱到,又因着刺绣品带有天生的立体感,再加之针线的鎏金材质,整幅画面流光溢彩、璀璨之极,可谓是栩栩如生。
看着看着,夏黎桐的脑子和眼睛甚至同时产生了错觉,觉得这幅唐卡上的人物都是真的,里面的小人们好像还在动,面对来自大唐的高贵公主时,松赞干布拘谨又激动;公主的脸上堆着大气雍容的笑,眼神中却透露着几分难言的心酸和对家乡的思念;还有两方人的随从,各有各的特点和个性,明明是静态的人物,却能展现出动态的氛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唐卡应该是属于我们中华民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吧?”夏黎桐看着画,问延卿。
延卿相当自豪地点头:“当然!还是国家级的呢!”
夏黎桐拧了拧眉毛,认真又严肃地问:“这属于文物吧?不需要上交国家嘛?”
延卿:“……”
真是看不出来,这位脾气古怪的夏施主竟然还是个根正苗红的爱国人士,时刻心系国家、维护国家利益。
他立即解释说:“这还不能算是文物,是罗施主自己组织民间艺术家设计、制作的,属于私人财产,可以不上交给国家。”
夏黎桐再度瞳孔震惊:“这么庞大东西,竟然是她自己找人做的?”
延卿重重点头:“嗯,耗时七年才做好呢,耗资数百万!”
夏黎桐:“……”
连一个出家人都重点点明耗资这一项了,说明是真的斥了巨资。
她算是看明白了,罗怡初真的很有钱!
想了想,她又问:“这种唐卡保值么?”
延卿:“当然。一般来说,具有收藏价值的的文学艺术作品都是会随着时间增值的。几个月前寺里面来了一位英国的收藏家,打算出三千万买下这幅唐卡,但是并没有成功,所有人不卖。”
所有人不卖?是寺里所有人都不愿意卖的意思?夏黎桐好奇地问:“现在这幅唐卡的所有权归谁呢?是你们的静山寺的集体财产么?”
“不,不。”延卿回答,“是属于孟施主的个人财产。”
夏黎桐呼吸一滞:“哪个孟?老孟还是小孟?”
延卿双手合十:“小孟施主。”又补充,“阿弥陀佛,这座博物馆里面所展出的所有艺术品全是罗施主留给小孟施主的个人财产。”
夏黎桐:“……”
孟西岭真的很有钱!
但他还是遗弃了我,在我睡觉的时候对我不管不顾!
可恶的大财主!哼!
恨恨咬了咬牙,她转身朝着右手边的楼梯走了过去,准备上到二楼的玻璃观光台上近距离的观察一下那副巨型唐卡。
上楼的途中,旁侧的墙壁上也挂着许多幅绘制精湛的唐卡,小的仅有手掌那么大;大的像是一条游龙,卷轴画似的沿着悠长的墙壁悬挂。制作手段也如同延卿所说,不止手绘一种,还有缂丝、堆绣等等,甚至还有一副珍珠唐卡。
每经过一幅唐卡,夏黎桐都会顿下脚步好好地欣赏一番,不过隔山如隔山,她是学西方绘画的,她只能欣赏唐卡的艺术形式,约略能感觉到这些唐卡中大约都含有尼泊尔艺术流派的影子,却无法窥透创作含义和艺术思想,好在延卿会详细地为她介绍每一幅唐卡的故事背景和内容题材。
唐卡的题材涉猎颇广,分为非宗教和宗教两大类,内容包罗万象,又被后人称之为《藏文化百科全书》。
令夏黎桐感到诧异的是,再冷门的知识点,延卿都知道,并且还能详细无漏地徐徐道来。
“你出家前到底是学什么专业的?”夏黎桐忍不住问了句。
提起前尘俗世,延卿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挠着光秃秃的脑袋一边说:“考古……”
夏黎桐:“……”怪不得专业这么对口呢,还如此有人文情怀。
“那你出什么家呀?”她终于问出了这个最令她好奇的问题,“继续去追求你的人文情怀呗,考古不好玩吗?”
延卿的神色僵了一瞬,又赶忙合十双手,含首回答:“红尘自有红尘的好,佛门自有佛门的妙。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夏黎桐:“……”啧,这回答真官方啊。
她哼了一声,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
夏黎桐没再追问这个话题,倒是令延卿松了口气,快走两步跟上,继续给她讲解员。
二楼中间有一条宽阔的悬空走廊,修建在悬挂着巨幅唐卡的对面的那条墙壁前,站在这条走廊上,能以平视的角度观察巨型唐卡。
其实夏黎桐还想伸手摸摸刺绣唐卡的质感,但是这里面的每一幅唐卡前都封着一面做保护作用的防弹玻璃,包括这幅巨型唐卡。而且走廊距离对面的墙壁还有点远,想摸也摸不到。
在这条宽阔的悬空走廊上,靠墙的位置还摆着几个玻璃矮柜展示台,但里面摆着的不再是唐卡,而是各种各样的佛珠。
看到佛珠展示柜的那一刻,夏黎桐怔了一下,头皮突然紧了一瞬,像是有电流窜过。
她突然就放弃了去观看巨形唐卡的念头,神色一凝,目标极其明确地朝着佛珠展示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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