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大雨中,即便是蘸了火油的火把也被浇得摇摇晃晃,一副随时都要阵亡的模样。饱吸雨水的蓑衣披在肩上沉甸甸的,顺着斗笠边沿流下的水犹如小型瀑布。即便穿着雨具,楚元攸也觉得快被大雨浇透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扬声大喊:“再点几个火把!太黑了、看不清!”
军士大声应答,三四根火把接连被点亮,先前岌岌可危的一根却又被雨水浇灭。楚元攸勉强看清了事故现场。
山寨在宁茯苓当寨主之前,本来是没有“茅厕”这个概念的。大伙在营寨外头找了条沟,拉屎撒尿都去那里,成了习惯,也没人避讳什么。
宁茯苓当然受不了,将那条大伙用惯了的沟做了清理、盖了一排房舍,修成一处正式的茅厕。虽说是旱厕,但因为有了房舍,安排人手定期打扫,又挖了粪坑用以积蓄肥料,上面用木板覆盖,看上去比原来好多了。
没想到今夜大雨,雨水灌满了蓄粪池,内外双重压力下,导致石板松动,蓄粪池里的东西也跟着流了出来……
因为在下雨,味道不算浓烈,楚元攸还是恶心得直皱眉。小王爷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即便这个茅厕是他设计的,建造时他也没像现在这样近距离观看。
“王爷,雨这么大,蓑衣已经不顶用了,您还是早些回去,以免着凉。”手下的军士劝道。
楚元攸知道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靴子怕是也要报废,还是摇了摇头:“这个缺口如果放任不管,一定会越冲越大,得想想办法……”
不过雨水确实太大。即便能把缺口堵上,难保不会再度被冲开啊……
进退两难,楚元攸借助飘摇微弱的火把光亮,沿着粪水流淌的方向看去。前方是一片树林,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并没有水源。
他心里暗暗有了方案,却有点拿不定主意。他想问问宁茯苓的意见,又觉得雨这么大,舍不得把人叫来。自己淋雨着凉无所谓,他不想让宁茯苓特意跑来……
“楚元攸!”
少女清脆的嗓音恰在此时响起。楚元攸转身看去,不悦地质问:“谁把寨主叫来的?没看到这么大的雨么!”
徐成尴尬地承认:“是我叫人去通知的……这么大的事,总不能不告诉寨主吧?”
楚元攸很不高兴地皱着眉、绷着脸。徐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他没法责备。而以宁茯苓的性子,只要得到消息是一定会亲自前来的。
走到近前的宁茯苓见了他却是一愣:“你的表情怎么这么严肃?问题很严重吗?”
楚元攸勉强调整了表情,不情不愿地回答:“也不算很严重。你来了也好,我正拿不定主意——你看按照粪水的流向,不会污染到山上的河流,也不会弄脏我们的蓄水池和水渠,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干脆将粪坑打开,让水直接流出去?”
宁茯苓略作思索,问道:“你是觉得如果堵上破损处,其实也没什么用?”
楚元攸点头:“从雨势来看,可能还会持续一阵子。即便堵上了,这么大的雨,很有可能再度将池子冲开。堵不如疏啊。”
宁茯苓顺着楚元攸的指引观察了片刻,随即拍板:“你说的没错,堵不如疏。顺着今夜这场大雨,就当给树林施肥了。”
少女说着,将手掌按在身旁的一棵大榆树上,仰头对着树冠说道:“可以吧?你们不嫌脏、不嫌臭吧?”
楚元攸看到榆树似乎晃动了几下。不过大雨之中,树枝树叶本来就被雨水浇灌拍打,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他只看到宁茯苓的唇边露出淡淡笑容,便知道山林并不反对他们的计划。
说不定,她真的是山神之女、月神娘娘的化身啊……
大雨之中,楚元攸对着宁茯苓那张同样被雨水淋湿、颇有几分狼狈的面孔,依然心驰神往。当先走近蓄粪坑,亲自动手搬动被冲开一半的石板,准备将蓄粪池彻底打开。
“王爷!!”
颖王府的军士们纷纷惊呼,惊愕地看着身份高贵的王爷踩在混杂了粪水的泥水中,动手去搬粪坑的石板。一群人争先恐后冲上去拉住了他。
“王爷,此处污秽,请交给属下们,请您回避!”
“此处危险,快带王爷离开!”
“让王爷纡尊降贵做这种事,要我等何用!”
楚元攸被一群手下强行拖到一旁,表情有点尴尬。他的手下们说什么也不肯退让,他只好作罢,改为在一旁现场指挥。
远远旁观的宁茯苓也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楚元攸连这个身段都放得下,竟然亲自动手、身先士卒清理粪池?换了是她,她都做不到。
粪池很快被打开,楚元攸和他手下的军士们却也不同程度沾到一些秽物。好在雨大。大雨的持续冲刷让现场的气味没有那么难闻,也让军士们被弄脏的衣物和鞋子得到清理。
“这样一来,等这场雨过去,这一带的树木花草应该会长得很好吧?”
宁茯苓看着站在距离自己三米开外、用喊的在跟自己说话楚元攸,一阵无语:“你站那么远跟我说话,是在练习大嗓门么?”
“我身上脏。”楚元攸继续大喊,“这里没事了,你回去吧、茯苓,我带兄弟们再到各处去看看。”
宁茯苓非常无语,索性不再说话,径直走了过去。楚元攸急忙后退,喊道:“你别过来,很脏的!”
宁茯苓挥手,大声下令:“徐成、赵四,给我拦住军师,不许他再动!”
被点到名的两人喜滋滋地挡在楚元攸身后。颖王府的军士们看出宁茯苓没有恶意,便也不加阻拦。楚元攸慌乱之间,宁茯苓已经到了他面前。
少女冰凉的手指落在青年同样全是雨水的冰冷的面颊上。
“傻子。”宁茯苓淡淡道,“冷得都发抖了,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在外面呆了多久?”
楚元攸定定地看着宁茯苓,低声道:“我担心水渠,也担心浴室……还有马厩里的马,下这么大的雨,它们也会不安……”
“嗯。既然这些地方你都巡视过了,现在跟我回去吧。”宁茯苓的手离开楚元攸的脸颊,顺势向下,拉起了他的手腕。
“钟晋还在巡视呢。”楚元攸颇为慌张地说,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慌张什么,“那个……他跟我差不多出来的,我俩说好,一人巡视一半……”
宁茯苓转向徐成和郭四:“去跟二当家的说,巡视之后抓紧回来吧。天黑雨大,容易出事,太危险了。”
徐成和郭四应声而去,宁茯苓又对在场的其他人道:“今晚辛苦大家了。后半夜还要劳烦兄弟们按照排好的顺序轮岗,大家再坚持下,但更要注意安全。迟早都会雨过天晴,不必过于担心。”
宁茯苓的话总能给山寨的人带来鼓励。众人内心安定不少,有的回到岗位上,有的回宿舍休息,各自散去。
宁茯苓牵着楚元攸的手,拉着他回到寝居。四人的寝居本就是并排的两间小院,斐红云早已备好热水和布巾,却在迎上前时忍不住抱怨:“哎呀,怎么这么大的味道……”
楚元攸顿时露出尴尬的神色,想放开宁茯苓的手,却被攥紧了不放。
宁茯苓对斐红云道:“抱歉,红云姐,我想让他用一下咱们这边的浴室,你看行吗?”
斐红云连忙道:“这有什么不行的?浴室是寨主的,又不是我的。”
宁茯苓微微一笑:“是咱俩的,我当然要征求你的意见。楚元攸到底是男子。”
斐红云立刻提起热水桶拿起布巾:“那我去隔壁。钟二当家待会回来,热水刚好用得上。”
眼见斐红云面带坏笑跑得飞快,楚元攸脸红到了脖子根,说话也开始不利索:“茯苓,你、你是说……我可以……可以……”
“结巴什么?”宁茯苓拍了下他的手,“不就是借给你浴室洗一洗么?怎么,你该不会做梦我帮你洗吧?”
楚元攸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没做梦!”
其实内心在默默流泪。那么美的梦,谁会不做?
宁茯苓把他推进浴室,帮他解下雨具,脱掉被弄脏的外衣和靴子,剩下的让他自己来。
“浴室是你设计的,你不可能不会用。我去隔壁院子帮你拿替换的衣服。水放热一点。你淋雨时间太长,容易着凉。”
楚元攸终于慢慢反应过来:“茯苓,你是……担心我的身体?”
“其他人我也挺担心的。”宁茯苓随口回答,“毕竟是秋天了,这么大的雨,又是在晚上,容易着凉。还好我备了一些草药,等雨停之后煎成汤剂分给大家。”
楚元攸听了半天,觉得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让宁茯苓挂心的人,不免沮丧。见宁茯苓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他慢腾腾地解开里衣,兑好温度适宜的洗澡水。
一转身,门口多了个硕大的影子。花豹懒懒地伏在门外的檐廊下,一双铜铃似的豹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看来他在宁茯苓心里还是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没有被豹爷盯着沐浴的待遇吧?
楚元攸顿时又高兴起来。一阵风从门外吹进来,他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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