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学子朝何有投来艳羡的眼光。

    谁不想得到一位强者的赏识。

    与一位修为高深的老师交好,就算对家族也有莫大的好处。

    给何有领路的高年级学子带何有来到吴夫子处,便指了指里面,让她自行进去。

    跨进门,何有朝里一看,便看到案几处吴夫子正在写字。

    “来了?”

    吴夫子将一处字写完,才抬头看向何有,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

    何有走近朝吴夫子作一揖,垂眸看了一眼吴夫子的字,低声问:“不知夫子有何事交代学生?”

    吴夫子哈哈大笑起来,“说不上交代,前些日子看了你的字我颇为喜欢,想请你多为我抄写一些文章,可以么?”

    何有似乎没怎么思考,便开口道:“自然可以。”

    “请问夫子需要学生抄写什么文章。”

    吴夫子看着他的眼睛道:“南华经。”

    《南华经》便是庄生文章的合集。

    “你每隔三日为我抄写一篇便可以,我会为你提供最好的笔墨和纸张。”

    “此外,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提供额外的报酬。”

    注意到吴夫子在观察自己,何有抬头看向吴夫子。

    她道:“夫子只用为我提供笔墨纸砚便可。”

    “学生课余时间还算多。”

    “能为夫子抄写文章,是学生的荣幸。”

    何有倒也没有太多恭维的语气,声音不高不低,听得人正舒服,态度不卑不亢,可也带着学子特有的那种“尊长”的气质。

    吴夫子在心里高看了何有一筹,眼神便稍稍有所变换。

    “好,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谈钱不钱的。”

    “你尽管去写,还是我上次说的,若是四年级那一拨学生找你麻烦,你来找我便是,若是在这学院碰到其他的事情,也可以来找我。”

    何有拱手道:“那便多谢夫子。”

    “好了,你回去上课吧。”

    三年级学堂在四年级的后面,路过四年级的学堂时,好巧不巧正好撞见站在窗边的周枋。

    周枋今日穿了一件墨色外罩的轻衫,视线与何有相撞,何有非常柔和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陈昆就站在周枋的后边,侧着身子自然也瞥见了何有。

    她目不斜视地穿过走廊,穿过那扇窗。

    也没有刻意忽视二人,只是非常柔和地,“拒绝”了任何正面相对的场面。

    无色、无味、无声。

    周枋回过头去看陈昆,正好看见陈昆盯着窗外若有所思的样子。

    周枋:“如何?”

    陈昆:“说不上何有这人哪里变了。”

    周枋:“怎么说不上?”

    陈昆:“因为感觉哪里都变了。”

    陈昆朝周枋咧嘴笑了笑:“好像完全看不上我们似的。”

    “这周身的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贵不可言的少爷呢。”

    周枋眉头皱了皱,朝穿廊尽头看去,何有早就不见了身影。

    其实他认为陈昆形容得不准确。

    他见过所谓的“贵不可言”的少爷,可那种贵,是矜贵。

    可何有,他说不上来。

    他想,也许何有不是性情大变,而是一开始便在装疯卖傻。

    只是,一个炼器一层的人,怎么“贵”得起来?

    吴夫子第二日便收到了何有抄写的文章。

    还是那番银钩铁画的字迹。

    何有抄写的是《南华经》里的《秋水篇》。

    秋水篇很长,何有抄写虽快,也用了将近一个时辰。

    昨日她未去练武场练剑,上完课便回宿舍伏案抄写,抄写完之后,便继续看第二本《炼器手札》,直至读完,才上床和衣睡觉。

    由于修为太低,近乎于无,她如今□□凡胎,睡眠不足,精神状态自然也不好。

    垂手立在吴夫子身旁,何有忍住了打哈欠的冲动,眼睛却有些红血丝。

    吴夫子的注意力在何有的抄写上。

    他整理出一块空当,将何有送来的宣纸铺开。

    墨迹一一呈现在吴夫子眼前。

    何有垂着眸子从侧面观察吴夫子的神情。

    当他将整张宣纸全部铺开的时候,何有捕捉到了他神情的变化。

    他瞳孔放大,神情微微呆滞,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何有看向那副字。

    她想起某些事情。

    在做何相的时候,除了政绩绩之外,何有的字同样天下闻名。

    就连皇帝也爱极了她的字,她的奏折,被皇帝取下纸张,一一表在了书房里,在被逼宫之前,皇帝最喜欢的就是问何有要字,后来皇帝名存实亡,不敢触何有的霉头,便日日在书房里看何有的字,看得痴迷。

    不止是皇帝,民间的巨富之人,无人不想收一副何有的字,哪怕是一个字也好。

    后来何有将成东帝的前夕,有修道之人,也来寻何有的字。

    是的,在何有那个世界,也有修炼者,只不过他们修的是“道”。

    和这里修仙者众多不同,那个世界的修道者,和人间世俗井水不犯河水。

    那诗人眼中修为高深的修道者曾经御空而来,主动敲响了相府的门。

    那修道者打开何有的字卷后,同样也是吴夫子这样的神情。

    何有也是如此在一旁看着那人。

    那修道者回过神来时,再看向何有,朝何有深深地行了拱手礼,眼神已经变了,充满了敬畏和惊骇。

    何有问缘由,那人三缄其口。

    只是支支吾吾道:“老朽在大人的字里,看到了一场造化。”

    “什么造化?”何有问。

    “不可说,不能说,说不出口。”

    “你看到了什么?”

    那人嘴唇颤抖,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说了两个词。

    “横尸遍野。”

    “万民……朝拜。”

    说完,似乎规则有所不容。

    那人登时凭空朝后倒退一丈,身体狠狠撞在了石墙上。

    修道者身体本该十分强健才是,可那人硬生生口吐鲜血,仿佛受了极重的伤。

    他稳住身形,跪拜在地上,不敢看何有的眼睛。

    声音嘎哑,语气里充满了恐惧,不知是对何有说话,还是在对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说话。

    “老朽该死,多谢大人赐字,老朽往后百年,必不敢再多言一字,多写一笔,望大人喜怒。”

    “望大人息怒。”

    “望大人息怒……”

    那人一直在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直到何有说了一句:“你走吧。”

    那人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匍匐着从地上起来。

    拱手弯腰,对着何有,升空而起,缓缓消逝在远方的山头。

    何有的字是和倪安南学的。

    一开始倪安南教何有识字,教她拿笔,倪安南的字端正大气,就和他的人一样,儒雅和厚,可看着倪安南的字,哪怕是对照着,何有也写不出来,她不会转弯,每一笔都写得如同刺一样,棱角分明,也不知为何,倪安南就算手把手交何有写字,何有也写不出倪安南那样圆融大气的字来,一开始倪安南还想着纠正,可见这对何有确实难如登天,他便也叹息着随何有去了。

    后来见过了不同的字,对于笔画也渐渐通顺了,她写起字来,自己的风格极浓,银钩铁画,字与字之间,仿佛陷入战斗,随着与倪安南在江湖朝堂辗转,何有杀了人,见了血,从杀一人,到杀百人,从杀百人,再到矗立在流血漂橹的战场上,何有身上有了杀戮之气,她的字也就沾染了这份杀戮气,写起来愈发的凶,后来倪安南死了,她当了宰相,才将这凶气有意识地收敛了些,再后来何有学会了官场的辗转,学会了所谓的谦卑,她懂得了如何韬光养晦,她的字,也就藏了很多,后来心中真的有了百姓,何有的胸中那份凶煞之气,自然而然被仁爱与慈悲抵消了,只是银钩铁画还是银钩铁画,可锋芒内敛,凶而柔和。

    人们常说,见字如面,实际上不差。

    而何有给吴夫子的字,不过是往差了写的字。

    这字比起与她真正的字,只有两分相似而已。

    但是似乎吴夫子也还是见了所谓的“别的什么的东西”,也许和那修道者口中的“造化”有相近之处。

    没过多久,吴夫子便清醒过来了。

    他弯下腰细细察看每一个字,闭上眼睛又睁开,一下子坐着,一下子站起来,拿起那字从窗台走到门口,一下远观,一下近看,最后似乎是没有再进入刚刚的奇异境界,他回到书桌旁,表情有些失望,随即,他才想起何有还在一旁站着,他有些尴尬地看向何有,可何有也没有露出一丝惊讶或者奇怪的表情,就是安静地朝吴夫子笑笑,仿佛对刚刚吴夫子的举动不以为意。

    这种奇异的被学生包容的感觉,令吴夫子有些羞惭。

    但是刚刚的感觉不是错觉,他上次第一眼看到何有的《逍遥游》的笔迹的时候,同样和刚才一样,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心神俱震的幻境中。

    那种感觉——让他忍不住想要匍匐跪拜,心中自然而然升起肃穆尊敬的态度。

    他压下眼中的震惊,朝何有问道:“你这字,师从何家?”

    “是很小时候碰见的一个白胡须的老人教我写的字。”

    “可知其名?”

    “不知,只知道他姓吴。”

    无何有,她可不是姓吴么?

    “那人现在……”

    “有一天忽然便销声匿迹了。”

    少年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悲伤,神情不似作假。

    殊不知,吴夫子此刻脑袋在疯狂转动,搜索记忆里关于是否有吴姓的天地大能。

    想到一人,吴夫子眼神都忌惮起来。

    吴须水,一定是无极宗的吴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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