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有马车失控撞翻小摊,  没多大会儿京兆伊衙门的人就来了。

    柳盛锦转身朝街上看,秀气的眉微微拧起。

    他跑了一路的马,刚出发时没发狂,走到半路没发狂,  唯有到了京城街上后才受惊发狂,  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柳家虽然势力不如之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府里人口多,  既杂且乱,  也不知道是谁见不得他回京。

    “谭学士,  谭翰林,柳公子。”京兆伊府衙门来的人谭柚之前见过一面,正是那天吴嘉悦还年少轻狂找她约架时被她喊来的李衙役。

    李衙役抬手让身后人去统计商贩的损失,以及帮忙清理道路,  自己则过来跟谭柚谭橙以及柳盛锦打招呼。

    至于具体损失了多少银两,待会儿会有京兆尹府衙门的人整理出明细账单送往柳府。

    现在李衙役要问的是,“柳公子没受伤吧?”

    柳盛锦微微摇头,“我没事,劳烦您看看可否碰伤了路人,  若是有尽快送医,  费用都记在柳府账上。”

    李衙役拱手,  “是。”

    瞧见京兆尹府的人都来了,柳家下人也不能在对面再装死,  赶紧快步过来,  “公子,  主君听闻您的马受惊了,  很是担心,  特意派我们前来迎接。”

    柳家人到了,柳盛锦自然要回府。

    他再次朝花青跟谭柚福礼道谢,随后多看了谭橙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缓慢收回目光,抬脚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马车朝前驶去。

    李衙役见谭柚跟谭橙没事,也转身帮着去清理街道。

    谭橙抬脚进首饰铺子,从怀里掏出单据递给掌柜的,“取一只镯子。”

    谭柚有些好奇谭橙跟柳盛锦为何认识,但这属于谭橙的私事,她若是不说,谭柚也不好主动窥探。

    “郑夫子的玉镯一只,取件者谭学士谭橙,单据我留下了,还劳烦谭学士验一下货。”掌柜的将一檀木盒递过来,盒盖往上掀开,示意谭橙验货。

    “没错。”是单据上写的翡翠玉镯。

    谭柚站在边上看旁边的玛瑙玉扳指,小二笑脸相迎走过来,“谭翰林看看可有喜欢的?送给何人,什么年纪,喜欢哪种材质,只要您说出来,我定给您挑一个让您满意的。”

    谭柚顿了顿,问小二,“能否自己给出款式样图,让你们帮忙定制。”

    “这自然可以啊。”小二示意谭柚看谭橙手里的那个玉镯,“郑夫子就在那翡翠玉镯下面刻了‘人生得意事,白首共夕阳’。”

    郑夫子跟她夫郎是结发妻夫,两口子一双人相伴大半辈子了,虽然小吵小闹,可曾未因为争吵伤过感情。

    世人都以为郑夫子最得意的事情应该是桃李天下,外加出了谭橙这么优秀又有感恩心的学生。

    结果在老夫子眼里,人生最得意的事情却是跟她夫郎两人白着头发还能手牵手看夕阳。这份藏在玉镯里面的浪漫,是郑夫子给夫郎最深情的告白。

    谭柚看着合上盖子的那只镯子,跟小二道:“那我改日画完样图过来。”

    小二笑,“好嘞。”

    两人出去,坐上马车继续往前走。

    谭橙好奇地问谭柚,“阿柚可是有想买的东西?我刚才看见你在跟小二说话。”

    她想的是,如果谭柚没有银钱,完全可以开口找她,毕竟她每个月的俸禄都攒在那儿也没人花。相反的是,谭柚的俸禄估计都花在勾栏瓦肆了。

    “嗯,”谭柚应,也不瞒着,“我想给殿下送一份礼物。”

    送给长皇子的啊。谭橙点头,谭橙低头看手里的盒子不说话了。

    谭柚看着谭橙,到底是试探着说,“阿姐跟柳公子是旧识?”

    “倒是我疏忽了忘记跟你说,”对于这事谭橙丝毫没瞒着谭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能讲的,“阿锦小时候救过我的命。”

    小时候?

    “我之前去京郊办差路上遇伏,带伤躲进一处寺庙,正巧被前来祈福的阿锦看见。是他捡了尖锐石头划伤自己的小腿,然后跟下人谎称他不小心刮伤了,找来大夫要了药跟纱布。”

    怪不得。

    谭橙捧着檀木盒子继续说,“我伤好之后,又迷了路,也是他一路带我出去。”

    原来有这层恩情在,怪不得谭橙在书里那般护着柳盛锦,仿佛一个没有自己独立思考能力的恋爱脑。

    谭柚本以为是柳盛锦要利用谭橙摆脱柳家控制,如今看来谭橙所作所为都是心甘情愿在报恩。

    反倒是她凭借书上的片面信息,以小人之心揣测了柳盛锦的为人,是她该跟柳公子致歉。

    早知道有这段过往在,她就不该让花青出手,现在也不至于满大街都在传是她救了柳盛锦。

    谭柚抬手捏了下眉心,余光下意识往皇宫方向看。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手问谭橙,“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谭橙办差,怎么着也不会太年少吧?受伤一事还好说,迷路又是什么情况?

    谭橙脸色微僵,谭橙仰头看车顶,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但谭柚问了,她还是如实说道:“三年前。”

    “……”这也不是小时候了啊。

    救了谭橙的柳盛锦,当时怎么着也都十一二岁了吧?

    谭橙,“等我回京交完差,阿锦已经回乡下老家了,那几日他在寺庙里是祭奠他亡父。”

    正好救了她,也帮她带了路。

    别看谭橙文武双全,可只要把她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就是个大路痴,连个寺庙半天都绕不出去,最后还是柳盛锦把她送到外面。

    柳盛锦那时候神情还没这么清冷寡淡,见她绕了几圈都没绕出去,抬袖遮唇偷偷笑了半天,然后一本正经走过来给她带路,仿佛刚才嘲笑她的人不是他。

    幸亏当时柳盛锦走在前面没回头,不然定能看见谭橙臊红的脸。

    谭柚也想笑,“阿姐,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地方。”

    谭橙知道,但谭橙还是想在谭柚面前显得她哪方面都很擅长,是个可以依靠的全能长姐。

    谭橙觉得今天她长姐的形象,在阿柚心里定然受损了。

    虽然本来可能就没什么形象。

    马车行驶了约摸小半盏茶功夫,终于在一处庭院前停下来。

    知道谭橙休沐必来,郑府的门早就打开了,门人热情地招呼,“谭学士,我家夫子可盼着您来呢。”

    谭橙难得打趣,“是盼着我,还是盼着我帮她取东西?”

    门人嘿笑,“都有都有。对了,今天除了夫子在,钱夫子跟王夫子也来了,只是脸色不太好。”

    她这是特意提醒谭橙,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好,我知道了。”谭橙跟谭柚进去,花青藤黄留在门口跟郑府门人聊天。

    谭橙皱眉,跟谭柚轻声道:“阿柚,里面的三位夫子曾经都对我有教导之恩,若是她们说了什么,你别……别生我气。”

    那都不是她的想法,阿柚可不能生气的时候连她一起牵连。

    谭柚疑惑地看向谭橙,谭橙腰背挺直往前走。

    “谭橙啊谭橙,你怎么如此糊涂!”

    这边谭橙人刚露出半张脸,那边指责的声音就到了。

    开口说话的是钱夫子,微胖的一个老太太,瞧着也有六十多岁了,但身体跟精神明显都不如谭老太太。

    哪怕看见谭柚一起过来,钱夫子还是继续说,“你怎么能带头做这种事呢!”

    说的是谭橙上次早朝时带头支持新政。

    在钱夫子看来,谭橙这是主动投诚长皇子了啊!她可是大司的臣,是皇上的臣!

    谭柚一下子就懂了钱夫子话里的意思,也懂了谭橙为何让她别生气,当下不由抬头朝前面看过去。

    郑、钱、王三位就坐在庭院凉亭里,亭中铺了毯子摆了蒲团,几人面前放着张红木小矮茶几,上面搁着瓜果点心以及书本,而旁边的茶炉上正煮着茶。

    郑夫子是坐在主位上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身形清瘦,容貌和善,瞧见谭橙跟谭柚过来,一手拉着钱夫子不让她说了,一手招来下人,让人再摆个蒲团拿个茶杯过来。

    “谭橙啊,东西可取来了?”郑夫子眼睛清明透亮,丝毫没有半分上了年纪人的昏黄浑浊。

    她家里夫郎机敏的很,她想偷偷准备个惊喜都得让谭橙帮忙。

    “取来了。”谭橙跪坐在蒲团上,双手捧着盒子递过去。

    “好好好。”郑夫子打开盒子后,先看的不是玉的成色,而是看玉镯里的字有没有写。

    瞧见是自己要的那种,郑夫子满意地连连点头。她把盒子仔细收起来,抬手招呼谭橙谭柚,“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拿,全当到了自己家里。”

    她说,“你们两个虽是小辈,可也不要拘谨,如今是在我府上,又不是在那学院里。”

    谭柚这才知道,这三位都不是寻常夫子,而是太学院的老师,身上有闲职在的,只是年纪大了,这才安心养老。

    “虽然不是学院里,可该说的我还是要说,”钱夫子板着脸,食指并中指敲在面前的小几上,“谭橙一日是我的学生,我便能说落她一日。”

    谭橙跪坐在蒲团上,点头称,“是。”

    等下人新取来蒲团,谭柚也跟着跪坐在她旁边。

    对着她们两个小辈,钱夫子开始说教了。

    “你说说,这长皇子为何要办新政,如今整个翰林院被他折腾的还有规矩在吗?”

    钱夫子跟郑夫子和王夫子说,“我那日从门口路过时,天还大亮太阳还高高挂着,结果就有人收拾东西回府了。”

    钱夫子两手一摊,难以置信,“就回府了,才酉时啊。以前怎么着也得戌时才敢提一个走字,现在是越发的懒散没规矩。”

    “说什么公务已经忙完能走了,公务哪里能忙完?今日的书修完了,就不能多修点明日的?”

    钱夫子脸耷拉着,没好气的说,“他这分明是想讨好那些懒散耍滑的人,许了她们早早回去。”

    谭柚垂眸安静地听着,只是搭在衣服上的手虚虚攥起。谭橙看见了,借着茶几遮掩,手搭在谭柚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早知道钱夫子跟王夫子要来,她就不该带阿柚过来。

    钱夫子矛头指向谭橙,“就这,就这你还带头支持新政,若是新政这么好,先皇在时为何不用?非要等着他来用。”

    谭橙被说落的头皮发紧,下意识看向谭柚。

    谭柚不生气,她只是觉得该说的话还是得说,比如司牧被人误解,她人既然在现场,那就有必要替他解释两句。

    而且郑夫子也说了,别拿这里当学堂,有话尽管讲。

    谭柚抬眸,先是朝三位夫子行了一个恭敬的晚辈之礼,这才缓声开口,“先皇在时,也许翰林院不需要动。如今长皇子实行新政,定有他非动不可的道理。”

    新政的好坏在谭橙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至少大臣们各司其职提高了办事效率。优胜劣汰虽然残酷,可也给真正办事的人一个被人看到的机会。

    不管司牧背后是何动机,至少新政没有任何问题,的确利国利民。

    这一点,就够了。

    谭柚刚才来的路上瞥见有下人抬着米缸往阳光好的地方走,便以此为例。

    “就如府上的大米,刚买来的时候不用晒,因为米是新的不可能有虫。但如今米积着米,旧米没吃完又添了新米,这个时候碰上换季,便需要端出来晒晒太阳,防止米缸内生了米虫。”

    “先皇时,翰林院还算是缸半新的米,可如今,谁人能说翰林院中都是为朝廷鞠躬尽瘁之辈?长皇子不过是把翰林院拎出来‘晒晒’而已,方便淘出米虫。”

    “他之所以动翰林院,是因为他看见了别人没看见的危机跟漏洞,也是为了朝堂为了大司好。”

    钱夫子还是极少说完话被人顶回来的,当下看向谭柚,以一副长者的口吻训斥,“你是他未来妻主你自然向着他说话,这其中关系你又知道多少?我多大年纪你才多大年纪,我看的难道还不如你?”

    “哦,长皇子动翰林院就是他有前瞻之见,而我们不让他动翰林院就是我们是缸里的米虫。你这心歪到哪里去了,你读这么多年的公正之道,就是这么公正的?”

    感情长皇子做什么都是对的,只要她们阻拦她们就是错的了?

    谭柚顿了一瞬,皱眉看向钱夫子。

    她要是这么不讲道理,谭柚也没办法。

    谭柚跪坐的笔直,缓声道:“您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我坚持自己的观点,相信长皇子此举有他的深意。”

    钱夫子,“……”

    钱夫子说了一堆,谭柚她就这个态度?

    “还深意,什么深意,”钱夫子有些生气了,瞪向谭柚,“若是我将那缸米全倒了,换上我买的新米,你说我是什么深意?”

    她既然问了,谭柚自然如实回答,“排除异己。”

    亭内几人,“……”感情你也不傻啊。

    钱夫子气笑了,指着谭柚,“你们看看她多聪明,我换米她都知道是排除异己,怎么长皇子换米她就觉得是为了朝政好?”

    钱夫子道:“长皇子此举难道就没有排除异己的意思?”

    只不过她是一缸全换,司牧是慢慢换而已。毕竟新入翰林的人都是因为司牧才有这个机会,谁能说这些人日·后不会因为这一份知遇之恩而感激司牧?

    钱夫子已经开始上头了,话也有些口不择言,一些大家心里知道的事情或者猜测的事情不能说在这明面上,尤其是当着谭柚的面。

    一直没说话的王夫子拉了拉钱夫子的袖筒。

    钱夫子反应过来,微微拧眉,准备把这事先掀过去。

    谁知谭柚一本正经,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

    钱夫子问,“司牧此举不是在排除异己吗?”

    谭柚回她,“不是。”

    她要是单这么说钱夫子还能接受,可谭柚说这话时,神情认真,目光坚定,她就是觉得司牧不是在排除异己。

    钱夫子,“……”

    钱夫子抚着胸口说,“快把我的戒尺拿过来,我今天非要把这个木头疙瘩给她敲开窍。你看别人倒是清晰的很,怎么看那位就这么糊涂!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谭柚皱眉,“你我只是见解不同,看事情所站的角度也不同,不能用对错来分。”

    “何况就算遇到不同看法,也不能以戒尺相要挟。”

    分明是钱夫子开口时就站在了长皇子敌对的角度,所以司牧不管做什么她都觉得用心不良。

    钱夫子气笑了,“我看出来了,她就是偏心护短,跟她讲不明白。”

    她问谭橙,“那你是如何想的,难道跟她一样糊涂?”

    谭橙当然不是,她甚至觉得长皇子性情乖戾喜怒无常。

    “夫子您说的我觉得都很对,”谭橙开口,钱夫子心头终于舒坦了些许,直到谭橙又说,“但您不能说阿柚糊涂,她只是有她自己的看法而已。”

    阿柚能有什么错,阿柚只是向着她夫郎而已。

    好样的,一家两姐妹,一个比一个护短。

    谭柚向着司牧,谭橙就向着谭柚。

    钱夫子抚着胸口问谭橙,“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说说,谭柚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那倒是没有,谭橙只收了一颗桃而已,根本没喝上汤。

    郑夫子眼见着钱夫子要发火,连忙摁住她,同时朝谭橙跟谭柚使眼色,示意她们先回去。

    今天钱、王两位夫子过来就是为了新政来的,而谭柚政见跟她截然相反,谭橙又以谭柚为主,几人肯定聊不到一起去,还不如先散开。

    谭橙跟谭柚来到郑府,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又回去了。

    马车上,谭橙看向谭柚,有些怕她心里难受跟生气,毕竟就算长皇子万般心计,那他也是谭柚未来的夫郎。

    谭柚摇头,“她们可以有自己的看法,没必要逼得大家想法一致。至于新政的好坏,日后自有时间证明。”

    她看向谭橙,“但阿姐,我是司牧的驸马,就算不信他,也不能和她人一起诋毁他。”

    谭柚道:“何况我信。”

    只是,今天街上一事,司牧信不信她就全看会不会叫她进宫了。

    与其说是信不信,倒不如说是他在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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