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无事发生。
匪徒们喝醉了酒,躺在草地上、车板上横七竖八地睡成一片。
陆晚在马车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在又一次被大汉的胳膊半搂在怀里时,她胃里一阵翻涌,终于受不了地爬下了车板。
在这条山道上那么些天,风餐露宿倒还不是最要紧的,最重要的还是这些臭男人,如此的高温天气,路过山泉居然连个凉都不冲。
每每出了汗,就用胸襟上的那点脓臭布料抹一抹脸,全当洗漱过了。
甚至还有些人嫌天气热,干脆赤着膀子赶路,汗流了满身都是,被夜风一吹就干了,干了后又热出一身汗,到最后十米以内全是冲天的酸臭味。
陆晚被这股混杂的“熏肉”味,熏的眼睛疼,又不敢一个人在角落里呆着,便又跑到了囚笼边。
孩子们已经陷入了梦想,闷热的夏夜,头颈相偎挤成一团。
只有程厌非还没有睡,陆晚过去时,他正盯着篝火在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到他,翻腾的胃也似乎松了一口气。
陆晚挺着背就地坐了下来。
篝火噼啪地燃烧着,她的身影在火光下被拖得颀长,看起来去如庞然大物般吞噬着月色。
程厌非微微抬眸,见到是她,眼睫轻颤了一下,嘴唇绷成一条直线。
陆晚知道他有些怕她,这不是给块豆酥糕,给口肉,做个草编兔可以掩盖的恐惧。
虽然有些尴尬,但陆晚还是在他身边坐下,笑了笑道:“你睡罢,我会看着点,不让虫子咬你。”
野丛中的毒虫犹为多,不小心被咬到不是闹着玩的。
但对程厌非来说,陆晚呆在身边与那群毒虫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即便心中厌恶,他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盯着她明亮的视线,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陆晚坐在这便是要看管着他。
他们这些匪徒多疑且谨慎。程厌非观察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逃跑的机会。
不对,或许是有的——
只要他摘下这个。
他下意识地攥住脖子上的项坠。粗糙的六道木片摩挲着指腹,似乎将他带回那片炙热的火海。
“你也会与我走上一样的道路。没有人会救你,也没有人会爱你。”
一样的道路吗?
想起女人苍白空洞的眼神,程厌非却只觉得嘲讽无趣。
“你睡着了吗?”耳边刻意压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程厌非指尖微顿,却没有睁开眼。
那声音顿了顿后,就没有继续开口了。女匪似乎真的只是想知道他睡了没有。
她不说话,他也不想睁眼,就这么闭着眼睛假寐。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耳畔蓦然有微风拂来。
“睡吧。”女匪的声音又轻轻响起,“我会守在这的,做个好梦。”
好梦?
他其实已经好几日没有睡好了。
天气太热了,热得他每日晕晕沉沉。
闷热的夏夜,连呼吸都是一种凌迟。吸入一口气,肺里就像燃起了一团火,烧的五脏六腑都发疼。
如此炎热的天气,他闭上眼就像再次置身于那片火海,窒息得不能自已。
所以他几乎很少让自己陷入深眠,往往睡一会儿便惊醒,如此反复。
但现下,耳畔的微风不断地拂来。
他能听到是大片的枝叶在轻轻抽打着空气,风息间都是一种安心的草木香。
夏夜的燥意被拂去后,慢慢的,眼皮有点沉,一阵睡意袭来。
程厌非顿了顿,却睁开了眼睛。
他抬眸看去,女匪闭着眼睛,不知睡没睡着,手上的芭蕉叶却还不停地扇动着。
叶子朝着他,好像只为他在扇风。
他其实不懂,为什么这个女匪忽然要对他好。
在他的认知观念内,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必定有所图。
那她图什么?
程厌非想不透。
但无论她图什么……视线渐渐移到她纤细的脖子上,程厌非没什么情绪地想,人们总会死于自己的那点贪念。
挺着背盘腿坐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陆晚浑身又麻又僵。
感觉自己要在这里原地变成一块化石。
但根本没有人给她调整的时间,天刚蒙蒙亮,马禄便一脚踩灭了火烬,扔了几个水囊过来,冲她使唤道:“兔儿,你去补给点活水,我们即刻出发。”
说着,便一脚蹬上了马背,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陆晚只好拿着水囊错过去打水了。
她走后,原本就安静的环境显得更沉寂。
直到孩子们终于压制不住眼泪,低低地哭出了声。
再一日的路程便到渝州了。
到了渝州后的命运究竟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这些孩子,互相打劲,忍了小半个月终于还是没忍住。
他们这一哭,倒把宿醉的几个山匪的昏沉都给哭没了。
绿豆眼宿醉了一晚,原本就头疼,耳边又都是瘆人的啼哭声,他心中愈发不耐,一脚便踹到了牢笼上,火大道:“哭什么哭?能献祭给仙长是你们的荣幸,还不得感恩戴德地跪谢我们给的机会?哭个屁!再哭抽你们!”
冷不丁地被踢了一脚,铁笼子颤了颤,哭声停了片刻转为压抑的抽泣。
滴滴答答的,比哭还慎得慌。
绿豆眼耳根子烦,又踢了几脚,直到抽泣声渐渐弱了下去才觉得舒心了。
刚要回车板上休息,视线却蓦然一顿,落在囚笼角落里的少年身上。
其它小崽子都缩成一团,就他一人孤零零地在另一个角落,头微微靠着囚笼,露出一张秀气干净的面庞。
有时候越是沉默就显得越是格格不入的特殊。
绿豆眼觉得有些眼熟,在脑海中搜刮了一圈,才有了点模糊的记忆。
好像……就是昨天那个被关进小黑箱的那个吧。
“喂——”记起了是谁,绿豆眼冲着他扬了扬下巴。
囚笼里的人并没有反应。他看起来很乖巧。
但是这个时候的乖巧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宿醉后的火气总是格外旺盛,被无视后,绿豆眼直接一个箭步冲到了囚笼边。
靠近了,少年才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似乎有些恐慌,往后缩了缩,手猛地抬起,紧紧地攥住了项坠。
动作幅度太大,想不注意都难。
“抬头给我看看,脖子上挂着什么呢?”
其实这个角度可以看的很明显了,就是一个木头挂坠,看起来没啥特殊的。
但人就是这样,越是被无视,越感兴趣。
见程厌非费力别开眼,不与自己视线对撞,绿豆眼气的又狠狠踹了脚囚笼,伸手便要去抓他。
“等兔儿回来了就别闹了。”马禄远远的就看到了他的动作,踩在马背上,放了句话。倒也没有制止他。
见大哥默许了,绿豆眼的心火有了发泄处,他干脆一把打开囚笼将程厌非拎了出来。
却见原本没什么情绪的小崽子突然抖了一下,死死地攥住那块木片,不肯松手,眼里黑沉沉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放开我。”他的声音怯生生的,但眼神却又像小狼崽似的,直勾勾地看着他。
被人这么盯着有些毛骨悚然,这小兔崽子的眼睛凉的很,盯着他时的眼神就像……就像他们昨天盯着那几只兔子似的。
总之令人汗毛倒竖。
绿豆眼心里发寒,表面便更加凶神恶煞了。
“瞪个屁啊,老子看一眼怎么了?”说着,他反手就抽了一巴掌过去。
程厌非被掀倒在地,白皙的脸颊瞬间浮起一片红印。
他原本就晕沉沉的,被这么一掌扇的更是眼冒金星,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趁这个机会,绿豆眼一把抓过他脖子上挂坠用力扯下。
黑漆漆的六道木片,两端接连着红绳,看起来廉价又枯燥,总之不值几个钱。
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
绿豆眼努了努嘴,觉得索然无味,随手便把挂坠丢掉了。
“早给老子看至于挨打?”他有些无趣地低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少年倔强地仰起了头。
少年黑溜溜的眼睛此刻看起来暮气沉沉,没有方才的润泽,看起来不像真实的瞳孔,就仿佛…仿佛他曾经看过的木偶。
又来了,又是这样的眼神。
真让人难受。
绿豆眼感觉出过汗的背脊有些发毛。
烦死了,兔儿姐怎么还没回来。
他觉得难受,一把拎起程厌非准备塞回囚笼,但双手刚搭上少年的肩,就感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牢牢定住。
绿豆眼心里发毛,低头看去,再一次对上了程厌非的眼睛。
这次少年的眼睛不止是无尽的暮色,瞳孔中间似乎有抹艳红从中扩散,渐渐弥漫,然后……流了下来?
他那一巴掌也没有很用力啊,怎么人好端端的,还能流血泪呢!
大热天的,绿豆眼却感觉一股阴冷像从地狱缝隙中爬出来,缠绕在他身上。
想喊,却发不出半个字的音节。
这少年的眼睛像是有一股魔力,牢牢吸引着他。
让他……做什么都甘之如饴。
“转身。”
他好像听到少年的声音。
绿豆眼转过身,看到了面前自己的同伙,然后他又听到了少年的声音:“杀了他。”
真好听啊这个声音,他觉得自己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代价。
“杀了他。”
绿豆眼抽出刀,见对面的男人似乎问了句:“怎么了?有情况吗?”
然后,他手起刀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炸开的瞬间,山林里乱成了一团。
马禄听到声音,猛地回头看去,眼前的场景连他一个身经百战的恶人看了都觉得有些汗毛竖立。
站在绿豆眼对面的叫胖武,是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而现在,他一半的头已经被削去,白花花的脑浆顺着胸脯一路往下淌。
他还没死,拼命地跪在原地嘶吼尖叫。
而下一瞬,血淋淋的大刀又是冲着他的脑门劈下,结束了刺耳的惨叫。
马禄觉得舌尖都是浓厚的腥味:“你做什么!疯了不成!”
但绿豆眼就像杀疯了一样,抡着大刀就砍向另一个人。
安静的树林莫名其妙地就惊起一场大战。
推搡间,似乎又有人狠狠地摔在囚笼边,抬眸的瞬间也像中邪似的加入了战局。
一时间,四周满是厮杀声,遍地洒满了浓稠的血腥味。
孩子们见证了事故的发生,吓得纵声尖叫,背脊高高躬起,蜷缩成一团。
只有程厌非,小小的身影盘坐在地上,他的七窍全部淌着血,俨然一副血人的模样。
陆晚拎着水囊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地的残肢断体,血流成河。
她狠狠愣在了原地,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战局已经结束,马禄扛着刀伏在马背上,他的身上也受了几处刀伤,但并不是特别严重。
马禄这大半辈子都是在刀山血海中度过,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比眼下离谱的事也见过,都杀光,总是没错的。
就这么,十来个人的团伙极速锐减成了三四个。
陆晚被这血腥的场面惊晕了脑袋。
“兔儿!上马车!”马禄已经握着缰绳,跃过了尸体,“撤退,长虫马上要来了!”
直到马禄的声音急切地传来,她才反应过来,忍着恐惧与恶心,踩着满地尸骨就往前冲。
程厌非正蒲伏在车轮边,陆晚一把将他拎上了车座上,便踩着车板狠狠地摔下了马鞭:“驾——”
马车动起来的瞬间地下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四处泥泞此起彼伏,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长虫要来了!!!”有人哆哆嗦嗦地上了马大喊。
这么多肉渣人血,摆明了就是一顿自助餐,长虫不来才有鬼。
陆晚胡乱地抽着马鞭,也不知道自己拿来的心情吐槽。
不知道跑了多久
脚下的土地逐渐归于平静,陆晚这才松了松缰绳,往后看了一眼。
孩子们一个都没少,她松了一口气,然后看向身边的程厌非。
这一眼,吓得她浑身的血液都快凉了。
只见程厌非原本白玉般的小脸上满是血痕。他的眼里流满了血泪,糊得几乎看不清他的瞳孔。到最后甚至开始吐起了血,就像所有的血要从五脏六腑一并移到七窍,没多久他便成了一个血人。
这个流法,是个成年人也扛不住啊!
前面的马禄也拉住了缰绳回头看来,脸色蓦地一变:“他太多血了,快扔了!”
陆晚脑子原本嗡嗡作响,被马禄那一声吼的却猛得一个激灵,让她记起了什么。
他脖子上的挂坠呢?
陆晚眼睛蓦地一亮,她记起来了!
原文中有一段关于程厌非的描述,说他此人天生魔血,唯以六道木可稍作抑制,避免他产生狂躁的杀生欲望。
六道木!那项坠上的是六道木!
可现在,项坠掉哪里了,难道是刚刚那群残尸堆里?
陆晚回头看去,那里雾蒙蒙的一片,天没有起雾,所以那里是长虫出土扬起的尘埃。
而项坠却可能就在那尘埃中的某一处。
程厌非又吐了一口血。
他的五脏六腑就像被用棍子搅碎一般,痛得全身发抖。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费力地想睁开眼,看到的确是满目猩红。
奔腾的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他听到那个叫马禄的首领震怒的声音:“兔儿,快把他扔掉!他全身都是血,长虫来了,我们全部活不了!”
他会被扔掉,扔在这深山一隅,成为长虫腹中的食物。
就像那女人曾经说过的那样。
——“没有人会救你,也没有人会爱你。”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身边的女匪用力擦了擦他脸上的血,声音有些颤抖:“你等着啊,我会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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