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搂着她,思绪竟回到那年。

    ·

    乾化二十九年的太傅府

    “太子殿下,此前臣下交代的《两朝实录》、《太宗文集》节要,可读懂了多少?”

    此间是他特授帝命,为当朝帝储,另授的经筵,与平日里其他皇嗣公卿不同的是,专为他一人,趁着沐休在自个府邸里特开的御政术课。

    “…”帝储不答。

    清瘦老者捋须忖度,片刻后,又道

    “那殿下可背了?”前两日,于宫里的御书房日讲课后,他亦有和眼前帝储交代今日课业。

    “…”帝储依旧不答,

    他身着石青色绣文蟒袍,半颓得看着窗外,清风勾拂,绿竹猗猗,尽数院外盎然春意。

    老者恼得不行,愠怒的取了御赐戒尺,道

    “殿下,伸手。”

    帝储怠学,帝师有不可推卸之责。平素既要徐徐善诱,亦可持御诫训打。

    谢瞱自伸了手来,打定主意不语一言,不知为何竟比平日多了几分浮荡,挨了几下,以指扣着桌案,暗数流光。

    “老爷,老爷,陛下谕旨,急宣您入宫。”

    院外一后院小厮着急忙慌跑来急唤,老者手执书卷,又瞧着桌上一反常态,吊儿郎当的不羁少年,思及他平素课业繁重,经筵亦不能推。

    重叹了口气,对他吩咐道“我去去就来,你去叫小姐,给殿下讲课。《两朝实录》、《太宗文集》今日非背不可。”

    话毕就气的拂袖撤离。

    谢瞱闻言,深邃死寂般的凝眸,在柳暖花春间,清亮起来。

    不消会儿,果真见阁内来了十数下人,抬来架四面围合的青色琉璃折叠屏来,隔在他与讲台中间。

    身后帝储众侍,无不得令另退阁外,只留了宦侍几人。紧接着,七八侍婢垂首进了阁内,立侍两旁,挂烟帐再垂帘,直到眼前,晕得,只剩模糊光影。

    窸窣声响后,朝思暮想的人才从光影后,缓步走来,坐立在太师椅上,阁里,只有她方才走动时,佩环玎琤声响,满室馥郁芬芳,光影间轻颤不止的翠翘,流苏簪钗。

    谢瞱不记得她说了什么,足足数个时辰,他只隔着那道屏,在花间柳影里,寻那道旖旎光影,肆无忌惮地窥视着恩师的掌间至宝。

    她循矩的甚至,吝啬于跟他多说一句话。

    他们之间,就氤氲着那道旖丽的光。

    帝储掌间的红肿还在隐隐作痛,心却溢着欢喜。

    课毕。她才道

    “殿下,明白了么?”她的声音轻颤着、似是比他还紧张。

    “嗯。”

    净过身子,男人于龙凤榻里,将旧时旖旎锁进怀里,轻噬她靥边花钿,哑声道

    “皇后,那时候你在想什么?”他在要她。

    待字闺中,皇嗣帝储,她不敢高攀。“没有…想法…”

    “朕有想法…想要…”

    知道他又要污言秽语了,像着了心魔,平白虚长了几岁,林兮羞得,于榻间慌忙掩了他的嘴。

    她不想听。

    帝王哪里肯依,多年夙愿得偿,恬不知耻地勾了她的手,咬住她嫩耳,执意秽语道

    “生剥了你。”

    天天,回回,次次。相思入骨,爱慕成疾,等着少女及笄,等着把她讨回家,给他生一窝的孩子。

    林兮燥得恨不得撕了这昏君的嘴。

    折腾到了卯时,陈生于殿外干拭着薄汗,看着时辰,深吸口气,猫着腰推门进了内卧,隔着银屏黄帐,轻听其间细喘,

    依祖训手奉规戒,硬着头皮,颤抖着下跪,唤道

    “陛下,该上朝了。”

    昏灯间,龙凤榻里银玲秽声连连,男人于帐间哑声道

    “罢朝,朕今日不去。”

    又听女声哭媚着“你要这样子,以后不必来了…”

    他就是要做一日昏君。

    “罢朝。”恍然间,他已回到那时少年。

    陈生连滚带爬的跑出去。

    ·

    日暮黄昏,知绾与王侯在清漪园闲步游憩,娇花踌躇良久,手抱着纱袋,浅黛轻蹙道

    “殿下,不然你先回去吧。”

    她虽将包袱藏着舆里,却仍对他留有芥蒂。

    谢崧一袭浅云蟒褂,负手屈身,于曛黄中,将知绾隐进剪影中,微抬长睫,邃眸中烁着暖,薄唇微勾。

    轻言诘问道“你方才,要本王去哪?”

    她颈后嫩肌尽褪早间红肿,竟绘了青紫淤斑来,点点片片的,松软的在乌发里若隐若现。

    大半个月不归家,她还想去哪?

    平日不来找寻,现在故作深情。知绾撇过脸去噙泪含光,又恐他发现,以指暗自揩净,倔声冷道

    “殿下下了政,难免眠花宿柳,哪有闲情在这贱妾虚耗浮生。”

    她就是在恼这人大半月对她不搭不理,放任在慈寿宫,若真是有心哪怕是再忙,也该捎个口信。

    美人匆匆循礼作揖,拂袖而去,掩不住满面愁红。

    此间绿阴岑翳,她于重檐下离去的背影,竟是楚腰成柳,翠步无尘。

    她醋得,怨得,难以自持。

    “今日闲。”更没有花柳,他追上。

    “烦请让让,妾身还有课业,要留宿慈寿宫。”

    她咬着绛唇越过男人。撅着脾气道谎。终有一日、她要像皇后娘娘那般令人刮目相看。

    世人皆说庙堂上卿大夫自矜难近,各个清袖傲骨,更轻贱这世间所有孱妇弱女,以己为尊。

    何以今日娘娘不过寥寥数语,以论道经邦,两位朝堂翰林竟恨不得折节相交,倾慕连连。

    而她却背负着一身靡奢骂名,苟存于高门望族,外人皆道她是腹无点墨,男人身下求怜逢迎的刍狗之辈。

    与楚楼艳娼不同的是,豢养她的男人,比外表那些地痞流氓清贵些。

    “姑母不在慈寿宫,你孤身去,无人接待。”

    素裙都烧扔了、徒留几件贴身小衣,能作甚?

    谢崧见园下无人,左手负立,右手骨指攀上她柔若无骨的腰肢,将她微揽进怀里。

    成日往外面跑,莫不是有了相好?

    就像旧时皇兄,与明珠虽算竹马青梅,从小温在心上,含着怕化,碰了怕惊,循规蹈矩地、恍个神,就几欲被形骸放浪的书生骗拐。

    气得乘日梦魇昏眠。

    “那我去太宸宫。”

    她挣扎着躲去一边,不愿王侯碰她。她亦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今日十五,太宸宫留寝。怎么,是想凑热闹?”

    瞧帝王今日架势,怕明珠晚上不好过。

    思及晨间她在舆中,梦呓娇唤着陛下两字,谢崧这味现在还没缓过神来,故方才在亭里,有意在众目睽睽下,对她轻薄。

    皇兄是爱极了明珠,他倒不怕,就怕娇花离他的日子久了,起了别的心思。毕竟她贪慕权势富贵,少帝或为更加稳妥。

    “你说什么…”

    知绾委屈地推搡了他,听着男人的诬枉,倔得以袖掩面,眼角含着珠泪,一滴一滴地在眶里打滚,气得转身就走,也不理他。

    眼前男人这般恣睢无矩,根本就不是她的夫,方才大庭广众之下亦是动手动脚。宛若戏弄着伶娼玩。

    王侯懵怔了会,恼羞成怒的追上娇柔,阴阳怪气道

    “生气了?”

    早上是谁在舆里,杏腮浮霞,娇媚含雾的在衾里陛下,陛下的求怜。纵是梦中,难免有几分真意,如何做得说不得?

    学着明珠做蓉糕,谁知又是做给谁?

    大半月的不回府,收了那么些衣物再去,贴身靡艳的,要给谁看?总不是广平侯父子没钱了,想着另攀高枝,指使着女儿再卖一次。

    “广平侯府是不是又没钱了?”要另寻买卖。

    “…”她是去娘娘那求学,从未妄想做别的勾当。

    眼前男人将她半月弃置宫里不闻不问,好容易见着面了,却被人肆无忌惮地作笑,要不顾廉耻的,以身侍奉别的男人,暗讽她秽霪。

    她听懂了。

    “拿完本王的钱就翻脸不认人了?”

    知绾闻言怔在原地,煞白的脸垂着,心口撕裂着疼,却难以反驳,手里绞着帕子,咬着下唇颤巍地说

    “爹爹会…还钱的。”

    “怎么还,去清晏殿还?这世上除了本王,谁还肯要你?”

    被王侯的话堵着,娇花一时无以为辩。翕张着嘴,怅然若失道

    “殿下想怎么还…绾绾悉听尊便就是了……何必欺负人……”

    话毕以指背揩了珠泪,对他福了福,将怀中的纱袋拢在胸前,低头竖着耳朵等罚。

    “姑母不在宫里,我接你回府。”

    谢崧平日对她秽语惯了,此刻亦怫郁难解。箍着她的腕臂就往外拉。

    知绾骤然被拉得几欲趔趄倒地,猛得撞上男人怀里,弄撒半袋子的花瓣。

    她曝晒了一早才捡的,不做给他吃了…难过得懵了会,才反应过来,拿拳头锤打他,难忍委屈地哭闹道

    “你是不是男人……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为何每每要轻贱我……我讨厌你了……”

    明明方才还在亭上对她万般娇宠。翻了脸就可劲欺负人。她哭得撕心裂肺。

    谢崧心下又疼,恨不得绞了自己舌头。暗悔何以因为一句呓语这般冤她。见四下无人,他将人环了来,任由她捶打了小半响,轻怜哄道

    “是我昏头了,中魇吃味,胡言乱语,娘子饶我,以后不说了。”

    他低声学那些戏文里的男子,亦唤她娘子。

    大郢公卿世族里本没这样的叫法,原是知绾幼时杂书雅戏看多了,少女情窦初开,难免于闺中旖思绮想,找个夫君缠绵悱恻,缱绻诉衷。

    就喜欢如同戏本里的莺莺西施之流,寻个俊俏的官人,相携一生,故喜欢别人唤她娘子。

    她闻男人说吃味,抹尽珠泪,耳根滚烫的通红。低喃道“什么吃味…”

    “李纯唤错你叫梅妃,我气昏头了。”

    “谁是你娘子?狎戏里的胡言,莫低了你淮南王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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