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跪伏的人群在他开口的瞬间便归于无声的沉默,那是独属于统御者的威势,无人可复刻。

    须卜累浑身僵硬地站在人群中,花白的胡须随微微颤抖的嘴唇晃动着。

    赫连渊握着长孙仲书的手紧了一瞬,长孙仲书猜想他将要放开,但牢牢牵着他的那个男人却并没有,反而将纤细白皙的手指尽数小心地拢于掌心,莫名竟显出股珍视的味道来。

    “我以国礼娶他,也誓以国礼待他。”

    赫连渊一扫而过脚底下安静跪倒的人群,目光最终定格在突兀僵立的老者身上,口吻透出不容拒绝的强硬。

    “从前我未说,是以为不必,但若如今有人不懂,我也不介意再完完本本说一遍:见阏氏者,即如见我;犯阏氏者,即如犯君!须卜累,你身为族老,辈分在此,我便不将你拘起来问罪,只是——”

    赫连渊眼神一凛,剑眉冷硬。

    “来人,将那冠上的貂尾去了。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再在脚下这片土地见到你的身影!”

    “啊……”须卜累双膝一软,承受不住似的扑通跪倒在地上。周围的人生怕砸到自己,忙不迭躲避地往旁边膝行几步。

    没人比他更明白去貂尾意味着什么。当年他凭借祖上功勋得了佩貂尾的荣赏,方能成为族老,无限风光。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被生生褫夺走,无异是往他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再将一张老脸扔往地上踩。更别说……

    更别说,单于竟然还要将他驱逐出封地,颠沛流亡!

    “单于,我、我也是为了您好——”

    须卜累六神无主,求助的目光四下搜寻。被他看到的人纷纷迅速转过头避开,生怕这老头蠢得惊人还存在人传人现象,看一眼掉一点智商。

    ——居然敢当着单于的面得罪阏氏,这不是喝了五斤白的简直都解释不过去了!

    正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一人直起身来,冲着台上一抱拳。长孙仲书还因赫连渊刚才那番话有点发蒙,下意识侧目看去,认出那人就是方才邪邪笑出面瘫的男子。

    “单于,我觉得这样的惩罚还是轻了!阏氏这种像月光般圣洁、像玫瑰般美好、像宝石般珍贵的仙子样的人物,居然平白无故被人侮辱,这叫我们这些敬佩仰慕阏氏的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说完之后,还特意转向长孙仲书,冲他一挤眼,自觉风流无限。

    须卜累气得脸色涨紫,一抖一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昆邪王,你莫要落井下石,欺人太甚!”

    此人正是当时百般劝求赫连渊将那雅尔大会延长的昆邪王,自从婚宴上远远见了长孙仲书一眼,帐中的姬妾不美了,手里的酒液也不香了,一心只想拉着中原来的美人看星星看月亮,最好看完后还能一起探求生命的大和谐。

    难得有一次当着美人的面表现自己的机会,昆邪王仿佛进入求偶期的雄鹦鹉,花绿衣服下的肌肉都被满腔豪气撑大了一圈。他还想指着须卜累痛骂一番,台上娴静如临花照影的美人突然却淡淡发话:

    “不必了。”

    长孙仲书实在舍不得知音就此远走天涯,他还指望着老头子没事多说几句,自己好借他吉言早日收拾包袱回家。

    “落叶归根,老不离乡。单于不如赐个恩典,让他留在草原吧。”

    赫连渊低头看他的目光满是不可思议:“他当众这么对你,你竟还要为他求情?”

    长孙仲书不好说出真相,只能鼻子里模模糊糊哼出一声,面无表情,权当应答。

    “你,你真是……”赫连渊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又紧了紧,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底下跪着的人也都刷刷抬起头,看向长孙仲书的眼神宛若在看一个会发光的人间圣母。

    什么叫心地善良,什么叫以德报怨!再看看那血口喷人不知悔改的须卜累,简直就是世界第一超绝无敌大反派!

    须卜累感到无数道利刃似的谴责目光插到自己身上,含恨咽下一口老血——这个中原来的狐狸精果然心机深不可测。白莲花!真绿茶!

    “阏氏当真是德貌双全,人美心善啊!”昆邪王啧啧叹道,走到须卜累身旁一把将他冠上貂尾拽下,手段极为残忍,动作极为粗暴,“你,还不快谢恩?”

    须卜累险被驱逐还失了显贵标识,地位一落千丈,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含恨忍辱地跪下:“多谢单于开恩!多谢……阏氏开恩!”最后几个字几乎隐没在齿缝里。

    偏偏身后还有不知什么人一声嘲讽嗤笑,“嘁,早这样不就好了。”

    须卜累脸色又青又白,强忍着没说话,却把这笔账一并算下,将长孙仲书更是记恨到了心里。

    拜过了长生天,饮过了丰收酒,再听赫连渊念过利落简短的一段颂词,那雅尔大会便也算正式开幕了。长孙仲书对这一草原人民特色盛典活动早有耳闻,前一天晚妮素絮叨介绍时,便也难得投入两分专注去听——

    祭典之后,就是接连几天的赛事。各个封地的勇士甚至是封王本人,只要有兴趣有本事皆可上场,赢者不但能拿走数值颇丰的奖赏,还能一举扬名立威。

    那雅尔大会的第一天专门作为狩猎的赛事日,人人都可骑马前往丘林草场一展身手。而在狩猎前还有一项助兴活动——报过名的勇士赤手空拳进入特意围出的草场,比拼谁能在不伤害“神鹿”的前提下捉到它,讨个满堂彩。

    长孙仲书不知道神鹿是什么,但听到妮素把它描绘得天上有地下无灵动飘逸圣洁优雅的样子,心中已不自觉将它与山海经中种种奇珍异兽挂钩——再次也得是个九色鹿什么的吧!

    本着深入体验草原动植物生态环境的心态,长孙仲书在被赫连渊直截了当拉去猎场的时候,便也没有拒绝。

    当然,可能跟牵着他的那只手力度不轻也不失为有些许关系。

    长孙仲书趔趄了两步,险些撞上前头那道沉默快步的高大背影。他偏头看了下那人紧抿的嘴唇和微沉的眸色,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停下步。

    自己这任老公现在仿佛心情有些不佳,是因为方才自己在众人面前拂了他的面子?然而念头只在脑海中转过一瞬,左右他也不关心。

    在他准备勉强加快步伐跟上之前,身前人却先一步意识到什么,一下顿住脚步,转过来正对着他,牵得他有些紧痛的手也几近匆忙地松开。

    那张英俊阳刚的脸上又泛出以前曾见过的复杂神情,似是纠结又似是苦恼,仿佛想要开口说什么,但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长孙仲书无从分辨那两道浓眉因何紧皱。他低下头,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叹。

    “下次我若不小心走得太快,你要记得和我说。”

    还有下次?

    长孙仲书眨了眨眼,眼睁睁看着赫连渊抬起手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头发,小心得几乎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赫连渊无声收回手,余光扫过远处孤身一人的须卜累,目光一下变得幽深。他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甩下一句:

    “……你就这样也挺好的。”

    长孙仲书其实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过索性他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的,便也作出一副完全懂得的模样,瞄赫连渊一眼,点点头。

    赫连渊盯着他,微微勾起唇,笑了一下。

    手软也好,心慈也罢,总归自己护着就是。

    他抬起手,倏然翻转至掌心朝上,递到长孙仲书跟前,定定瞧去。

    “走吧。再晚怕是没有好位置了。”

    长孙仲书依旧不太懂他们草原人是不是有动不动牵别人手的毛病,入乡随俗,无可无不可地将自己的手主动托付到大掌上,立刻被拢起的温暖掌心包围得密不透风。

    这一次,赫连渊果然如他自己所言,将脚步刻意放慢配合着长孙仲书的步调。两个人双手交握,走得不急不缓,每一步都奇异地踏在同一节拍上,吸引了不少过路臣民好奇艳羡的目光。

    赫连渊不露声色瞥了眼身旁淡然依旧的大美人,见他没对这些目光表现出排斥或抗拒,便也干脆放任不管了。

    看吧看吧,随便看,他和老婆之间感人的兄弟情,注定要口口相传散播到草原的每个角落!

    长孙仲书到达草场围栏旁时,才意识到什么再晚没有好位置根本就是在驴他。

    赫连渊的脸就是最好的贵宾券,纷攘拥挤的人群见着单于到来,一个个争着让出道来,将他们迎向视野最好最能纵览全局的高台正中。

    赫连渊不由分说将他按在最中央的好位置上,自己挑了个旁边点的座儿挨着坐下。刚想开口替他介绍下这片草场,却见得长孙仲书眼神一凝,短暂沉默后,缓缓开口:

    “……这是什么?”

    赫连渊随他视线方向看去。

    高台底下,围栏旁边,有一处分外热闹,人挤人包围着一张好几米长的桌子,喧嚷震天。然而最吸引人视线的却是桌子背后高高插着的那根旗杆,最顶上悬着一整面印着墨黑狗爬大字的旗子。

    风一吹,旗面就哗啦啦摇动起来,上面印着的字样仿佛也在跟着奋力有声呐喊:

    “草原最大线下赌场今日开盘啦!”

    歪歪扭扭的大字旁还跟着两行小字,一边写着“赢了富翁富婆,输了下海干活”,一边写着“什么赔率胜率技术分析,别问,问就是梭丨哈”!

    赫连渊表情有点凝固。

    人头攒动,不小心露出中间人的脸,正是在线发牌,不是,在线坐庄的性感荷官。

    嚯,右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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