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长皇子司牧唇红齿白长相恬静清秀, 属实好看,但满朝野没一个人能昧着良心用“柔弱”两字来形容他。
他要是柔弱,那也是口蜜腹剑背后藏着刀子假意柔弱。
苏婉站起来,单手遮嘴跟白妔低声说, “这可能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白妔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怪不得谭柚眼里的长皇子跟她们眼里的不一样。
谭柚, “……”
三人在院子里喂了会儿狗,这期间下人已经将刚才院内的狼藉清扫干净。
约摸小半个时辰左右, 吴嘉悦跟苏虞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
苏虞嫌弃地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这都什么啊, 颜色青青黄黄的,你能不能有点品味。”
吴嘉悦轻呵了一声,拿余光睨苏虞, “这是云锦织金。”
云锦向来是先紧着皇家供给,要不是吴家出了个贵君, 也没有这等好东西。尤其苏虞随手挑的这件还是云锦织金,衣摆上的祥云纹路都是金银做成丝线织造而成。
但凡不是苏虞蛮不讲理, 吴嘉悦哪里肯把这件衣服给她穿。
就这她还嫌东嫌西, 果真是小官家世出身,没见过好东西。
“云锦,”苏虞翘起脚,重新看衣摆上的云纹,音调拔高, “织金?”
她道:“我说呢,怎么穿上之后感觉我都贵重了许多, 这等好东西我就不还了, 全当你给我的补偿。”
态度跟刚才截然相反, “这黄黄的真好看,是真的金丝吧?”
吴嘉悦想伸手掐死苏虞,“补偿?谁让你走在最前面,不然那肉能砸着你吗?”
她本来想看谭柚出丑的,结果自己反成了笑话。
苏虞掸了掸身上衣服,抬起下巴跟吴嘉悦道:“你这得亏是砸着我,你这要是砸着阿柚,一件衣服可打发不了。”
吴嘉悦不想说话。
“澡让你洗了,衣服也给你了,”吴嘉悦伸手朝门外一指,满脸不耐,“滚吧。”
她都不知道这三个人是来干什么的,纯纯坏她好事。
苏虞抬脚往外走,想随手掏出折扇,奈何刚才扇子太脏被她给扔了,现在手往腰后一探摸了个空,“那可不成,阿柚让我们来跟着读书的,明年杏榜上定有我们三人的名字。”
杏榜题名?
就她们?
还不如指望王八飞天,鲤鱼长腿呢。
吴嘉悦笑起来,这是她今天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就凭你们?”
做白日梦还差不多。
“不是就凭我们,”苏虞伸手指向院子里的谭柚,眉眼得意,“是凭她。”
苏虞想的是,如今谭柚都是驸马了,将来等她跟长皇子感情稳定,在长皇子耳边吹吹风,她们几个可不就水涨船高偷偷塞进杏榜里了吗。
吴嘉悦没忍住嗤笑,“就凭她?”
一个蠢货,乡下来的纨绔,莫说比别的,光是比玩,谭柚她在京城纨绔圈里都不够看的。
她都不知道苏白苏三人死心塌地跟着谭柚做什么,哦,图谭柚背后的谭家吧。
谭柚再没用也是谭家庶女,现在还是驸马了呢,跟谭柚搞好关系,将来总能捡个小小的闲职做。
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吴嘉悦不屑地撇嘴,吊儿郎当抬脚下台阶,刚才的那点小心虚早就被洗澡水冲走。
她虽砸了谭柚,但是也赔给谭柚一条血统纯正品种名贵的狗,算起来还是谭柚赚了。
吴嘉悦往旁边太师椅上随意一坐,腿翘起来,抖着脚尖看向谭柚,“我跟你同辈,用得着你教我?长皇子就是想让我吴家难看这才随口点你当夫子,你还真当回事了。”
谭柚看她流里流气就忍不住皱眉,尤其是吴嘉悦坐没坐相,“立身以立学为先,修的是品性,学的是做人。师与生更跟年龄无关,跟君和臣也无关。”
她想教这些人,并非是因为谁的命令,只是单纯想让她们在享有顶尖的资源跟优势同时,能为朝堂做点贡献。
年轻一辈中若都是吴嘉悦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大司会亡真是毫不意外。
吴嘉悦眯着眼睨谭柚,忽然笑了,满脸嘲讽,“来来来,我看你能教出个什么玩意。”
谭柚闻言眉头拧的更深,语气一本正经,“你不能这么说自己。”
吴嘉悦,“……?!”
她道:“再差的学生,都有学好的那么一天,你不能自暴自弃骂自己是个玩意。”
吴嘉悦,“……”
谭柚这是在拐着弯的骂她吧,是吧?
吴嘉悦就想看看谭柚能跟她装到什么时候,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谭柚是个什么德行她能不知道?就看她能装出什么花样来。
谭柚抬手招来一个下人,将狗绳递给她,“我们换个地方学习。”
太阳出来了,庭院里没有遮挡,属实热。
几人转战书房,在书房正中间用两张桌子拼凑成一张大桌子,苏虞白妔坐在一起,对面是吴嘉悦跟苏婉。
谭柚坐在主位上,面对四人。
来之前她分别对几人的具体情况做过调查,心里差不多都有数。
苏白苏三人中,就苏婉好一些,其余两人对学习没有半分兴趣,平日在学堂里都是打盹睡觉的那一堆。
吴嘉悦天赋虽一般但也不算太蠢笨,奈何吴大人喜欢打压教育,对吴嘉悦向来以贬低为主,导致吴嘉悦在她母亲面前毫无自信,总是抬不起头。
跟学进去多少知识相比,吴嘉悦比苏白苏三人更需要的是肯定和鼓励。
就如当初的谭柚一般,玩世不恭跟叛逆忤逆,很多时候是对自己自卑的掩饰跟伪装,其实骨子里还没那么坏。
苏虞见谭柚真给自己布置了任务,忍不住探身问她,“我们不是来给吴嘉悦做做样子的吗,你怎么来真的了?”
白妔也皱巴起脸,将书页翻来覆去的看,“这么多字,我得啥时候能看完,更别说背了。”
谭柚闻言抬眸看向两人,声音不疾不徐,耐心十足,“学习断然不可心浮气躁,更不会一蹴而就,但学一点便多一点,总有积少成多的一日。”
她们虽然年纪相仿,可谭柚过于气定神闲沉稳淡然,就跟谭老太傅一般,虽未说什么严厉训斥的话,可那种为人师长的气势就已经压她们一头。
苏虞跟白妔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好像上当了,谭柚是有备而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她们,真要带着她们一起学习。
吴嘉悦看两人那厌学样,讥讽道:“就你们还想考进士,想去吧。”
“看不起谁呢?”苏虞挽起袖筒,不服气的说,“来都来了,我今天还就学给你看!”
苏虞开始看《大学》,“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
谭柚听她看的是这句,补充道:“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1]”
谭柚将意思又解释了一遍,她说这些的时候,手掌就搭在书上,根本没翻开,几乎是脱口而出,像是沉淀在肚子里的知识早已滚瓜烂熟,到了用的时候张开就能来。
苏虞呆愣愣看着谭柚,眼里慢慢露出光亮。
原来阿柚是真的都会!并非是拿着长皇子的口谕装装样子!
苏虞心里本来悬空忐忑的东西一下子踏实下来。
除了苏白苏,几人中最为震惊的应该数吴嘉悦。
吴嘉悦本来格外看不起谭柚,大家都是混迹勾栏瓦肆的,你凭什么教我?就凭那跟谭老太傅学来的唬人气场?
但现在她直直地看着谭柚,陡然发现那个跟自己一样的纨绔好像换了一个人。
这种改变并非是外表穿着的变化,而是由内而外的气质,像是沉淀许久的东西由内心往外散发,并非虚有其表强装出来的。
吴嘉悦见谭柚给苏虞讲课,这才清晰认知到谭柚跟自己终究不同。
人家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光明正大的通过朝考入职翰林院,是有真凭实学的谭翰林。
如果不是谭柚自己不争气,自甘堕落,她在京中始终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哪至于让人想到她的第一印象不是谭府庶女身份就是烂泥纨绔。
谭柚虽说比不上谭橙,但是她这个年纪考上进士,就已经远远甩开京中众多世女,其中就包括她吴嘉悦。
有扎实知识储备为支撑的气场,才是真正的老师气场,自信且博学,端庄且沉稳,并不是一个照虎画猫的假架子。
吴嘉悦陡然感觉到压力。
原来她看不起的人,比她优秀了太多。
尤其是谭柚平静的眼眸扫过来时,吴嘉悦下意识低头翻开书,头皮绷紧假装在看。没错没错,这种开小差走神被夫子抓包的感觉,太熟悉了。
吴嘉悦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也能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母亲会不会高看她两眼,会不会也夸赞她两句呢?
她是不是可以跟母亲证明,她也没那么没用?
苏虞还在读,“人莫知其子之恶,人莫知人莫知人莫知,其子之恶其子之……”
几个瞬息之后,苏虞合上书仰头背诵,“额。”
她茫然皱眉,“什么之恶来着?”
吴嘉悦,“……”
吴嘉悦嫌弃她,“你这脑子基本就告别进士了。”
苏虞微笑着朝对面做了个请的姿势,“那您来您来。”
吴嘉悦双手抱怀,“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意思是……”
她脱口背完,才发现书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下来,几人齐齐看向她。
苏虞缓慢抬手鼓掌,“可以啊吴嘉悦,你还是有点脑子在头上的,我以为你脖子上的是个摆件呢。”
吴嘉悦微微一怔,眼神发飘,无意识放下抱着的双臂,低头翻书,“那么简单,听几遍不就会了。”
“基础是根基,唯有根基扎实,才能做出漂亮的文章。”谭柚点头,“很不错,记得很快。”
吴嘉悦梗着脖子嗤道:“还用你说。”
但沐浴在几人的掌声跟夸赞中,吴嘉悦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但的确比穿了云锦织金走在街上还飘飘然,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
她好像,也没那么差。
吴嘉悦都会背书了,苏白苏三人瞬间感觉压力来到自己这边。
她们岂能不如姓吴的?
一时间,书房里的气氛火热起来。
谭柚从基础带她们复习,先是熟背,随后才能是利用这些道理跟知识去做文章,阐述自己更深层次的见解。
谭柚拥有原来谭柚的知识储备,加上她本人博学,以前没事就会翻爷爷书架上的古书,最近也一直在备课以及会跟老太太请教一些她理解起来稍微模糊的语句,所以教起她们格外得心应手。
这种重回课堂教书的感觉,也让谭柚心里踏实,像是游鱼回到水里,来到了独属于她的天地。
她的这份沉稳大气,的确不是装出来的花架子,而是一本书一本书扎扎实实沉淀出来的。
中午谭柚等人留在吴府吃饭,吴嘉悦也没说什么,等天色擦黑她们才回去。
苏虞从没觉得生活这么充实过。
谭柚侧眸问她,语气温和,“‘人莫知其子之恶’的意思是?”
苏虞叉腰,“人总看不到自己孩子身上的恶习,意思是人都有自私和偏见,总认为自家的就是最好的。”
苏婉举一反三,表示,“就像阿柚对长皇子一样。”
两姐妹击掌,“说得对。”
谭柚笑,她倒是不觉得自己是这种偏袒徇私的人,她只是能透过表面看到每个人的优点。
若真是错了,那便是错了。她也不会去为别人的错误找借口。
旁边白妔插话进来,欠欠地问苏虞,“那下半句呢?”
苏虞思考,苏虞沉默,苏虞恼羞成怒,抬脚踢白妔,“我就只记住上半句怎么了?阿柚都说学一点是一点,不能急于求成,基础要扎实。”
虽然今天回顾起来,苏虞能记起来的只有这上半句,但总觉得收获了很多,肚子里全是墨水,考上进士指日可待!就是状元也不是没机会!
谭柚点头肯定,“记住半句也是进步,只要是在学习便都是进步。”
苏虞更得意了,反手拇指点着自己,“在夸我,听见没有,阿柚夸我呢。”
她在白妔跟苏婉面前嘚瑟,直到听谭柚说,“明早继续。”
三人瞬间默契哀嚎,“啊,怎么还要继续呢,难道秋闱考这一句还不够?”
谭柚道:“学海无涯。”
但她明早要先进趟宫,可能会晚一点。
苏虞立马表示,“不要只一点,晚上三五个时辰再回来都没关系,我们不差这点时间。”
白妔跟着附和,“跟长皇子比起来,我们不重要,千万别因为我们耽误你俩相处。”
苏婉重重点头,“对!”
谭柚,“……”
谭柚微笑,“我会把时间给你们补上,该学习的时辰,半刻钟都不会少。”
苏白苏,“……”倒也不必。
谭柚牵着那条名叫“松狮”的大狗上马车回府,苏白苏三人因为离得近便准备步行回家。
苏虞顶着夜色,难得感慨,“说出来我娘一定不信,我到现在才回去是因为我在学习。”
苏婉举手,“我帮你作证。”
苏虞抬手胡噜苏婉后脑勺,“你天天跟我瞎混,我娘才不信你的话。不过,今天倒是赚了身好衣服。”
三人越走越远,苏婉轻声问,“你说咱们真能考进翰林院吗?”
不知道。
苏虞跟白妔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入翰林院,她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中举人。
若是今天之前,她们感觉自己的将来可能也就是个无用的废物,就这么浑浑噩噩混下去。但今天之后,她们好像有了那么一点信心,也许,大概,可能,她们会有点小出息呢?
像阿柚说的那般,只要往前走,便能走出心中的浑噩,能够看见光。
以前苏虞总觉得喝酒才痛快,酒能充实生活,酒能打发时间麻痹自己,但这种名为“希望”跟“梦想”的东西,比酒劲还大,能让她们清醒的快乐。
苏虞胳膊碰了碰白妔,挤眉弄眼,“嘿嘿,白翰林~”
白妔连连摆手,“哎呀哎呀,承让了啊苏学士。”
两人一起看向苏婉,朝她拱手行礼,尾音拉长,“苏大人~”
苏婉笑弯了眼,急忙还礼,“两位大人有礼了。”
三人玩玩闹闹往前走,你推我一下,我扯你一把,感觉路是越走越宽敞。
·
谭柚回到府里的时候,谭老太太跟谭橙都派人来问她今天在吴府感觉如何。
毕竟吴嘉悦可是被不少夫子指着脑门骂都没骂开窍的纨绔,可想有多顽固。
“告诉祖母跟阿姐,一切顺利,”谭柚将手里的书箱放下,“吴嘉悦学的很好,没想象中那么难教。”
只要多花费点耐心,就会发现每个学生都有她们擅长的地方跟优缺点。从优点入手,去弥补缺口就会容易很多。
谭柚问藤黄,“阿姐呢,还没回来?”
按谭橙的性子,只要她在府上,哪怕这会儿睡着了得知谭柚回来,都会爬起来亲自问她今日情况如何,而不是打发藤黄在这儿等着。
藤黄摇头,“没有,这半年主子是一日忙过一日。”
谭橙纵使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那也不该这般忙碌。翰林院人手并不少,怎么感觉所有公务都堆压在谭橙身上。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阿姐是不是操心过多?”谭柚皱眉,语气担心,“仔细压垮身体。”
这还是藤黄头回从谭柚嘴里听她说出关心谭橙的话,脸上忍不住带出笑意,“嗳,等主子回来我就把您的话学给她听!”
以往都是谭橙偷偷摸摸关心谭柚,生怕被她知道一顿阴阳怪气的嘲讽。如今二小姐长大了,竟然知道关心姐姐晚归跟身体了!
藤黄有种老父亲的欣慰感,眼泪都快流下来。主子的付出终于得到回报啊。
只可惜她本人不在没听见谭柚关心她。
花青从外头回来,“主子,门口怎么蹲着条狗?”
她刚才打眼扫了下,狗个头还不小,乌黑一条安静地趴在门外面,见她进来才抬头看一眼。
得亏花青胆子大,不然铁定害怕不敢进来。
谭柚转身看花青,花青献宝一样将手里打磨光滑的戒尺双手捧着交给她,“我跟藤黄一起为您做的。”
夫子的好搭档——戒尺。
谭柚接过来,轻轻往掌心里拍了两下,是很顺手,只是她用不到,“《教师法》规定,老师对学生不能有任何形式的体罚跟变相惩戒。”
简而言之,就是棍棒教育现在已经不流行了。被老师过度体罚的孩子,长大后或多或少有点心理阴影,不利于学生健康成长。
花青没听懂,“什么法?”
谭柚伸手将戒尺交还给她,“什么法也都不能用这个。”
“那不是白做了吗,”花青今天没跟着去吴府,不知道里面情况,“就吴嘉悦那样的,万一不听话,您就用戒尺抽她!”
花青挥舞了两下。
不被夫子打过的学生生涯是不完整的。
谭柚还真想了一想,“那便先留着,可以在苏虞偷懒睡觉时,用来轻轻敲醒她们沉睡的灵魂。”
谭柚如果想打学生,还真用不着戒尺,不过她更习惯以理服人。
至于门口的松狮,谭柚让花青明早起来给它好好洗个澡,“我牵进宫里,送给长皇子。”
见花青和藤黄的表情跟白妔苏婉如出一辙,谭柚微微叹息。
别人她也管不着,但花青还是可以约束一下的。
藤黄离开后,主仆两人坐在门前廊下的台阶上,花青撸狗,谭柚则是拿了锤子,将桃核外壳轻轻敲开,只留里面的核桃仁。
花青歪头看谭柚,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把它种上,”谭柚说,“桃核敲开,将核桃仁用温水浸泡,随后去掉外膜再保湿保温,就能发芽。”
“好麻烦啊。”花青是个大大咧咧的糙性子,一听需要做的这么精细,当下便道:“您要是想种,我给您买棵桃树种,不用等它从核桃仁开始发芽,太慢了。”
是慢,甚至季节都已经晚了。如今五月份,按理来说应该春秋栽种更好。
但没办法,既然是这个时节收到的桃,那便只能这个季节种。若是可以,哪颗桃不想早早就能被栽种发芽。
慢更不怕,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
“别的桃树跟这颗不同。”谭柚小心撬开壳,取出核桃仁。
花青疑惑,“哪里不同?”
谭柚,“这颗不甜。”
花青,“……”
那的确是不同啊,街上随便买的,不甜都不给钱。
花青疑惑,“不甜您怎么还种啊?”
谭柚把锤子收起来,侧头平静地看着花青,声音温和,“但这颗桃是长皇子送的。”
“不管他原本是想送给谁,也不管他送我桃时是否出自真心,但这颗桃到底是被我吃了。我跟长皇子之间,也是这般。”
“花青,我想说的是,所有人都可以对司牧有偏见,但你不行。”
谭柚语气轻缓,“因为你是我身边最亲近之人,而他将来是我的夫郎,亦是你另外一个主子。你若是对他有偏见,便是在为难我。”
花青嘴巴张了张,眼睛回视谭柚,低声问,“那我应该怎么改?”
谭柚笑,伸手将花青脸边的狗毛捏掉,“尽量去发现长皇子的优点。”
花青心里热乎乎的,脱口而出,“长得好看?”
谭柚点头,“算。”
花青嘿笑着胡噜狗,“那我以后一定努力发掘长皇子的优点,争取不让您为难。不仅我不让您为难,咱们院里的下人也都不会让您为难。”
谭柚笑,“好。”
时辰也不早了,谭柚将核桃仁泡上,洗完澡见手背上的红痕不严重,也没做处理便睡了。
就如藤黄所说,谭橙这半年一直很忙,谭柚睡觉的时候她才回府。
而谭橙回来的时候,司牧还在处理政务。
御书房灯火通明,光亮如昼。
这里面原本只有一张龙案,后来先皇着人打造了另一张,跟原先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新了些。
司牧如今用的便是那张新的。
他的桌子摆在司芸桌子的旁边,跟司芸的桌子比,司牧的桌上满满当当全是折子,堆积如山。
“一个政绩考核的章程,这群人是真做不出来,还是在拖延时间敷衍我?”司牧随手将折子扔在桌面上。
折子朝上摊开,能看到白字黑字页面被司牧用朱笔画了个大大的叉。
笔迹豪放不羁,丝毫不顾及大臣颜面。
司牧轻哼,“她们但凡要点脸,都写不出这种东西。找只会说人话的狗,政绩考核一事早就完成了。”
而这群大臣呢,就知道拖。
今天早上处理完柳家,群臣松了口气,以为长皇子下嫁谭家庶女,政绩考核一事也能告一段落。
结果谁成想,司牧罚完柳家直接旧事重提,问的依旧是章程拟出来了吗,丝毫没因为他嫁的是谁把这事搁下。
群臣哪里敢吭声,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司牧当场点了吴大人来做这事。柳家被打压,最得意的莫过于吴家。
吴大人苦哈哈应下,今天下午就将方案递过来,快是极快,就是内容写的狗屁不通,一看就是敷衍耍滑。
翰林院这群人,真正干实事的没有几个,政事全压在谭橙一个老实勤恳的新人身上。其余人点完卯就不知道在做什么,甚至走的一天比一天晚,仿佛忙得不行。
司芸一看群臣这么辛苦,先是夸赞她们一顿,随后又说要给她们发补贴。
翰林院里的这群人,夏季有冰补,冬季有炭补,这只是朝廷给的,还不包括下面官员孝敬的那些。
如今司芸大手一挥,竟想着给她们发个餐补,晚上走的晚的,可以单独再领一份补贴。
但凡这群人窝在里面能做出点事情来,司牧一句话都不说。
可这群老东西就像是米缸里的米虫,光吃不做混吃等死。
外头大批优秀的官员挤破脑袋都进不去翰林院,而翰林院里这些尸位素餐的老东西占着位置不挪屁股,每天抱怨自己好忙好累。
只要司牧不高兴,她们就将先皇搬出来,说什么往上两三代的皇帝提倡的都是休养生息无为而治。
一些事情顺其自然就行,没必要改变。现在朝堂秩序有条不紊,江山也很稳固,百姓也都满意,长皇子为何要变动?怎么就不能像皇上一样,依照先例而行,非要违背祖宗定好的规矩?
她们看不见休养生息背后的懒散懈怠,她们只能看见司牧插手政事,觉得他是想掌控朝堂,是在培养他自己的势力。
不然好好的翰林院,为何要动?
然而群臣都忘了,休养生息是为了养精蓄锐,如今既没有精,也毫无锐,如同一只肥到跑不动的绵羊,吸引着周边的豺狼虎豹。
就算有大臣没有忘,翰林院里面的几位不发话,底下的人也不敢太努力,不然就是抢风头。时间一久,政事堆积,便衍生出诸多问题。
像谭橙这样的,少之又少。
司牧看折子看得头疼,这群大臣正事不谈,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折子接一个折子的送,恨不得忙死他。
“都打回去,没一个能看的。”司牧嘟囔着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胭脂往前几步,力道舒适的给他揉按太阳穴。
司牧手指搭在龙椅扶手上,拇指指腹缓慢摩挲上面的纹路雕刻,好一会儿才说,“明天早朝后,让桉桉来一趟,就跟吴贵君说,我想她了。”
司牧眼睛睁开一条缝,浓密的眼睫落下,在眼睑处投下一小扇阴影,声音轻轻软软,“届时把吴大人她们也叫过来。”
“吴大人许久没见到桉桉了,应该也想见见她。”
吴家便如同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而树根正是司桉桉。
胭脂微微一顿,低头应下,“是。”
胭脂轻声道:“主子,钦天监推算的日子出来了,连同成亲日期一起呈上来的还有关于谭翰林过往的调查。”
硃砂将这些都整理好,放在龙案桌面用镇尺压着。
“今天不看了,”司牧懒懒地将脑袋仰在胭脂掌心里,扁着唇,带着点困倦的鼻音,“好累。”
何时他才能不用看这些折子。
胭脂垂眸笑,“那便先不看了。”
他看了眼时辰,“主子,已经亥时三刻,该休息了。”
司牧多数时候都是亥时三刻睡觉,清晨卯时前起床,通常只能睡三个时辰左右,就这还包括了他梦里惊醒后久久睡不着的时间。
他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是没能好好休息,以及心里事情太多精神紧绷所致。
沈御医劝过无数次,说司牧这么熬会活不过四十,奈何司牧一次都没听过。
“再看看。”司牧重新坐起来,还是提起朱笔把那堆无用的折子过了一遍,就怕漏掉有用的。
他向来说一不二,胭脂也不敢多劝,只能恭敬地退到后面陪司牧熬夜。
胭脂还能跟硃砂以及别的宫侍轮流休息,司牧却不能。
翌日,早朝后。
司牧站在殿下阴凉处,眉眼弯弯地看着不远处的小胖墩朝自己跑过来。
司桉桉倒腾着两条小短腿,挣扎着从宫侍怀里下来,张开双手奔向司牧,声音清脆响亮,“小舅舅。”
四岁的司桉桉容貌长相跟司芸有六分相似,猛地看起来跟司牧长得也很像。
司牧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晨光里,蹲下来,任由司桉桉扑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
司牧接住小胖墩,柔声说,“桉桉今天起好早呢。”
“桉桉卯时二刻起的,父君本来想让桉桉多睡一会儿,但桉桉想见小舅舅。”司桉桉也蹲下来,跟司牧脑袋对脑袋,像是说悄悄话,“桉桉给舅舅带了糖。”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巾帕,巾帕里面是油皮纸裹着的糖果子。
司桉桉开心地朝司牧伸手,献宝似的,“给小舅舅。”
“好,谢谢桉桉。”司牧将油皮纸拿过来,握在掌心里却没急着拆开。
他问司桉桉,“那桉桉想吃糖吗?”
司桉桉那双凤眼瞬间亮了起来,抿紧小嘴重重点头。
于是蹲在地上的舅甥两人,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脸,同时昂头看向站在旁边的胭脂,瞧起来格外可怜巴巴。
胭脂,“……”
胭脂深呼吸,最后还是没抗住。他掏出糖罐,尽量板着脸一人给了一颗糖,“只有一颗,再多就没了。”
谭柚牵着狗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金黄晨光下,司牧一身明黄朝服,孩子气地蹲在地上,丝毫不在乎衣摆是否拖了地。
他鼓着一侧白净的小脸,眉眼弯弯地将糖递到一个跟他容貌很像的孩子嘴边,“啊~”
谭柚没走近,怕自己跟身边的大狗打扰了这和谐融洽的一幕。
谭柚朝前看,觉得花青有一句话至少没说错。
长皇子容貌的确出色。
他沐浴在晨光里,鼓起脸颊吃糖的时候像颗橙黄的黄樱桃,懒洋洋托腮的时候又像只慵懒的小橘猫。
谭柚站在原地,不多时身边又多了几人,她侧眸看过去,“吴大人。”
几人朝谭柚颔首,“谭翰林。”
要换成平时,她们根本不屑搭理谭柚,但现在人家成了驸马,而且是当着长皇子的面,怎么都得客气客气。
“谭翰林找长皇子有事?”吴大人看向谭柚身边老实蹲下的大狗,眼皮子直跳。
她是不是看错了,这不是她家的狗吗?
叫什么,松狮?
吴大人轻声喊,“松狮?”
狗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吴大人脸上笑呵呵的,“可能认错了。”
她心里想,这狗别落她手里,不然宰了吃!
谭柚看向吴大人以及她身后的三位大人,好像都是翰林院里的大臣。
见她看过来,吴大人道:“长皇子叫我们来的。”
吴大人等人下朝后便被留了下来,几人猜测长皇子此举是因为昨天的章程做的不好,但她们不在乎。
长皇子让做,她们做了啊,至于好不好,那就另说了。
来之前几人商量好了,准备坚持推搪,能不干就不干。
吴大人也是这么想的,几人中甚至她是带头人。
直到她站在这儿,看见司牧在喂司桉桉吃东西。
五月仲夏的清晨,阳光还是温热的,但吴大人却感觉遍体生寒,掌心一片冰凉。
司桉桉蹲在司牧面前,昂着小脸张嘴等着投喂,像只不谙世事的小雏鸟,乖乖的,“啊,唔,好甜~”
糖是甜的,但若是别的呢?
吴大人脸色微微发白,额头鼻尖渗出细密汗珠。
司牧侧眸朝几人看过来,视线落在吴大人脸上,笑容更好看了,“几位大人到了。”
“小舅舅要谈正事了,桉桉自己去玩?”司牧摸了摸司桉桉温热的小脸。
司桉桉略显失落,低头揪着手指,鼓起勇气小声问,“那小舅舅忙完会找桉桉吗?”
司桉桉记得,以前司牧最喜欢陪他玩了,好像从去年起,小舅舅便总是忙,有时连她也不见。
司牧眼睫微动,抿唇迟疑,他贴在司桉桉温热脸蛋上的指尖微凉,缓慢收回来搭在膝盖上,虚攥成拳,“那桉桉等我,等我忙完?”
至于刚才握在手中的糖果子,早已被司牧趁小孩没注意,悄悄放进袖筒中。
司桉桉瞬间高兴起来,“好!”
“谭翰林。”司牧蹲在地上朝谭柚招手。
司牧不是没瞧见谭柚身后牵着的大黑狗,只是他有正事要做,现在不好多问。
他站起来,牵着司桉桉的小手朝谭柚缓步走过来。
“司桉桉,皇姐的长女,”司牧停在谭柚面前,给她介绍,眼里带着笑意,软声问,“待会儿劳烦翰林帮我照看片刻?”
司桉桉好奇地仰头看谭柚,但仰脖子没仰多久,她注意力就被谭柚身边的大狗吸引走。
司桉桉边害怕边忍不住好奇,小脑袋藏在司牧身后,偷偷看大狗。
谭柚垂眸看小孩,瞧着这张跟司牧有几分像的小脸,不由温声道:“好。”
司牧跟几位大臣是打算去御书房的,现在还多了个谭柚以及司桉桉,还有一条大黑狗。
“别人都是送雁,”司牧牵着司桉桉,跟司桉桉一起看向谭柚身边的狗,边朝御书房走边轻声嘀咕,“谭翰林怎么送了条狗?”
他还是头回听说下聘可以用狗的。
谭柚伸手摸摸狗脑袋,明白过来司牧话里的意思,解释道:“这个不是聘礼。”
司牧歪头看她,鼻音慵懒,“嗯?”
“是桃子的回礼,”谭柚说,“送来保护你。”
保护他?
司牧还是头回听说有人要保护他,还是用一条狗。
司牧露出笑意,没忍住停下来,半蹲着看狗,连身后的几个大臣都没理会。
他手指伸出去又停下。
司牧仰头看谭柚,琉璃般通透的眸子里,像是藏着一片海,黑而深,倒映着谭柚的上半身。
“那它有朝一日,会咬我吗?”
司牧问完根本没给谭柚回答的时间,便又自顾自地说,“没事,咬我也没事。”
他站起来,微微朝谭柚那边偏身,小声跟她讲,“但我怕疼,咬的时候要轻一点才行。”
清幽的冷香随着司牧靠近飘到谭柚鼻前,还带着淡淡药味。
谭柚垂眸看,就瞧见司牧掌心里的纱布已经拆开,想来是握笔不方便,被他嫌弃了。
谭柚配合着司牧的脚步往前走,丝毫不觉得慢。
她说,“不怕,我帮你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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