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黑下来了,平时挂在荣禧堂大门屋檐下的那四只“荣国府”红绸灯笼,早已经换成白底蓝字的白纱灯笼。

    大门洞开,一眼望去,满院灯火通明。

    一个婆子打着灯笼照着周瑞家走了过来。

    东房外间早早地就烧着两大盆冒着青火的银霜炭炭火,里间的香鼎里用檀香木烧着明火,满室飘香,温暖如春。

    王夫人正盘膝坐在榻上,手里数着念珠,嘴里在默默地诵着佛经。

    金钏儿从小火炉上提起铜壶,把热水倒进铜盆,绞了一块热面巾,走到王夫人面前,“太太,先温温脸,去去乏。”说着便抖开热面巾替王夫人揩着脸,揩完了忍不住说道:“太太,天色晚了,该歇息了。”

    王夫人依然闭着眼:“老爷呢?”

    金钏儿转过身又倒了碗热茶,捧到案几上,“刚小厮来报,兵部有事,老爷要晚点回来。”

    “将莲子羹用小火炖上。”王夫人这才睁开了眼。

    “是。”

    王夫人又闭上了眼:“去吧。”

    “太太!”周瑞家的声音在外间响起了。

    “进来吧。”

    门帘一挑,周瑞家走了进来,笑着对金钏儿点了下头。

    金钏儿端着铜盆退了出去。

    周瑞家上前一步,小声道:“太太!”

    “什么事?”王夫人这才又睁开了眼。

    周瑞家:“秦氏进了一趟宫,去的慈宁宫。”

    王夫人:“就这个事?”

    周瑞家凑到王夫人耳边,低声道:“秦氏回来后直接去了荣庆堂,老太太命人将大老爷、琏二爷、珍大爷、珍大奶奶还有小蓉大爷都叫到了荣庆堂议事。”

    王夫人:“说下去。”

    周瑞家:“听说太皇太后打算给咱家赐婚!”

    王夫人眉头一皱。

    周瑞家接着说道:“宝二爷屋内的丫头已经进不了老太太屋了,这个消息还是李嬷嬷去回事不经意间听到了琏二爷和小蓉大爷说话。”

    王夫人身子慢慢动了一下,又沉默了片刻:“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来!”

    周瑞家要哭的心都有了,又不得不答话:“太太,来时的路上,我仔细想了想,会不会和四姑娘有关?不然为什么将珍大爷、珍大奶奶请去?”

    王夫人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不说四丫头年岁还小,单是太爷尸骨未寒,太皇太后就是再糊涂,也不至于如此。贾家不是那些小门小户,这不是恩典,是打脸,再说了,赐婚,将四丫头赐婚给谁?福王早已定下了侧妃,总不能给义忠......”微微颤了一下,接着喃喃地说道:“.....不会....不会.....这不可能的.....”一边说,一边端起茶碗,突然唤道:“周瑞家。”

    周瑞家:“太太。”

    王夫人又沉默了片刻:“你说,这可能吗?!”

    周瑞家也默了一下,“不若等老爷回来.....”

    “怎么说?说李嬷嬷在老太太屋内偷听了话,还是说你告的密?”

    周瑞家一哆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略想了想,“明儿是初六,太太何不进宫探望娘娘,陪娘娘聊天解闷!”

    王夫人眼一亮,“明儿早饭前,你将车马给备好了。”

    “是。”

    周瑞家犹疑了一下,“还有件怪事。三爷从昨儿下午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府,商会,崇文门大营都有人来找过,可能出城去了。”

    “哦?”王夫人的眼中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

    周瑞家:“真的。昨晚王善保家到处没找到三爷,最后去了趟梦云轩。刚刚老太太那边也一直在等三爷,最后没办法才散了。”

    王夫人点了点头,“难为你这么上心了!”抬头喊道:“金钏儿,将宫里送来的内造点心拿两盒给周瑞家带回去,对了,再取两匹茧绸。”

    周瑞家笑道:“谢太太的赏!”说着,磕了一个头。

    王夫人又闭上了眼,“去吧。”

    .........

    梦云轩内也是灯火通明!

    雪雁瞟了眼自鸣钟上的指针,想着贾珝的嘱咐,上前揭开了紫铜香炉上那个盖子,接着用火钳熄灭了线香。

    黛玉坐在榻上,小几儿上放着林如海的家信,因林如海在信中说书房外的芙蓉花又开了,便想着“若母亲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山秀水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服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唯我独尊。如今虽不是寄人篱下,亦有诸多照应,自己还是要小心留意。哎!”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哪里去了。

    紫鹃走进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姑老爷的家信触着黛玉的心了,便笑道:“如今已是十一月了,时间快得很,三五月份,三爷有了时间就会陪姑娘南下金陵,咱们不急。”

    “谁急了?啰嗦。”黛玉回过神来,没好气道。

    紫鹃笑了笑,“姑娘晚饭没怎么吃,四姑娘又劳了你半晌神。刚才我让老娘在小火房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还熬了一点江米粥。”

    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汤你们吃吧,给晴雯留着。”

    紫鹃点点头,对外间说道:“雪雁,将粥端进来。对了,让我老娘将南来的五香大头菜切一点,拌些麻油醋。”

    雪雁答应着走了出去。

    黛玉道:“粥就可以了,何必再费事。”

    紫鹃只是点了点头。

    不一会,雪雁端着一只托盘进来了,紫鹃忙将小几上信给收了,黛玉吃了大半碗粥,又吃了些小菜,便搁下了。

    黛玉漱了口,盥了手,又接过雪雁递来的毛巾擦了擦嘴:“几时了?”

    “酉时末了。”外间传来了王嬷嬷的声音。

    黛玉眉头一皱。

    紫鹃笑了一下,“姑娘莫要担心,有贾福等人跟着伺候,三爷不会有事。”

    黛玉轻叹了一声,“才吃了两剂药,刚见点好,这忙起来连药也不吃了,今年天还格外的冷,外面又是风又是雪的。”

    “噗....”

    紫鹃忽然笑出声,黛玉偏头看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紫鹃将小几端下去,方笑道:“我就是想起了二太太的那句,宝玉....还,还只是个孩子.....”

    黛玉掩嘴笑了笑,就因为这句话,宝玉的脸都丢尽了,这几日除了去给贾母请安外,要么去东府守灵,要么躲在绛云轩内装模作样读书,还被二舅舅贾政抓了个现行,给他买书的小厮茗烟挨了一顿好打。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

    又想到自己前不久倒腾小书房书架翻出的那几本杂书,不禁心中呸骂一句,“呸,也不是好人!”

    忽然,外间传来了王嬷嬷的声音,“李嬷嬷,这大雪夜,您怎么过来了?”

    “我有事找姑娘。”

    这是贾珝奶母李嬷嬷的声音。

    “嬷嬷进来吧!”

    不等李嬷嬷开口,黛玉便说道。

    “姑娘气色不错嘛!”

    门帘一掀,李嬷嬷走了进来,笑道:“贾贵回来了,这有一封信是给姑娘的,我给送来了。”

    “嬷嬷辛苦了,坐着吃茶。”

    “不吃茶了,姑娘看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贾贵还在忠武堂偏厅等着呢。”

    黛玉接过那封信,撕开展看,是贾珝的亲笔信,信中就说了一件事,要是有人打听他的去向,就说通州那边商会出了点事,去处理了,一两日就回来。

    通州?

    黛玉愣了一下,白天的时候张千言告诉自己贾珝去了房山,这一西一东的,相差太远了。

    紫鹃:“姑娘。”

    黛玉回过神来,将信一折,对李嬷嬷说道:“和贾贵他们说一声‘辛苦了!’,我这没什么事要嘱咐他们,歇了吧!”

    “是。”

    李嬷嬷听了忙应声笑道:“夜深了,不打搅姑娘休息了。”

    黛玉笑道:“嬷嬷没事过来吃茶。”又命紫鹃代自己送李嬷嬷出门。

    拿着那封信走到烛灯前,映着光仔细看着,其中几个看似错字的涂抹将黛玉的目光吸住了。

    黛玉眼中露出了茫然的神色,这是贾珝告诉她的其中一个暗语,他人已经进京了,就在西府。

    ..........

    雪花纷纷扬扬。

    灯笼火把将雪夜照得昏昏蒙蒙。

    午门前,一片死寂,只有火把在夜风中发出噼啪的爆花声。

    陈强昂首立在午门下,刘福生低着头站在他的左边,百余名官员分站在他们的身后,寒风呼啸,卷起一团团雪花,扑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

    这些文官不走,皇帝又不发话,担心将这群人冻死,禁军千总命人在人群四周摆放火盆,火盆里燃烧着干柴,火光驱散了黑暗,温暖驱散了寒冷。

    午门当值大太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值房内来回地疾走,走到书案边倏地停住,一掌击在案上,大声吼道:“去!将那些火盆全部撤了,我看他们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一阵“咔咔”的声响打碎了雪夜的沉寂,巨大的城门慢慢开了。

    随即,城门洞内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警戒禁军还没缓过神来,便看见从侧门涌出了一队提刑司的提刑太监。

    城楼上,一个声音在大声吆喝:“将所有火盆全部掀了,一个不留!还有那些火把,统统灭掉!”

    话音刚落,一群提刑太监便冲了上前,一脚将火盆踹翻在地,火盆里的炭火滚得满地都是,雪也融化了。

    因为有吩咐,这些提刑太监不好对这些官员动粗,心里恨着本是太平日子却被这些文官给搅和了,大雪夜还要出来当差,便一个个在踢翻火盆的时候故意往人群方向踢,甚至有些冒着火的木柴直接砸到了官员身上,“放肆!”几声尖叫声在人群不同的几处几乎同时响起。

    众禁军混若未闻,慢慢转过身子,对于这些只知道闹事的文官,他们也不喜。

    那些提刑太监们对望了一眼,行事愈发乖张,开始将未完全熄灭的火把往人群中扔,“啊!”文官们一边尖叫,一边躲闪着火把,生怕沾到身上。

    “哈哈哈.....”

    “往北边跑!”

    “哈哈哈,说错了,该是南边。”

    “放肆!”

    “该死的阉奴!本官定弹劾你们.....啊,着火了,救救我......啊....”

    “啊!”

    刘福生和陈强同时失惊地叫了一声,都把目光向御史白胜望去。

    “救人!”

    “快救人!”

    众提刑太监面面相觑,眼中都露出了一丝怯意,纷纷冲上前救火,有人脱下氅衣往白胜身上扑打,几个人将白胜往雪堆里翻腾,渐渐的火灭了,众人长舒了一口气。

    “乓啷”一声脆响,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突然,一股寒风猛然吹过,一名提刑太监下意识的耸动鼻子,双眼猛然瞪圆,酒香味,他从寒风中嗅到了一丝淡淡的酒香味。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又是几声脆响,好些还砸在了人群中,几名官员用手抹了下脸,惊叫道:“酒!是酒!”

    就在这时,城墙上雪雾中忽然亮起了一点光,似乎是一簇火光,城楼上的大太监似乎发现了什么,大声吼道:“快跑!”

    一名被烈酒淋湿身子的官员瞬间被大火吞没了,出于本能,他向身边的官员扑去,午门下出现了一簇火光,紧接着三簇、四簇.....越来越多,火光越来越亮,不一会儿就有十余位官员被点着了,他们争先恐后逃命,互相推攘,互相践踏,惨叫声、哭声、哀嚎声响彻了夜空.....

    ..........

    刘文彬倏地站了起来,吃惊地问道:“什么?午门着火了?!”

    丁元竹急问:“午门哪里着火了?”

    那小黄门:“是....官、官员们.....”

    刘文彬似乎明白了什么,脸瞬间苍白了,大步走了出去。

    众官员面面相觑,也急忙走了出去。

    当刘文彬风急火燎地走出内阁值房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令他绝望的一幕,整个皇城火光冲天,那里正是天佑帝居住的乾清宫后殿。

    “完了,大明算是彻底地完了!”

    望着熊熊大火,刘文彬发出了一声哀叹。

    他的身后,丁元竹带着众官员也风急火燎地跟来了。

    众人一惊,注目望去。

    空气像凝固了!

    远处,“救火!快救火.....”的喊声一阵阵传来。

    刘文彬猛颤了一下,他的脸颊潮红,显得异常激动,大声吼道:“救火!若是太上皇出了事,咱们谁也活不成!”

    刘文彬在两个小黄门的搀扶下向乾清宫快步走去。

    丁元竹、韩俊、王绍光全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乾清宫大门洞开,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救火的禁军,在西北风地席卷之下,火势迅速波及到了乾清宫大殿,烈焰滔天,大雪浇不灭火势。

    韩俊眼尖,“看,是太上皇!”

    “是太上皇!”

    “苍天护佑!祖宗保佑!”

    刘文彬带头,丁元竹三人随后,快步向天佑帝走去。

    远处,“该死的孽障,他竟敢弑父!他怎敢?!”朱钦德的怒喝声传了过来。

    所有人都被天佑帝这一番话震住了!

    这一番话把刘文彬惊得面孔煞白,只觉两腿发软,身上直抖,突然两眼一黑,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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