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吴府大宴当晚。
“炎儿,你请的乐师舞女都安排得如何了?”
眼见今日的大宴主角容光焕发,笑意满面,吴炎立刻恭恭敬敬地迎上前:
“请父亲放心,孩儿方才已将他们遣给灵叔,现下应该都在西厢房歇下,就等着灵叔安排各人的出场事宜了。”
“你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鬼心思。寻常这等事情,交给吴卓吴华他们也就差不多了,为何还需要咱们的大总管亲自出马,再加上你小子在一旁协助安排?莫不是……”
吴炎正在为这突然的停顿感到奇怪,这时却只见父亲收敛了笑意,语气也急转直下:
“是有什么人……把你的心思,拴住了?”
……
眼见这小子吓得瞪大了眼,脸上也迅速而明显地染上了一层绯红。
吴开愈发有把握了,只不过面上仍是稳如泰山:
“近些时日你一直往外跑,是去怡丁院找那个叫张心的行首吧?怎么,看上了那姑娘却怕于礼不合,踌躇不前又不甚甘心,这才打算办个寿宴,把为父哄高兴了再行禀告?”
“……一定是夏护卫对父亲说的!当初答应得倒是痛快,原想着他是个能说到做到的实诚人,没来由这般不守信用!”
慌乱中,回想起之前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做好眼线,且绝对会保密的“同谋”夏虎,吴炎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可莫要冤枉夏虎,所谓知子莫如父,我若是连自己儿子的这点花花肠子都猜不到,怕不是要被你在暗地里笑话为父迟拙愚钝了吧?”
“孩儿不敢!爹……心儿她……孩儿敢担保……她是天下少有的好女子……琴艺精通自不必说,您今晚于宴上一听便知……而且……而且她在怡丁院是卖艺……不……不卖身……的……”
话越说,声越小,也越失了底气。
似乎才有了足够清晰明确的认知一般,此刻吴炎恍然惊觉,自己甚至都说服不了自己,话一出口,就仿佛把父亲当成了一个三岁小儿。
可惜事已临头,他也只能暗暗叫苦。
想自己如何能不知晓这其中的规矩,婚姻大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自己作为尚未成家的户部尚书独子,若在议亲之前早早便有了妾室,试问今后,哪家公侯重臣愿与吴家结亲?
即使是保守估计,一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公子形象,也绝对不出一天,就能深深扎根于全京城官眷的心目之中。
……自己如此做法,何尝不是犯了父亲的大忌!
思及此处,吴炎甚至开始后悔。
方才只想着图一时的嘴快,完全将这些长远计较抛诸脑后,更未顾及之前从不敢多加考虑的父亲的态度……
莫不是今日,便要为自己的年轻气盛和任意妄为付出代价了?
吴炎行礼后一直未敢起身,只好慌忙偷觑自己父亲的脸色。
好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有所准备……
“好了好了,这般紧张做甚。在我儿心里,为父就是这般不通情理的面目?”
出乎意料的是,吴开此刻看起来并无不快。
反而还换回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竟开始安抚起自家儿子来:
“只要我儿喜欢就成,何来这许多繁文缛节?既然这位张心姑娘合你的心意,那你为她赎身,也并无甚不妥的地方。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掖着藏着的,给你做妾,只要你俩情投意合,为父自然是没什么意见。”
“爹您同意了?啊,孩儿谢过父亲!那,那孩儿即刻去找心儿,得快些和她说好,今晚演出后早点歇下,待明日一早,孩儿就去怡丁院为她赎身!父亲稍待,孩儿去去便回!”
似乎是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也或许是出于对自己父亲明朝变卦这种可能的猜测与担忧,吴炎决定当机立断。
望着施了一礼后匆匆而去,脸上还荡漾着溢于言表的惊喜微笑的吴炎,吴开不由地一声叹息:
“真是个不省心的小子。看来,也只能寄希望于今晚万事顺遂了……”
……
吴府,西厢房外的一片小花丛中。
“头儿,你说,走廊边那俩人已经站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吧,他们还要这么傻愣着在那儿戳多久啊?”一个极力压低着的粗犷人声,从芳香四溢的花间流了出来。
“就是就是,不说话也罢,竟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都是自顾自地发呆做甚?”
“这二人间当真有些说不得的事?看今儿这情形不像啊……”
眼看手下这些家伙为了这么一件简单明了的事讨论个不停,被称作“头儿”的那人终于忍不住发话了:
“你们懂个什么,这就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知道不?唉,甚么郎情妾意,红粉蓝颜,那又能如何?还不是敌不过中途变心,另觅新欢?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那叫……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哎呀再怎么装得豁达,还不是得把难受往肚子里吞?这种时候还能说什么?话别吗?”那人一边感怀万千,一边难能可贵地开始寻章摘句。
“还是头儿英明,让咱兄弟们自从来了,也不贸然上前打扰那两只终究还是成不了一对的鸳鸯。”
“本来嘛,就应该等他俩的离情别意整得差不多了,咱们再过去。”
“对,总是能比上去触了霉头要强吧。”
“哈哈哈哈哈……”
一群压抑着的笑声持续了一小会儿,等这番乐子聊得差不多了,话题便不知不觉转到了别处。
“……说句要紧的,头儿,既是如此关系,那……老爷他当真不怀疑……”
“就是啊,此事连小相公都给瞒着,倘若有所差池,我等如何向老爷交代啊……”
“不是不怀疑!……”
此言一出,花丛中顿时安静下来。
除了这位领头的,其余众人皆是大气不敢出,只等着后续。
“……实话实说,就因为这层关系,此人便是第一怀疑对象!况且老爷行事一向谨慎,如何会放任这等不出多时就能做起如此生意,且身家背景成迷之人不闻不问?别看此人在京城交际范围甚广,几乎全无冤家对头,就觉得他是个善茬,其实这种人才是最为可怕的,他的背后,很可能有一个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强大靠山!……”
“……那……既如此……”
“……为何老爷又说不需要咱继续……”
“……”发觉自己这帮手下竟然如此不开窍,甚至连自己的身手都在不知不觉间遭到了置疑,这位领头的便没好气地把脸一拉:
“平日里要你们多动动脑子,敢情肩膀上那玩意儿长着是用来显高的?当日我亲自出手试他,你们当是作耍子?一个半点功夫都不会的人,能做哪门子的江湖人?再者观他言谈举止,说他像满腹书卷气的书生也好,像八面玲珑的行商之人也罢,总而言之,都很难和杀手扯上关系吧!老爷这番筹谋,就算是再怎么需要行事周全,也万万不可冤枉好人!”
“原来如此!还是头儿深谋远虑……”
“嘿嘿……头儿莫气,是弟兄们愚钝了……其实不瞒头儿说,弟兄们本来还看那后生顺眼哩,既然现下断定他不是恶人,那我等还不都是巴不得如此啊!”
“哈哈,咱弟兄以后可有的是机会去吃酒!”
“这说一千道一万,兴许人家就是个天资过人的乐师,性子又那般讨喜,再有些不错的运气,做得了这番营生,咱们只顾打探人家的家世做甚?现在讲的是英雄好汉不问出身!”
“万一人家就是个全无背景的苦命人,流落至今好不容易成就了,还要遭咱这样的人们于背地里嚼舌根,哎呀……不像回事不像回事!”
“可不么,只要人好不就得了,管甚么背景身世?”
“唔……但求人好,不论身世……嗯……说得不错,此言极当。”
身后突然而起的熟悉声音,把这群正在窃窃私语的汉子们吓得立即转身行礼:
“……小,小相公您来了啊!啊啊那个……”
“嘘……小相公,您轻点儿……过这儿来,对对,蹲下……”
“干什么啊夏虎,前面有什么呢你们看得这么起劲……”
吴炎在自家护卫的大力拉扯下,终于选择了妥协,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埋在了一片怡人芬芳的花草中。
“小相公千万莫要动怒,他们也就是分别前最后说几句话而已,再商量商量等下演奏的事儿,其他时间就在廊边站着……咱弟兄们一直在这儿盯着呢对不对?”
“嗯嗯是啊,哈哈,马上就开宴了,他们八成是紧张吧,所以才出来换换脑子透透气……”
“没事的,小相公,真没什么事……”
“……”还没有搞清楚情况的吴炎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
一袭樱粉色的衣衫映入眼帘,精致婉丽的脸庞,加上眉眼间那份如怨如诉的神情,悲而不愁,哀而不伤,愈发显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一时间,竟恍若绝代佳人临月阁,天生丽质倚星楼。
而在几步外,也立着一个浅青色的身影,长身玉立,气质脱俗,宁然思默,自成一境,天蓝色的发带,被一阵悠然而至的微风,不经意间轻轻吹起。
再看时,却好似竹意谪仙落凡尘,兰香君子降人间。
……
好一对。
双璧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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