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后,阁楼的房檐下三三两两的几盏纸糊灯笼都被挑起了灯芯,光线忽明忽暗。

    今日月色明媚,少了那微末的灯光似乎也不碍事,院落里盛满了皎色。

    陆晚推开窗便看到马禄拄着刀抬头看她。

    他似乎总是刀剑不离身,陆晚恍惚地想,莫非表面上看起来凶狠的恶霸实际上更怕被人在后面耍阴刀?

    也是,他作恶多端的,心里没点鬼反而不正常。

    空气里满是醉人的酒味。阁楼下那些个匪徒正喝的兴起,见她推窗,忙抬头招呼着她一起下来喝酒。

    “兔儿姐,待会下来时多带两坛酒!”

    “要最烈的!”

    “……”

    这群人居然能从傍晚喝到现在陆晚也是没想到的。

    脸上的水珠被风一吹,凉飕飕的,陆晚并不想过去,现在她看到马禄就有些犯怂,但她又不敢拒绝,只能披着外衣磨蹭着下楼。

    廊道很暗,只有两道的尽头摆了烛台。

    借着微光走到阶梯口时,地板一片黑漆漆的,仔细看才发现密密麻麻的全是蚂蚁,正延成一条直线,通往桌角。

    她愣了愣,靠近看去才瞥见是先前她随手放在这里的糖罐子吸引到了这些蚂蚁。

    罐子里还蘸着些许的蔗糖,已经化的差不多了,流成一滩黏糊糊的缃水。

    陆晚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

    廊道的木板不知是否进了潮气,走两步都是“咯吱咯吱”的腐朽声,烛光晃了晃,过了会儿,从转角探出一张人脸,在微光下,格外惨白瘆人。

    陆晚心下一凌。

    那人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扶着木柱,声音都尖利了不少:“兔儿姐啊,你可吓死我了。”

    是柳娘。

    陆晚:“……”

    谁吓谁呀。

    被冷不丁吓着,陆晚喉咙有些痒,清了清嗓子,定神后才道:“我正要下去畅饮,柳娘可要一起?”

    柳娘排拍了拍心口,笑眯眯地摇头:“不了,前两日下了雨,界外的姜木粉都被冲得黏答答的,得再去撒一些,省的那些条畜生伏到我这地下。”

    陆晚这才注意到她右手的手臂内还夹着一罐陶罐。

    暮时柳娘与程厌非的对话就这么像是闪画一般闪进了脑海,陆晚心跳快了一瞬:“我可以看看吗?”

    “喏。”柳娘不疑有它,将陶罐递了过去,“还有好些多。”

    黑漆漆的陶罐里装满了黄澄澄的颗粒,看起来确实与蔗糖没几般区别。

    陆晚抬头:“明日我们便要启程了,到底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伤口不少,我怕万一又遇到长虫,我们这……”

    她说的很直白,柳娘马上意会:“害,这有什么,兔儿姐就算不提,原本我也会为你们准备妥当的,明儿个我就去装上几罐。”

    陆晚忙道:“我看这里就挺多,万一明天忘了呢,不然现在就给我些吧。”

    柳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看得陆晚有些心虚,才嗔怪道:“你们刀尖上行走的人呐,就是多疑,我们都好些年的交情了,还这般不信我。”

    陆晚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

    柳娘这才努了努嘴:“行吧,你去堂前拿些油纸来,我给你们包上点。”

    听她同意,陆晚立刻便下楼捧了一堆油纸回来。

    “这么多?”看到面前一大叠油纸,柳娘愣住。

    陆晚一本正经:“我们人多,用量大。”

    柳娘虽然有些疑惑,倒也没有问什么,手脚麻利地打包好十几份后,陶罐里便所剩无几了,她也懒得再去磨粉,干脆伸着懒腰回屋了,想着明天再处理。

    待她走远了,陆晚便将其中几包攥在手里,另外的收到了怀中。

    下楼的时候那些山匪又催促了几下,她一边应着“来了!”一边从堂前翻出两坛酒,拔下了封口。

    酒气扑面而来,陆晚辣得眼睛发酸,不敢耽搁时间,哆嗦着将两包姜木粉倒了进去。

    她第一次干“违法”的事,耳朵一直嗡嗡作响,待姜木粉倒进去后才发现倒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溶解不了,屋外的匪贼又催促起来,没有办法,陆晚干脆抓了一大把蔗糖进去使劲搅拌了两下掩耳盗铃了。

    长桌上的酒坛空了许久,匪徒们才见到陆晚抓着两坛酒姗姗来迟。

    几双眼睛齐刷刷地便横了过去。

    陆晚被盯得头皮发麻,将两坛酒放在桌上后,故作镇静地蹬了回去:“怎么,我就活该被使唤吗?”

    谁都知道陆晚是马禄眼前的大红人,那些匪贼就算喝上头了也不敢造次,大着舌头道:“哪敢,我们就是急着跟兔儿姐一醉方秋!”

    “是一醉方休吧哥。”旁边有人纠正道。

    “啊,是吗?”

    那头这群醉鬼开始揪着字眼探讨起来,这厢马禄的眼睛还是一片清澈,全然没有喝醉酒时的糊涂模样,他支着下巴冲陆晚扬了扬眉。

    知道他的意思,陆晚赶紧拔开封口为他满上,随后又将另一坛送到了其他人面前。

    她动作很麻利,可只有陆晚自己知道,她从头到脚,连带着心都在颤抖。

    她不知道姜木粉的具体毒性如何,几乎是往死了下的药。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三观端正的现代青年,她对生命有着最起码的敬畏。可现在,她却做了往日里自己最不齿的勾当。

    虽然事出有因,而且这些人原本就作恶多端死了活该,但她还是觉得浑身发凉。

    眼看着众人把酒满上,陆晚的背后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拜托了各路神仙佛祖耶稣,就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喝下去吧!

    陆晚在心中疯狂祈求,但显然各路神仙没听到她的祈祷。

    众人满上酒后,马禄伸手做了个停的动作。

    他举起碗闻了一下。

    这一下,陆晚的心跳仿佛也要跟着停止了。

    虽然姜木粉并没有什么浓郁的气味,但多少也有些涩意。

    马禄的鼻子一直很灵,如果他闻到……

    想起那具被斩首的尸体,陆晚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禄才撩起眼皮看向她。

    “给自己也满上。”马禄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瓷碗,“明日咱们这笔生意就算成了,就当提前庆祝,或是,当给牺牲的兄弟们饯行吧”

    什么牺牲的兄弟,不都是你杀的吗。

    陆晚眉心跳了一下,她的手还在发颤,只能左手按住右手的手腕,偏头咳嗽了一下,才定了定神,给自己也满了一碗。

    她知晓马禄疑心病重,没等他发号施令,就已经端起了碗灌了一口。

    火辣辣的烧刀子入口,五脏六腑瞬间像是燃了一团火,沸腾了起来。

    马禄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这才举起碗朝着众人说了声:“同醉同归。”

    随后一饮而下。

    “怎么感觉这坛酒齁甜。”一碗隐饮毕,很快有人满了第二碗,醉眼朦胧地往酒坛探了探,“怎么还有沙子呢。”

    这话一出,陆晚感觉到马禄凌厉的眼神已经刀在了自己脸上,她吸了一口气,缓解胃里的翻腾,解释道:“酒太辣了,放了点糖。”

    那大汉伸手往酒坛里掏了掏,又舔了舔手指:“还真是糖。”

    陆晚怕马禄又生疑,干脆一把夺过了酒坛,又畅饮了好几口:“不爱喝别喝,都给我一人。”

    她喝得火急火燎,像是渴了好些天的人,恨不得浸在酒坛里。

    怕她把酒全喝完了,身边的匪贼一把夺过:“悠着点兔儿姐,给我们留口。”

    陆晚抹着嘴巴笑了一下,这才觉得凌迟在脸上的眼神慢慢松懈。

    马禄已经收回了目光。

    或许因为第二日这单生意便能做成,马禄也难得高兴地多喝了几碗。

    众人一碗接着一碗,不多时,一坛酒就见了底。

    趁他们划酒拳的时候,陆晚借口如厕,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就跑了。

    她脚底虚浮,不知是酒劲还是药劲上了头,浑身无力地快晕沉过去。

    撑着来到墙角,她立刻扣着喉咙,随着一阵剧烈的反胃,“哗啦啦”地吐了一地。

    吐得胃里空荡荡的,她才抹了一把生理泪水舒出一口气,晕乎乎的脑袋清醒了许多。

    夏风吹在身上,待沸腾的血液静静冷却后,陆晚便错过院落跑回房间,隔着纱窗盯着他们数时间。

    姜木粉的作用来得并不急促,陆晚几乎等了快半个时辰才等到院落里的觥筹交错戛然而止。

    这些匪贼横七竖八地都倒在了长案上、地上。

    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又或者只是醉了。

    没时间猜测,见他们伏在桌案一动不动,陆晚第一时间便跑去找程厌非。

    程厌非房间的烛台已经灭了,整个屋子黑漆漆的。

    “你在吗?”

    “我来放你离开。”

    陆晚小声地唤了几次,却没有听到回应,当下像凌空一棒,耳朵嗡嗡作响。

    借着月光,陆晚又找了许久,居然都没找到程厌非的身影。

    明明木门是锁的,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陆晚有些茫然,一股冷意攀附着脚踝直冲天灵盖。

    但她没时间纠结了,姜木粉究竟有没有用她都不知道,万一马禄他们挺过来了,一切就都完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咬了咬牙,陆晚就跑去了囚笼那间房,火急火燎地推开了门。

    不管怎么样,能救一个是一个。

    孩子们原本都睡了,见她神色张皇地冲了进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低吟着蜷成一团。

    陆晚来不及解释,嘱咐道:“我可以放你们走,但你们一定要听话。”

    她的转变太突然,孩子们愣愣地反应不过来,只有那武陵的少年眼睛亮了亮。

    说完,陆晚又怕孩子们乱窜危险,干脆拿绳子一个接一个地绑住手,这才开了锁牵着他们往外走去。

    孩子们心跳得飞快,他们不知道女匪是不是骗他们的,但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路过院落时,有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好几天不曾走路,腿一软便摔倒在酒桌前。

    动静不小,桌上的匪徒突然吐出口浊气动了动。

    陆晚觉得头皮都快炸开了,顾不上别的,抱起孩子就往外跑,其余的孩子串成一条线,被拉扯着跟着往前跑。

    他们的马车就停在院落外,陆晚把孩子们送上马车,握紧缰绳,便不管不顾地往前跑出一段。

    跑出一段距离后,陆晚便跳下马车,从怀中掏出几包姜木粉塞给年纪稍大的孩子,再次嘱咐道:“这是姜木粉,用来驱长虫的,不能吃知道吗?”

    见到他们点头,陆晚又道:“你们乖乖的不要乱跑,我还得再去接个人,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我会送你们回家的,知道吗?”

    孩子们齐刷刷地点头表示会听话。

    他们表现得过分乖巧,陆晚松了一口气,转身又朝愿意跑去。

    直到她跑远了,马车上的孩子才终于像是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过来。

    “她真的把我们放了!”有人低声道。

    另一人不解:“可为什么,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难道她真是好人?”

    “好什么人,没听她上次说吗,她就是坏人,还让我们不要相信她呢!”

    “那她现在……”

    嘈杂的讨论此起彼伏,直到被少年压低的声音打断:“我们不能等她回来,她就是个女匪,弄不好就是在黑吃黑,我们得现在就离开,我认识路,也骑过马。”

    说话的是那武陵少年。

    这群孩子里,他年纪最大,说出的话也更有份量些。

    没有孩子有异议,谁也不想为了一个女匪的约定冒风险,他们想活着,想回家。

    陆晚跑回院落的时候,整座阁楼已经起了大火,火势肆虐,吞噬着整片楼阁。

    夜风挽着火星从眼前擦过,陆晚的耳朵“嗡”的一声,惊起了冷汗。

    这火是程厌非点的吗?

    那他人呢?

    她盯着火海,挪不动脚步。

    过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跳到院落的水缸里浸了一瞬,便艰难地爬出来往楼阁走去。

    她不知道程厌非在哪,只能一间房一间房地找。

    火势越来越大,黑烟呛喉,陆晚埋着身子一路向前,终于在她自己的那间雅房找到了程厌非。

    推开门的瞬间,她看到了半伏在黑暗中的程厌非茫然地抬起脑袋,失焦的眼神落在她脸上,轻颤了一下。

    找到了人,陆晚终于松了一口气。

    踩灭冒头的火苗,穿过漆黑的窄道,她来到他面前,攒出一个笑容。

    “找到你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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