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晋趴在三个月前楚元攸曾经趴过的那间土牢里,却连像楚元攸那样自嘲都没有心情。

    他身上疼得厉害,刀伤、鞭伤、烙伤纵横交错,耗尽了他的体力,也磋磨了他的精神。伤口有几处已经溃烂,渗血流脓,引起了高烧反应。他整个人昏昏沉沉,头疼欲裂,口干舌燥,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连日来的严刑拷打。要不是小石头山寨的二当家毛财旺想要从他口中问出赤玉原矿的具体位置,可能他早就被一刀砍死、曝尸山林了。

    许是见他嘴硬,无论如何刑讯都不肯说出赤玉的秘密,毛财旺失去了耐心,这两天把他丢在土牢里不闻不问,也没人再来送水送饭。钟晋知道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支撑不了几天了。

    他懊恼、悔恨、满心不甘,同时也深深担忧。

    想不到自己这么没用,守不住她交给自己的山寨……

    想不到竟然无法再见她一面、再传一句话给她,无法助她避开危险……

    昏昏沉沉之间,铁栏外传来“啪嗒”一声轻响。钟晋用尽气力睁大眼睛看过去,看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瞪着眼睛打量自己,好像是一只鸟……

    钟晋陷入了昏迷。

    正在他意识涣散,恍惚犹如沉入不知名的浓重黑暗中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钟晋!钟晋!醒醒,快醒醒!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钟晋!”

    伴随着逐渐清晰起来的呼唤声,还有脸颊上传来的钝痛和可疑的“啪啪”声响。连番刺激让钟晋不得不强打精神,凭着本能抓握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腕。

    “小宁……真的,是你……?”

    他看着仿佛隔着一层面纱并且变了形状,只能看出大致轮廓的少女的面庞,露出艰难的笑容,如在梦中。

    少女的表情又惊又喜,激动地湿了眼睛:“太好了,你还活着!太好了!”

    钟晋没说“要是再晚一天可能确实已经死了”这种话。他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咙干裂得厉害,刚才短短几个音节几乎让他咳出血来。

    如果还有力气说话,他想问宁茯苓什么时候回来的、如何得知了山寨的变故、又是怎么潜入山上找到了自己……

    可他的体力实在已经到了极限,只能有心无力地人搀扶着,爬上一个陌生青年的背。嘴里被塞了几个熟透的浆果,甘甜爽口的汁水给他带来重获新生之感。

    宁茯苓轻声对他说:“事不宜迟,没法给你疗伤。下山的路不好走,你忍一忍。这位兄弟是跟着元攸回来的,是自己人,别担心。”

    他轻轻点了点头,印象最深的却是她直呼而出的“元攸”二字。淡淡的失落感犹如被秋风卷起的落叶,刹那间掠过心头。

    他被杨广桢驮在背上,艰难地沿着陡峭狭窄的后山小路逃离。一路上险象环生,他听到过楚元攸的惊呼,听到花豹的低吼,也听到过陈飞的大声示警……

    最后,无一例外都是宁茯苓鼓舞士气、决定下一步行动的清丽嗓音。少女的话语中不见沮丧,冷静沉稳,莫名令人安心。

    尽管一路上的颠簸和碰撞让他的伤口裂开、疼痛不已,尽管对自己拖了后腿感到无力而愧疚,体力和精力均已达到极限的钟晋还是渐渐失去了意识。

    只不过少女那令人安心的声音,即便失去意识仿佛留存在脑海中。

    再醒来时,钟晋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身上的伤口都被处理过了,虽然胀痛,热度已经消退,伤口也都清理过,不那么难受了。

    窗边传来“扑棱棱”的声音。他费力地扭头,看到一只小猫头鹰歪着脑袋瞅着他看了一阵,展开翅膀从半敞的窗户飞出去了。

    片刻之后,伴随着几个人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匆匆推开,宁茯苓的声音满怀欣喜传入耳中:“钟晋!你醒了?”

    宁茯苓、楚元攸、陈飞,还有一个钟晋不认识的陌生女子,四个人的出现一下子让不大的房间显得拥挤。宁茯苓的肩膀上,停着刚才钟晋见到的那只小猫头鹰。

    他费力地笑了笑,目光停留在小猫头鹰身上:“这个,是寨主的新朋友吧?”

    宁茯苓看了一眼小猫头鹰,抬手摸了摸:“是啊。能找到你,真是多亏了它……”

    双方都有太多的情报要与对方分享。宁茯苓把婓红云介绍给钟晋,简单讲了在郡城的经过,不无懊恼地说:“早知山寨发生如此变故,就算是冒雨,我也该马上回来。当时只是不想采买回来的货物被雨水淋湿……”

    钟晋听她这么说,心里愈发难受:“寨主别这么说,都怪我无能。那天晚上,确实也有些大意了……”

    这次偷袭大石头山寨的,确实是一向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对他们不屑一顾的小石头山寨。钟晋也是被抓之后才弄清缘由。

    “……原来朱福贵当时在林子里烤野味引发山火,担心寨主怪罪,就从山寨逃走了。他带走了一些私藏的财物,投靠小石头山寨,做了一个中级小头目。走之前他就煽动郑老五,让他留在山寨给自己做眼线。后来郑老五被寨主责罚之后赶出山寨,便去投奔了朱福贵。”

    宁茯苓和楚元攸都很气氛。楚元攸愤愤道:“当时就该替寨主杀了他们!这种小人,就是不能对他们有半点心软!”

    小猫头鹰忽然飞起来踢了楚元攸一脚。楚元攸更气了:“你这小破鸟踢我干什么?”

    婓红云推了他一把:“寨主本来就自责放走了祸害,你还在这吵吵,连个鸟都不如!”

    宁茯苓道:“事情已经变成了这样,再来追究当初的决定,确实也没有意义了。是他们人品低劣,倒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也不可能因为这些小人拉低自己做人的水准。”

    她看向钟晋:“汤武他们后来逃到陆家庄,在追兵中看到了郑老五,但没见到朱福贵。朱福贵来了没有?”

    “来了。”钟晋道,“负责拷问我的人,就是朱福贵。”

    宁茯苓轻轻“啊”了一声,目光在钟晋几乎缠满绷带的身上转了一圈,眉头紧蹙,咬牙道:“我才刚说不要为小人影响自己,看来我也是做不到了。好歹是老相识,下手这么狠!”

    钟晋苦笑:“就因为是老相识,都在前寨主手下听候差遣,下手才更狠不是么?要不是小石头山寨的毛财旺想要问出赤玉原矿的具体位置,朱福贵说不定早就偷偷对我下死手了。”

    前寨主喜欢拍须溜马会奉承的朱福贵,却也离不开正直干练的钟晋。两人在山寨中的口碑更是天差地别。宁茯苓成为寨主后,朱福贵的地位一落千丈,钟晋却成了名正言顺的二当家。钟晋知道朱福贵对自己心怀的怨恨,甚至还超过对寨主宁茯苓。

    “我丢了山寨怪我自己大意,落在他手里被他借机报复泄恨,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钟晋道,“上天既然叫我大难不死,此仇再不报,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宁茯苓心有余悸:“昨天我们上山,确实没想到这么走运能把你救出来。汤武他们都说无人知晓你的下落,我真担心……”

    钟晋懊恼地回想起那个他并不愿意再去回想的耻辱之夜。

    那天下午就开始下雨,雨势不小,山上风也大,山寨的日常活动便全都暂停了。除了站岗放哨的人两个时辰轮换一班,山寨中几乎无人走动。

    晚饭过后雨势转小,钟晋在酉时末查了一遍岗哨,一切正常,便回房早早睡下,寻思着次日早早起床练武。这样的雨夜稀松平常,他并不觉得这个晚上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他确实没想到有人会冒雨上山,埋伏在山寨外面,等到天黑之后发起突然袭击。就连他自己都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匆忙应战,又怎能要求其他人有比他更好的应对?

    “……本来和我一样被抓住的还有几个兄弟,有一个和郑老五有点交情,投降了他,其余几个不肯投降的都被杀了。我听他们交谈的意思,郑老五和朱福贵用赤玉一事说动了小石头山寨,想要立个大功。但他们找了几天,在山谷中一无所获,因而急躁不已。”

    宁茯苓冷笑一声:“别说他们不识货,就算识货,失道寡助,也不可能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钟晋,你什么都别想,先好好养伤,过几天我们一起去把山寨夺回来!”

    钟晋眼睛一亮:“寨主有主意了?”

    宁茯苓看向楚元攸:“虽然我心里有点不情愿,但也没办法。该利用的时候,还是得利用既有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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