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末,夏阳起,偏逢几场细雨,顺着九层楼阁的屋檐淅沥而落,捎带着一点一滴,带去春的微凉,带来夏的闷热。

    自从玲海留在凝渊阁,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夷兰的心情变好了许多,虽是收她做了徒弟,却没有急着教她些什么,每日除了看她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公务,最多的就是喜欢派小厨房做各式各样的糕点给她。

    “唔,那个,我已经吃不下了……”晚饭过后,某人笑眯眯的提着饭盒敲门进来,玲海低头看看自己鼓鼓的肚子,微微皱起眉。

    一连好几日,他都是如此,若是说故意的,反而更像是想要多听自己说几句话,当然,最终的目的,是想要她,唤他一声师父。

    师父,师父……

    一想到这个词,玲海就感觉脸上发烫,那一日,她选择留下,是不是错了呢?眼前的人勾起笑容,打开饭盒,端出一盘七彩芙蓉糕,说道:“呐呐,小玲子,你快尝尝,这可是为师最喜欢的点心。”

    实在没有办法直视他的眼神,玲海自袖口中伸出小手捏了一块,放入口中,轻微的甜味伴着花瓣的清香融化在口中,却是丝毫也不会腻,温热的内馅湿湿的,一不小心便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夷兰看到眼前的丫头连忙抬起袖口擦着嘴角,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果实在吃不下,也是可以放到明天的,”如此说着,夷兰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上头的褶皱像是已经被私藏已久,“慕典簿说,上回给你送家当的时候,落下了这个。”

    说起上回,夷兰眯了眯眼,那位叫做慕青的尚宫局典簿,与这小丫头一同入宫,两人似乎关系十分亲近,那日,孙韵怡没能带走玲海,第二日拜访凝渊阁的,便是那位生的高挑,眉眼间透着英气不凡的女子。

    慕青拱手行过礼,或许是已经得知过什么,看向夷兰的眼神带着些许迟疑:“大人不必忧心,微臣不过是来替这丫头送些东西。”

    拉过丫头的手,和她说了许久的话,夷兰就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离着两人并不远,偶尔也能听到几句,本是无妨,只不过到了最后几句的时候,男子的眉随着女子似乎在刻意放高的声音皱了起来:

    “如果他对你图谋不轨,你一定记得不要自己硬抗,来司簿司找我,我哪怕到陛下面前去告御状,也要替你收拾那登徒子……”

    手中的白瓷杯盏被捏紧,萧竹倒吸了一口气,连忙上前拿开夷兰手中的茶杯,浅笑一声说道:“公子在外头已坐了许久,虽说如今已是春日,风倒也还挺凉的,瞧着玲海姑娘和慕典簿还有不少话要说,属下让小厨房备了几样小食,现在已在花厅了,公子去尝尝?”

    慕青略微侧过脸,看到某人略显僵硬的站起身,薄唇紧抿,转身回了屋,眼神似乎有一瞬收紧,敛下眉眼又嘱托了玲海几句,方才回了尚宫局。

    察觉到门口有衣带悉索的声响,抬头那刻,正好是慕青踏进了书房的门,孙韵怡略一愣神,抬手打住她的行礼,唤她落座,知道她已经送去了玲海的包袱,心中不禁想起昨日晚临行前夷兰说的那句话:

    “故人已逝,我心已死,若再不能护她周全,尸骨无存。”

    这便是他对自己的保证,也是第一次立下如此毒誓,是决心,也是最后一次的赌注。

    他是不能喜欢上任何人的,其实孙韵怡早就知道,不应该将凝儿的死全部怪到他身上,她也知道,所以这一回,她除了最后一句像是固执一般的警告,也没能再多说什么。

    慕青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曾经或是温和或是玩笑的语气,在此刻像是凉了大半:“这样轻易的便将那丫头要了去,如今我大周的前朝与内宫,可真是非同一般的公平啊。”

    她在暗喻不公,孙韵怡看到慕青平静的侧脸,方才她的话,像是早已看透,又像是不过在逢场作戏,这个女子,从那个不能被触及的姓氏开始,到同朝中重臣皆熟识的样子,她的身份似乎不得不让人生疑。

    不公吗,这种事情,在这丝毫没有温度的宫墙间,难道不早已是稀松寻常?

    起初她便是这样认为的,从那个女孩来到尚宫局的那一刻,她一直都以为,这世间本就是这样不公平的,为什么她做了三年的一等宫娥,才终有一天轮到坐上女官的位置,而她,不过是得到了贵人的赏识,便一下子就能与自己平起平坐?

    起初,她与所有人一样,都认为这是个以色事他人的轻浮女子。

    可是……她手上的伤为何会那样刺目?她温和的声音为何会那样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接近,每当看到她独自一人,有些寂寞的坐在饭堂,孙韵怡无法狠心,深吸一口气,坐在了她的对面。

    “你叫做凝儿是么?我是孙韵怡……”

    这就是她们之间的相识,与相知,当她终于知道,她曾受过的苦,才发觉原来夷兰与众人的口中所说大相径庭,对此凝儿很是无奈。

    “师父他呀,总是不愿为自己辩解……其实,他人很好的呢。”

    每次说到那个人,她的眼中总是有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温暖,也许吧,也许夷兰,真的是不同的吧,不似朝中权贵傲气横天,不似皇室贵胄肆意妄为,哪怕是个人都知道,他的父亲曾犯下无可饶恕的过错。

    所以,他一定,一定能够明白,当世人都不再相信你,对你万般唾弃,那时,你会有多么的无助和心痛,身边仿佛深陷无形的牢笼,头顶是无穷无尽的黑夜。

    孙韵怡想,他一定不想让那个丫头知道这些吧,流言蜚语,明里暗里,无情而又尖锐的词语构成的每一句话,他知道,若是那丫头回到尚宫局,她一定会听到,不仅是自己听到的版本,还会是更多,更加难听的版本。

    所以他一定会想尽方法,让她不要去接触这些,哪怕是那一封,从韩文熙那里送来的信件,他也会细细斟酌上好几日,害怕她会伤心,又送点心又送烧鹅,只为在她看见的那一刻,能够不要那样震惊。

    皱皱巴巴的纸面上,似是有水滴融掉了字迹,变得模糊不清,但还是能够看得出,整张白纸,只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又是谁能够知道,那个陷入进退两难境地的姑娘,伏在桌前,几个夜晚,无助而痛苦的眼泪不停的滴下,万千想要忏悔道歉的词语都只汇成了这仅有的三个字。

    已经是第三日了,自从殿前司的人来过,罗玲海便将自己一人闷在屋里,任是萧竹端着她最爱的饭食在门口劝了又劝,都不愿出来,只得放在门口。

    “公子……您看这?”感觉到有人在身后伫立,回头一看,萧竹仿佛看到了救星,“玲海姑娘方才痊愈,如今这样油盐不进,身体一定会拖垮的……”

    夷兰盯着门框,神色叫人看不清晰。

    他果然是不应该,让她看到那封信的,更不用说殿前司前来询问那日的事宜,会让她彻底失去心里的防线。

    事情的缘由其实很简单,韩氏一族自做门下席客时便依附于宋氏,虽说如今的家主已经坐上了尚书令,然仍旧属宋氏党羽受其桎梏,而韩氏长女方才入宫,便入住到了宋怀岚的集韵宫,韩文熙自然而然,只能被她握于股掌之中。

    父亲的前程,阿姐的命运,一件又一件将她压垮,到底该怎么做呢?如果一定要放弃其中一样,她自然会选择,毫不犹豫的去伤害一个与自己毫无相干的人,就如抬起头时,那身穿华服的女子所要求的那样。

    尽管她,从未伤害过自己。

    油灯中的烛火就快要燃尽,女孩握着发簪,将自己窝在被子里。

    这样的事情,仿佛在记忆的最深处,有过留存。

    “我阿娘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过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她,还要来害她的孩子?!”少年时期的罗誉,抱着她痛到颤抖的身体,他的语气从未有过那样冰冷,玲海缓缓抬起头,稚嫩而不得不成长的男孩脸上流着愤恨的泪。

    是啊,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那年那月,那一日,暴雨侵盆,她喝下阿爹妾室送来的姜汤,腹中剧痛,她的哥哥拼命奔走寻来郎中,她咳出鲜血,眼前却是年轻女子疯狂的笑。

    “我的孩子死了,事过境迁,你们一家人依旧是和和美美,这叫我如何能释怀?如何能甘心?!”

    阿娘握住自己和哥哥的手,曾经在冬日的飞雪下撒手人寰,阿爹抱着她早已冷掉的身躯,不让人点起暖炉的炭火,就这样坐在她的塌边,一天一夜。

    她温婉而宽待的阿娘,在妾室所下的毒药中身亡,那年,她五岁,罗誉十岁。

    但始作俑者似乎还不想善罢甘休,明知用同样的伎俩会被轻而易举的揭穿。

    可她就像是故意的,故意将这一切都披露在寒冷的月光之下,照亮这悲伤而又凄惨的真相。

    哥哥,这个世间,是否真的就是这样,无人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平凡而无助的人们自相残杀,位高权重的人坐在高处看戏,大罗神仙位于云间,冰冷的注视着这一切。

    翻开被褥,初夏的天气尚且有些凉意,罗玲海胡乱套了件宽大的外衫便起身,推开房门,已是深夜,却没有办法入睡。

    已经强烈要求夷兰将自己移到客房,明明已经没有了一开门便是梧桐树枝伸向窗前的景色,可是门口,却依然是那个,让她逐渐熟悉起来的身影,瘦高到仿佛微风一吹便会倾倒。

    “你……”张了张口,却只能说出这个字,那人听到声音,转过身,看到她有些惊讶的神色,像是松了口气,缓缓走了过来。

    “小玲子,为师知道你在想什么。”从没见到他这样正经的说话,玲海有一瞬间的愣神,他的脸庞在月色下发出瓷白的颜色,深如水潭的碧色眼眸发着晶莹的光。

    “浮世间,人人都有不易,但每一件已经发生的事,都是她们终将迎来的命运,你并没有在其中扮演多么重要的角色,所以,既然没有去故意伤害,也就无需自责。”

    他怎么会,一眼就将她看穿,就像已经认识了许久,心间的那份喘不过气一般的感觉似乎在缓慢的消散,男子伸手轻轻揉上女孩的额发,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种能够让她安定下来的奇特力量。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

    遮挡住月的灰云已经散开,皓月当空,恰是十五,圆润饱满,照亮女孩眼中清晰的倒影。

    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声音,却在这一刻,无比清晰的回响在夷兰的耳边。

    “谢谢你,师父……”

    她细软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颤抖,就像是隐忍了许久,眼角的泪终于肆意的落下,看到她低下头轻声啜泣,夷兰的眸中像是闪过一瞬的慌乱,她一边抬起袖口擦着眼泪,一边努力忍住颤抖的声线。

    “呜,对不起……我……”

    她怎么能在他的面前哭呢?明明刚才看到他的时候还在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要坚强,自从孤身一人自遥远的江州来到帝都,她便没有再敢轻易在别人眼前流过泪,慕青是第一个,他是第二个。

    是他眼中的那一份心疼太过于温暖了吗?还是,这几日,她听到的流言蜚语,和殿前司告诉自己的真相太过于让人心痛了呢?

    还是那一句话,和她那个,从来都只将温存的气息留给自己的,向来冷若冰霜的哥哥说出的话一样。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的身边。

    额上的手指轻柔的拂过她有些发肿的眼角,这几日,她自己大概偷偷的哭过好几回了吧。

    “只要不哭,就带你出宫吃好吃的哦~”

    抬眼,他的唇边带上了她熟悉的戏谑的笑,明明是深冷的夜,却没有再感受到寒凉,然后,某人的肚子十分应景的传出了一声抗议。

    “0,0……”玲海默。

    “噗……”夷兰忍不住捂嘴。

    总觉得这个丫头只要遇到吃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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