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真身

    千山避开了我直视他的双眼,  神情有些躲闪:“好啊。先吃饭。”

    刚走进厨房,便嗅到了诱人的香味。锅里炖了一只母鸡,油水已经冒了出来,  特别香。千山将手中调皮的火滚到灶上,  在火精灵伸展肢体的时候,  把铁锅放上它的肚子。随手泼了点油,打了两个鸡蛋,加了西红柿,  不一会儿,  一份简单的番茄炒蛋便做好了。这之后,把鸡胸肉撕下来,  凉拌。

    “这些食材都是从哪里来的呀?”我问。

    “我提前让小鬼们从人类的集市上买来的,你不打算表扬我吗?”

    “厉害厉害。”我笑眯眯的,  于是他更加卖力了。

    作为一只无法从人类的食物中获得什么营养的鬼,竟然能烹饪食物,  确实令人惊讶。不过也能看出来他确实很少做,  番茄炒蛋忘记加盐,凉拌鸡胸肉,竟然想什么料都加,差点做成了黑暗料理,还好我及时阻止了他,接过那盘鸡胸肉自己凉拌。

    不一会儿,  菜上桌,这时才发现没煮饭,  算了下次吧。事实上我根本没什么胃口,脑袋里一直想着自己的计划和目的,千山却滔滔不绝,  介绍着他巨大的天然冰箱,还有精灵们的吃食,可惜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以为饭后他就会让我看他的真身,可是他没有。他给我看他为我准备的零食,带我看小精灵们的窝,带我上二楼,参观他和精灵们打扫干净的巨大浴室和卧室,浴室里有天然温泉,四周皆是不会融化、不会起雾的冰镜,卧室里的床又软又大……我总感觉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客厅里,我俩坐在沙发上。他随手将一颗小彩球扔到不远处,小精灵们兴奋地抢球去了。

    “你今天话真少,有什么心事?”他问。

    “没有、没有……”

    他低声问:“就这么想看我的真身?”

    “想看啊。”果然,他都知道,他就是在拖延时间。

    “可是我不想给你看。”他小声说。

    “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肯定地说:“会吓到你的。”

    岂止是吓?看到他真身的人类会尖叫、逃亡,就连鬼也不敢与他的真身直视。活了千年的他,当然明白,他的真身比人类魔鬼画册中的模样还要可怕,如果用词汇去形容的话,那是丑陋的、怪异的、可怕的、邪恶的,人们叫他魔刹、撒旦、邪神、恶魔、怪物……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堂棉展示他的真身,只要她能接受,他愿意永远都用虚假的皮囊。

    而堂棉望着他的双眼,急切地说:“你都没给我看,怎么知道我的反应呢,千山,我想了解真实的你,无论你是怎样的,我都能接受!”

    千山望着堂棉,表面平静,内心却在承受激烈的斗争。

    真的可以相信她吗?给她看自己的真面目,真的不会把她吓跑吗?如果她看到了,以后再也不会接受他了,他之前用尽全力模仿人类,是不是就白费了?他可以接受那个结果吗?

    千山坐在沙发上,埋着头,十指交叉。

    接着,他突然站起来,上楼。

    怎么了,生气了吗?

    “跟我来。”他背对堂棉,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上楼,走进浴室,我跟随其后。外套、衬衫、长裤依次掉在冰冷、潮湿的岩石上。阿槿的身体总是令人赏心悦目,肩宽背直,没有一丝赘肉,他背对着我,裸着身体下水。一圈圈涟漪荡开,氤氲热气升腾。

    浴室的角落,燃烧着甜腻的熏香,烟雾在浴室里渲染、缭绕,我意识到,它可能是用来掩盖其它味道。果然,我隐隐嗅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冰凉的、血腥的,仿佛混合了泥土、血液和冰雪,来自地下,来自异世界。

    我亲眼看见他背部的皮肤在温泉中膨胀、崩裂,然后,他就像在脱衣一样,背对着我缓缓拨开表皮。

    怦——

    环境剧烈地震颤了一次,池水溢出,浸湿了我的裤脚。耳中熟悉的轰鸣声又来了,整个浴室被特殊的磁场影响,压力增强,一切开始变得扭曲,我感觉在被挤压,有些难以呼吸。

    怦怦——

    又是一阵震颤,温热的水淹没了我的脚踝,红粉色的触角在水中翻滚。

    那些手臂粗的触/手来源于他的背脊,触/手表面包裹着一层湿滑的黏液,如同一层天然的白膜。它们在水中游动着,好似刚从地底下爬出来的蛇鳗,带着浓烈的腥气。触/手的顶端,是绽开的花,又仿佛野兽的嘴,有规律地收缩着,流出黏白的液体。

    一条巨大的红紫色蛇尾拍打了一下水面,温热的水溅上我的脸,而我张着嘴,屏息,显然已经忘记了眨眼。

    他拥有着比普通男性更高大、更强壮的身体,后背宽阔,覆盖着银白色的鳞片,他有着游龙般的利爪,一头没有任何杂质的白发,一对银白色的龙角屹立在头颅之上。

    怦怦——

    这一次,他站了起来,面向我。

    他头戴白色面具,眼、鼻、嘴是空洞的黑色,身高至少两米,他的身体充斥着杂糅的怪异、残酷的野性和难以抗拒的力量感,极强的压迫力震慑着我。

    我知道,他就是千山,可是我仿佛看到了陌生的怪物,本能的恐惧在我的体内叫嚣,让我动弹不得。他的那双眼睛,如同深不可测的黑洞,正在观察着、试探着我,那刀剑一般的视线似乎已经穿透了我的身体,看到了我的五脏六腑。

    “过来。”他道。

    就连声音也变了。不再是人类发出的,是直接传入我大脑的声音,低沉的,喑哑的。

    人类在面对怪物的时候,就像落单的羚羊面对凶猛的狮子,难以控制恐惧,只想撒腿就跑。我的身体在战栗,无数次,我想马上离开这个压抑的空间,可是我必须自控。我的指甲陷入手掌,那种刺痛让我清醒。

    堂棉,不要怕,他不会伤害你。我自我暗示。

    我脱掉鞋袜,长裤,缓步向前。

    温泉包裹着我的脚踝,逐渐往上,淹没了我的腰部。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那些灵活的触角如同水蛇,缠绕着我的双腿,钻进衣衫,脱下我的外套。

    终于,我站在他的跟前。

    我的腰部被缠住,被托出温泉,坐在他的腿上,面向他。

    我努力压抑自己战栗的呼吸:“千山,我没有怕你。”

    此时,只有“我亲自赋予他的名字”还能给我熟悉的感觉,通过呼唤他的名字,我在努力寻找安全感。

    他用庞大的利爪轻抚我的背脊:“你明明在害怕。”

    “……我没有。”

    他在我的耳边说话,他的气息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触碰我。”他提议。

    害怕源于不了解,源于不熟悉,触碰是个好方法。

    我小心翼翼地触碰他胸前的肌理,没有皮肤,是粗糙的。鼓起的肌肉由盘根错节的筋脉连接,每一寸血肉之下,都蕴含着可怕的力量。虽说没有皮肤包裹的身体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实际上他的身体形态很漂亮,有点像以前看过的人体肌肉解剖图。

    这么想着,我好像真的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的手臂比我的大腿还粗,他的“手”有点像我在图册上看到过的龙爪,手臂上有排列整齐的鳞片,指甲锋利,爪子巨大,一只爪子可以轻轻松松抓住我的腰。爪子背部看起来凶猛无比,可是爪心部位,却是柔软的,特别像猫科动物的软垫。

    我扒在他的手臂上,去摸他背部的鳞片。每一块大概有我的巴掌大,呈银白色,边缘透明。我轻轻抚摸鳞片,凉凉的,滑滑的。顺着肩膀的鳞片摸到背部,他的触角根部长在与肩部平行的、斜方肌的中央,刚好在背脊之上。

    就在此时,那黏糊糊的触角钻进我的衣服里,贴着我的背脊往上,我浑身像过了电,惊叫了一声:“干什么!”

    头顶呼吸急促,声音闷闷的:“谁叫你乱碰。”

    虽然恢复了可怕的真身,可是他的性格还是没有变,我有些放心了。

    又想碰他的面具:“说好的给我看真身,为什么还戴着面具?”

    他:“我是无面鬼,面具就是我的脸。”

    “……那你有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吗?”我疑惑。

    突然,滑腻的舌从口腔位置的窟窿冒出,那形态和蛇非常接近,殷红的舌头扫过我的侧颈,冰冷湿滑的。他调侃道:“你说我有没有?”

    “……能不能不要突然吓我?”我捂住脖子。

    “刚才不是说不怕吗?”

    “我确实不怕呀。”我现在确实没刚才怕了,“你想摸摸你头上的角。”

    他太高了,摸不到。

    他抱起我,让我坐在他的肩上。他的角从额头两边生长而出,呈银白色,往后延伸,没有鹿角那么复杂,还真像是,画册里面的龙角。摸起来,像是光滑的白玉。

    “很好看啊。”我感叹。

    他轻轻抚摸我的背:“你是第一个说好看的人类。”

    “我说的是真话,你的身体形态很好看,鳞片有光泽,爪子心很软,尾巴很威猛,头上的角像玉一样……”当然都捡着好话说。

    “小骗子,明明都吓得自/残了。”

    他说着,抬起我的手。被他发现了,我的手心有一连串月牙。

    “都渗血了。”他啧了一声。

    他湿冷的舌舔上我的手心,来回反复,痒痒的,麻麻的。他顺着我的手心舔到指缝,再缓缓往下,直到手腕。我本能地惧怕着他,害怕他一口咬断我的手腕,另外一边,又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感官,我怀疑他身上的液体对于人类而言是有毒的,我感觉手指越来越麻,越来越奇怪。有很多猎食者都会这样,在杀死猎物之前,先麻痹它,让它失去反抗。

    他终于放开了我,手心的伤痕已经消失无踪,满满的都是他的味道。哪怕他没有碰了,依然有着奇怪的感觉——湿滑的生物还在我的手上蠕动。

    为了控制这种奇怪的感觉,我强迫自己思考,和他说话:“千山,你有龙的特征,你的祖先是龙吗?”

    他:“不知道,我从未见过我的祖先。不过,我的祖先应该源于大海。”

    我想了想,恍然大悟:“啊,虽然现在这里是高山,但是几十亿年前,这里应该是大海,后来板块运动,被挤压成了高山……怪不得呢……我本来以为呢,雪山上的恶鬼嘛,应该像熊那样,嗯,或者是传闻中的那种高大的、浑身长满毛的怪人,但是你身上有海洋生物的特征……蛇鳗、龙、人、触/手……哈哈,真是奇妙的组合,也许你最早的祖先生活在海洋里面,还没有长出手和脚,像,嗯,海龙那样,后来上了岸,有了手和脚,为了捕捉猎物变得非常强壮,之后可能在热带丛林生活过,莫名有了触/手,再后来,生活在冰冷的环境里,变得不怕冷了……”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他调侃。

    “我是在认真推理。”

    他的尾巴轻轻拍打着池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后颈,温柔的,压迫的:“人类,你不惜做到这个地步,到底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呢?金钱?名誉?爱情?”

    我的掌心按压在他的胸膛上,很明显,我可以感觉到他腾跳的心脏。

    我问:“我可以像以前那样,了解你的内部吗?”

    “当然可以。”

    他拉着我的手,碰了碰他锁骨中央的位置,那里有一片逆鳞。

    “棉棉,我的内部随时为你开启。”

    46  谜题

    在浴室呆久了,有些缺氧。我呼吸着他口中的氧气,顿时感觉身处丛林。他抱着我,走在温泉之中。周围不会沾染雾气的冰镜清晰地映出我们的模样,他和我的体格差距巨大,他就像抱着一个孩子。上岸后,他放下了我。我微微垫脚,头顶刚到他的胸口。

    “反正都弄湿了,洗个澡吧。”他俯视我。

    “我自己洗……”

    “这句话你起码说过三次。”他的声音冷冷的,“行,你自己洗,在温泉里洗就成,这里的水是活水,半小时就会自动更换一次,水很干净。旁边还有淋浴。”

    说着,他懒洋洋地坐在池边的软椅上,他灵活的触角新换了一根檀香,这次,香味淡雅了一些,有些雏菊和柑橘的香味。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我问。

    “看你洗啊。”他坦然道。

    我发现他的真身有个坏处,就是没法分辨他的表情,看不出他是否害羞,永远都是扑克脸。以前我可以轻易地逗到他,而现在我明显处于劣势。

    就算不看他,我也能感觉到他专注的眼神,从我的头发丝开始往下看,从脸蛋到脖子到锁骨肩膀,就连温泉水都没办法遮挡他的视线……我完全在被他死死地盯着,他似乎在用他的眼睛丈量我的尺寸……我真的想骂脏话了,这要我怎么洗啊……

    好在他只是看着,什么都没有做,我一开始很尴尬很尴尬,后面想着好几天没好好洗澡了,确实该趁这个机会好好洗一洗。我就把他当做大型宠物好了,就好比是,洗澡的时候,家里的大型犬坐在旁边看,好像也没什么。

    洗着洗着想洗头发了,刚想到没洗发露,一只触/手便出现在我的身边,咬着一瓶乳白色的洗发露。哇,竟然是椰子味的,我喜欢!之后还有茶味的沐浴露!

    后来我豁出去了,干脆爬上岸,背对着他淋浴,就当在自家洗澡了。

    大概洗了有二三十分钟吧,当我转头的时候,发现他早就离开了。

    藤椅上留着睡衣和内裤,有花边的那种,丝绸做的……完全合身。还有一双小黄鸭颜色的拖鞋,软软的,也是非常合脚。

    我忍不住捂脸,结果听到了细微的声音,精灵说话了!

    精灵1:小姐姐,这些是山主大人精心为你挑选的哦!

    精灵2:山主大人为你买了一大堆衣服,挑选的时候可兴奋了!

    精灵3:小内内是定做哒,山主大人不希望别人碰你的东西,还打算亲自动手为你制作内/衣呢!布料、缝纫机都准备好了!刚才你在洗澡的时候,他就在看你的尺寸呢!

    我靠,他果然在看尺寸……精灵们知道的也太多了吧……

    精灵们的服务也是很周到的,它们飞在我的周围,鼓起腮帮子吹气,于是我的头发很快就干了……真是厉害。

    洗完澡,穿上睡衣,我慢慢踱入千山的卧室。

    “那个,我睡哪里?”我问。

    他拍了拍床:“你当然跟我睡。”

    跟他睡,很好,我有机会下手。

    我捏了捏睡衣:“穿起来真舒服,听说是你精心挑选的啊?”

    他看起来无动于衷的样子:“那些小家伙告诉你的?”

    “还说你想亲自动手做呢。”

    他没有回应,果然,面具真不好,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

    算了,问正事,我抱着他的胳膊:“千山,你的内部很神奇,像是一个异空间,数不清的肉粉色的树,还有一双眼睛,左边是蓝色的,右边是红色的。上次你带我走进了红色的眼睛,里面有巨大的树木,上面挂着被束缚的灵魂。那么蓝色的眼睛里面有什么呢?”

    “红色的眼睛是红色牢笼,束缚着别人;蓝色的眼睛是蓝色牢笼,束缚着我自己。”

    “你的真身内部和人身内部有什么区别呀?”

    “人身之中的蓝色牢笼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话他只说了一半,意思是,真身蓝色牢笼中是有东西的,而且肯定是重要的东西。

    他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你的精力怎么都用不完,快睡吧。”

    “嗯嗯,晚安。”

    莲花灯接连暗了下来,整个巢穴都开始沉睡。

    黑暗之中,有陷入美梦的、沉静的眼,也有一些装睡的眼。

    千山,在黑暗中,凝视着女孩恬静的睡颜。

    ——堂棉,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我真想切开你的头颅,看个清楚。可是我舍不得。

    ——接下来,你会如何选择,如何行动呢?我想将你压倒在冰冷的岩石上,让你哭着告诉我。可惜,我还是舍不得。

    ——为什么,你对于我而言,像个解不出来的谜题。本不该如此的。

    千山,作为生存了千年的鬼,他总是可以从一点征兆作出准确的预测。

    在成为山主之前,他可以从树木的生长变化预测出大自然的心情,从动物的迁徙准确预测自然灾害;他可以通过阴魂的颜色预测人类的死亡数量,提前许多年人类战争的伤亡情况。成为山主之后,大山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被他听到,他知道最北部的山巅,生长了多少雪莲,知道哪一座山正在被污染,知道大山脉搏的快慢,知道山的内部正在抚育多少魂灵,每个魂灵将来会到怎样的环境,长成怎样的形态。从一个人的细微表情,就能马上窥探出他的想法。何况,他还能轻易地获取每个人的记忆和过去。

    他是鬼,也是神,他是自然,可预知一切。

    可是,他却疑惑地发现,他无法预测一个普通人类的行为。

    她那么单纯、干净,犹如一张白纸。她的行动本来就写在她的脸上,她本该是最容易被猜测的那类人。可是他却越发觉得,猜不透。

    为她摘雪莲的时候,他在想,她会喜欢吗?

    所以他蹲在悬崖之上,细数雪莲的花瓣,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

    当她睡着的时候,他在想,她真的会接受他吗?

    接受、不接受、接受、不接受……睡不着。

    她会喜欢他的巢穴吗?

    喜欢、不喜欢……

    她会喜欢吃他做的饭吗?

    喜欢、不喜欢……

    看到他为她精心准备的莲花灯、毛茸茸的地毯,感受到他为她调节的温度,她会开心吗?

    她会害怕他的真面目吗?

    她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真的觉得他好看吗?

    ……

    也许他早就知晓了答案,毕竟,理性的他早就告诉了他自己,答案是“不喜欢、不接受”,她的目的是什么?那么明显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是他抹去了那些答案,压抑自己嗜血的本能,放任自己陷入愚蠢的感情。

    他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告诉自己不要妄下结论,要更加乐观一些……

    为了看到答案,他愿意放下所有防备,设下陷阱。

    他在等待。

    等待。

    等待她亲口告诉他答案。

    47  愤怒

    深夜,我一直在等待,等待千山睡着。我能敏感地发觉,千山一开始根本就没睡,他在观察我,那目光令人发毛。又过了好几个小时,他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空气中的压迫感消失,他睡着了。

    趁现在。

    我的眼已经适应了黑暗,摸索到了他锁骨中央的逆鳞,像以前那般缓缓拉开。

    我想过这个时候如果他醒了该怎么办,不会有事的,他明明自己都说过:他的内部随时为我敞开。

    我的手指探入其中,刹那间,便被吸入了那个诡异的异空间。

    没有了主人的控制,果然,那些怪异的树枝立马变成了肉粉色的怪蛇,它们缠绕着我的脚踝,追逐着我。越犹豫,越容易被它们束缚。所以我不能犹豫,不能害怕,我在殷红的、带着腥味的世界里前行。

    这个世界在有规律地震颤、收缩,我知道,那是内核在工作的表现。

    我轻易地穿过了蓝色眼睛,我嗅到了檀香,听到了奇妙的圣乐,我的眼前赫然是宽阔的、宏伟的圣殿。有钉在墙上的神,有信徒,有唱诗班。在高高的红色圣坛之上,摆放着这个空间的光源:一颗红色的宝石。

    那种震颤、收缩感更强烈了,一切源于这颗红色宝石。我惊喜地意识到,我找到了他的内核。

    我走上台阶,一步又一步,直到站在宝石跟前。

    只要我将宝石夺走,恶鬼红色牢笼中的所有灵魂将获得解放。一直在承受着痛苦的阿槿将会结束苦难,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阿槿留下来,我要让他复活——

    关于这点,我曾经单独找猎人确认过。阿槿的魂魄被拯救出来之后,如果在三天之内,让他附身某人的躯壳,他将在那具躯壳上存活。也就是说,虽然他永远失去了□□,他还可以另外的形象活着。我想过,可以让我附身在我的身上,我不是恶鬼,他在我身上也不用承受非人的痛苦,这样我就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了。

    我探向宝石,却突然停了下来。

    我没有跟猎人确认过,千山失去了内核,会怎么样?

    他会生病吗?会死吗?他是山主,是大自然的化身,这片自然也会因此消逝吗?

    不行,我不能想太多,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救阿槿。其它都跟我没有关系。

    可是我的手动不了。

    我不知在圣坛上站了多久,根本动不了手。

    在这一刻,我深刻意识到,我已经非常重视千山了。我虽然万分渴望拯救死去的阿槿,我根本没法去伤害活着的千山。

    脑中的理智正在怒吼——

    堂棉,你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做事?你为什么只听一面之词,不跟恶鬼好好谈一谈?你想救阿槿,可以啊,你告诉他,说不定有更好的办法!

    放弃吧!回去!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

    我跑出了圣殿,跑出了蓝色眼睛,不知不觉,被抛出了异空间。

    我大口喘息着,睁开眼睛。

    却惊觉四周灯火通明,近在咫尺的,是黑洞一般的眼睛,那张冰冷的面具,以及刺骨的呼吸。

    “棉棉,欢迎回来。”恶鬼愉悦又残酷的声音。

    “……千山,你醒了啊。”

    “我一直都是醒着的哦。”他慵懒地说着,轻轻抚摸着我的侧颈,“所以,我知道你悄悄潜入了我的内部,走入了蓝色的空间,原来,你牺牲了这么多,就是想夺走我的内核呀。”

    “……我……”

    他尖锐的指甲摩挲着我的喉咙,似乎随时都可能刺入我的皮肤:“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了,可惜我一直不相信自己的预测。为了得到我的内核,救出你的爱人,你甘愿跟着我,跟我来到巢穴,甘愿对着我笑,对我说数不清的谎话,你说你觉得我的真身不可怕,说我好看,还做出很好奇我内部空间的样子,其实你只是想定位内核在哪里……真聪明呢。”

    我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手臂:“对不起……那些话不是假的……而且我没有动手,我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不想伤害你……”

    他掐住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可是你已经伤害了。”

    那短暂的几秒几乎杀死我,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在头上,窒息感快让我爆炸。

    他放开了我,声音轻轻的,像滑过耳廓的羽毛:“如果我说,刚才,如果你拿走了我的内核,下一秒,你将会暴毙,你相信吗?”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情人的温柔耳语,但我知道不是,彻骨的寒冷、还有残余的窒息感提醒着我,这一次,我真的让他愤怒了。他那么强大,我这么渺小,他要杀死我,太简单了。我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我的是什么。

    “咳咳、咳……我相信。”

    “棉棉,我还给你准备了惊喜,看看吧。”千山悠悠地说。

    几个被捆绑的人被拖了进来,两个鼻青脸肿的我认识,猎人和豹子。还有两个我不认识。

    “认得吧,你的同伙。”千山笑着说,“或许你该好好交代一下,你和他们到底谋划了些什么?”

    不行,我不能让他继续误会我!

    “我承认,咳咳……一开始制定计划的时候,猎人在场。可是豹子……他只是让我小心,给我看了图册……咳咳……我没有跟他谋划任何事!其他两个人我根本不认识!”

    千山没有任何反应。

    我努力劝说他:“如果我跟他们是同伙,我一定不会让他们来你的巢穴,这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千山呵呵一笑:“你自己不就是在自投罗网吗?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让他们守株待兔,等你夺走我的内核后,让他们趁我虚弱之时杀了我?”

    “……”

    到此时此刻,我才知道夺走他内核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我才意识到猎人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可是晚了,千山已经不相信我了。

    我知道我错在哪里。我想狠心实施我的计划,可是我不够狠,我优柔寡断、犹豫不决。阿槿和千山我只能选一边,两边都无法舍弃注定是这个结果。……不对,就算我舍弃了千山,按照他的说法,我也赢不了,刚才拿到内核,我已经暴毙。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现在该怎么办?我还要如何救阿槿,又要如何重新获得千山的信任?

    失去了对我的信任,千山失去了天真,只剩下残忍。

    他将一把斧头放在我的手中,温柔地诱导着:“棉棉,你想重新获得我的信任,对吧?那现在,去杀了这几只苍蝇,证明你的决心,好不好?”

    事情在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我道:“这些人……无论做了什么,也罪不至死吧?”

    “他们做了什么无所谓,我只在意你的抉择。”他缓缓道。

    “你在让我……犯罪?”我根本控制不了,声音在战栗。

    他含笑道:“棉棉,如果你杀了他们,你就是有罪之身,你将无法回到人类世界,只能和我永远生活在这里——这样不是很好么?”

    他的偏执和极端让我心底发寒,他想用毁掉我的方式,让我待在他的身边。如果我同意了,会迎来怎样的结局?不难想象,我将永远被困在悔恨之中,恨我救不了阿槿,恨我杀害了无辜的人。而他,对我真的是爱吗,或许我就像他的那些爱好一样,久了他就腻了,让我变成红色牢笼中的新鬼。

    “如果我不杀了他们,会如何?”

    “虽然很舍不得,但我会杀了你。”他残忍地威胁。

    缓缓地,我朝被捆绑的人走去。

    有人还在昏睡,但也有人醒来了,他们看着我,发出呜呜的声音,惊恐地挣扎着。

    此时此刻,我突然忘记了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过过程已经不重要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哎,堂棉,你为什么就不能承认呢,都是你的错啊。

    因为你就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你救不了阿槿,无论是活着的他,还是死去的他。人都救不了,你又如何跟恶鬼抗衡呢。承认吧,你什么都做不到。

    如果,一切的错误都在于我太过懦弱,那我能不能,最后再大胆一回呢?

    这么想着,我举起斧头。

    我听到了嘶吼和求救声。

    是谁发出来的呢?

    这几个可怜的人?被折磨的阿槿?抑或是我自己?

    ——斧头歪了歪,砍向我自己的脖子。

    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却没有疼痛感。

    斧头落在地上,几根断掉的触角蠕动着。

    “够了,我明白了。”

    千山说了这句话,便走出了卧室。那些人也被带走了。

    我听到了破碎的声音,整个巢穴都在被毁坏,像在经历地震。我甚至怀疑这里马上就要坍塌。

    很快,又安静了。我走出房间,果然,本来已经干净整洁的房间被彻底毁掉了,所有大型家具都变得底朝天,那些花瓶掉在地上,碎掉了,就连小精灵们也被吓得够呛,都躲在角落,看到了我才探头探脑地爬出来。

    千山再次失踪了。

    我问小精灵们:山主大人去哪里了?

    黑色的、毛茸茸的小精灵:大人伤心了,不想见你啦。

    在莲花灯里睡觉的精灵钻出来拍拍肚子:棉棉是坏蛋,惹大人生气了,我们不会告诉你他去哪里的!

    之前帮我吹头发的透明精灵像水母一样飞在空中:你们不要欺负大人重要的人啦,别担心,大人没有离开这里。

    火精灵大摇大摆地站在厨房门口摇晃着火舌:多了好多垃圾哦,赶紧喂给我吃吧!

    人字形状的精灵流出宽面条泪:好好的家变成这样了,呜呜呜!

    我换上衣服,挽起袖口:我们一起把房间收拾地整整齐齐的,等千山回来好不好?

    黑精灵:那样的话,大人会开心起来吗?

    火精灵:会给我喂很多很多好吃的吗?

    水母精灵:我希望看到大人开开心心的!

    我点点头:会的,我们把房间收拾好,然后你们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一定会把他哄好的,你们要相信我!

    于是我们花了半天的时间,从早晨到中午,收拾房间。为了奖励精灵们,我喂给了他们最喜欢的食物——没想到他们喜欢吃垃圾,真不错,真环保!之后我做了饭。

    我问:现在你们该告诉我,千山在哪里了吧?

    黑精灵爬在我的肩上鼓动着腮帮子,一边吃东西一边说:大人在地下室,去安慰他吧,要是你再惹他生气,我们不会原谅你哦!

    水母精灵飞啊飞,把钥匙放进我的口袋:不要告诉大人是我们给的哦~

    我谢过它们,在仓库旁边,果然发现了一扇铁门。用金属钥匙打开铁门,便看到了兽骨楼梯,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黑暗之处。

    我的手电筒早就用不了了,这可怎么办。莲花灯精灵叹了一口气,傲娇地蹲在我的肩膀上,前方瞬间亮了起来,我揉揉它的肚子:“谢谢!”

    它伸了个懒腰:“会揉就多揉揉。”

    于是我一边揉它柔软的肚子,一边前行。

    莲花灯精灵舒服得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倒是让我不那么害怕了。

    地下室的空气十分阴冷,我嗅到了千山的味道。

    晕黄的灯光之中,我看到了数不清的宝箱。金灿灿的黄金、精致的银饰、清透的玉器、五彩缤纷的宝石……数不清的、琳琅满目的宝藏堆满了地下室,实在让人眼花缭乱。

    而千山躺在宝藏之中,一动不动。

    我小心翼翼地绕到他的身前,只能看见森白的面具,看不到他的表情。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没反应,又感受了一下他的鼻息,才确定他是睡着了。

    我意外地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是湿的,是泪水!

    他,哭了?

    他脸下的锦缎被泪水弄湿了一小片。

    千山在我心中,可爱过,残忍过,睿智过,无情过,他总是高高在上的,人类对于他而言仅仅只是蝼蚁……更别说他的真身如此可怕,可是他竟然哭了……

    发了一通脾气后,就自己躲在地下室,一直都在可怜兮兮地哭?

    天哪,他到底是千年怪物,还是懵懂的孩子?

    莫名的情绪在我的胸口泛滥,我轻轻抚摸他的脸。

    为什么他是无面鬼呢?

    为什么他没有自己的表情呢?

    我真想看他的脸,看他的表情,看他的所有细节。

    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已经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他湿润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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