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是春日,春日里花筵多,今日这里,明日那里,呼朋唤友的,整个京都城里车马不止。但今日东宫突然办筵,那跟东宫撞上的,便要换个日子。
唐氏跟曲陵侯夫人坐在一辆马车上进宫,后面跟着两辆坐着自家姑娘们的马车。
曲陵侯夫人是个极为爽利的妇人,她挽着唐氏的手,小声笑着道:“本来威远侯家也是今日办筵,我还收了她家的花筵贴,结果东宫这一宴贴送出来,威远侯家便即刻派人来说改日子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微微眯着,嘴角往上翘,十足的兴味,却看唐氏还没有反应过来,忍不住掐了她一把手,“我说,你还没明白吗?”
唐氏:“明白什么?”
曲陵侯夫人笑起来,“你啊,还真是把自己关起来过日子,是什么也不听了。”
她说完低头,附在唐氏的耳朵边,道:“你没听说啊,宁家五公子跟秦姑娘退亲,是因着秦姑娘撞破了宁五跟一位世家姑娘在一起偷情,但跟谁偷情,众人都不知道,秦家和宁家瞒得紧。”
“就这,谁不说秦家和太子妃为人实在,保全那姑娘一家声誉,不然要是被人知晓了,不说那个没皮没脸去偷情的,只说她那一家子姊妹怎么活?”
唐氏听得连连点头,“是不该说。”
她也是经历过前头六个女儿选夫婿时候的,那时候真是只要一个踏错,其他五个就别想要好人家了。
唐氏日日紧盯着,费心费力不讨好,最后还要给她们出嫁妆,气得她心肝疼,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才身心疲惫,开始破罐子破摔。
曲陵侯夫人便继续道:“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既然是世家姑娘,那咱们这些人家不得人人自危?她们瞒着,好嘛,那最后谁娶了……那位去,是吧?谁家都不愿意!就有好事的人思量了,思量来思量去,把跟宁五有交集的,那日去了酒楼不见人影的,都数了一遍,最后发现是威远侯府。”
唐氏惊讶出声,“真……真是吗?”
曲陵侯夫人笑着道:“我之前也不敢确定,可随后威远侯府就设下赏花宴,请了众人去,什么心思先不说,但紧跟着,东宫就设宴了,还在同一天,这还不明显吗?”
唐氏听得背后一身汗,然后又听曲陵侯夫人说了一句让她更冒汗的,“这事情到现在,倒是扑所迷离。东宫本来没想着说出威远侯府,为什么过了几天,又开始说了?我猜着,这里面肯定还有事,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
她看向唐氏,“你那庶女,跟秦姑娘交好,又去了东宫——就没说什么?”
唐氏低头摇脑袋,“我没问,这种事情,不好问。”
曲陵侯夫人见她不说,哼了一声,“你倒是嘴巴严。”
但也不再问,只说别的:“向来花筵都是给姑娘们办的,咱们老家伙去,不过是凑个数,左右没人看,我今日便穿了一件老气横秋的,但头上的金钗却戴足了分量,不然被人耻笑去。”
唐氏抿唇笑,摸了摸头上也满满当当的金钗子,道:“好久都不曾戴这般多的钗子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了宫门口,今日东宫办筵,特赦马车直行,等到了地方,便有宫嬷嬷来领着她们走。
曲陵侯家姑娘只有两位,因两家时常走动,两边姑娘也是认识的,只是相交也不太好,便隐隐分开,一前一后,做两拨走。
越往里面走,人便越多,整个东宫都散着花香,折邵衣闻了闻,只觉得花香味虽杂,却也不难闻,反而透着一股甜味。
转了游廊,就见秦青凤站在不远处等她们。见了她来,高兴的先喊了一句,“邵衣——”
今日这场花筵,虽是太子妃办的,但是角儿是谁,大家都懂,目光都有意无意的盯在秦青凤的身上。
她这般一唤,折邵衣身上便也多了许许多多的目光。
她自小到大还没被这么多人看过,倒是有些惶恐,又不好失态,只好挺直了背梁,笑着跟秦青凤道好。
秦青凤又跟唐氏和曲陵侯夫人打过招呼,跟两家的姊妹说了几句话,便跟唐氏道:“我有事情跟邵衣说。夫人,不知可能带她离开一会?”
唐氏自然称好。秦青凤便拉着折邵衣一路走。
走到半路,应是到了后院,见此处人少了,便高高兴兴的道:“邵衣,你说要给我回个礼,我一直等着呢,你今日带来了吗?”
折邵衣被她真挚的欢喜影响到了,这几日因沈怀楠被打的阴霾倒是少了些,嗯了一句,“进来的时候,便让宫嬷嬷给你捧走了。”
不然也不能捧着直接进来,那也太引人注目了。
秦青凤就一脸好可惜啊好可惜的神情,她道:“我被关了些日子,都被关傻了。应直接去门口接礼的。”
“那就只有下响回去才能看了。”
她遗憾极了,继而又拉着折绍衣坐在游廊连着的木凳子上靠着休息,然后小声说,“哎,我不想住在东宫里了,我自家在京都也有宅子,里面有老仆守着,我住过去,也能自在些,这里虽然有表姐,但宫里束缚多,我想骑马跑一跑也没用。”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面的凤凰。
“我阿爹说,来了京都之后就要听表姐的话,但是宫里的规矩多,表姐也说不上话,她自己骑射也厉害着呢,我爹说不比我差,可我一次也没有见她骑过马,拉过弓。”
折邵衣就发现了,秦青凤是个碎嘴!她可太能说了,一件事情说来说去,最后说累了,喝了一口茶,还要继续说,“哎,我遭了老鼻子罪,被关得好苦,幸而跟宁国公家的婚事完了,不然他家规矩严,我嫁过去,不得一生受罪啊?”
“要是女子可以不嫁人,就好了,我想回云州去,做一个戎马一生的大将军。”
折邵衣本是当她说笑的,后来见她一脸的烦忧,倒是不像是抱怨,而是真有此打算。她作为好友,便被她带入了烦忧,不得不为她真心实意的谋划一番。
想了一会儿,眉头一皱,秦青凤见她神色似有主意,便求着她说,折邵衣摆摆手,“是个馊主意。”
秦青凤:“你只管说,馊不馊的,我闻得出。”
折邵衣被她说得轻笑起来,“我说了,你也不能生气。”
秦青凤,“我是个什么脾性,你还不知道?你这般说,倒是把我看低了。”
折邵衣便道:“行,那我就说,你可不能说出去,我就是突然想到了而已。”
秦青凤便再三保证自己只听一听,闻一闻馊味,绝不往心里去。
折邵衣应了。
此时,两人一个随意歪靠着游廊,一个却不敢,只坐得端正,背挺得直,看起来是个端庄无害的姑娘。
但下一瞬间,说出来的话却又不那么的端正。
只听折邵衣一本正经的道:“我刚刚想,女子不嫁人,会被人说道的,你家的长辈,你家的姐妹,都会被人指摘。”
秦青凤叹气,“是啊。”
折邵衣:“但是我读书的时候,曾见过一个故事。说是前朝的时候,岭南一带的胡叶夫人戎马了一生,被人称颂。她是在丈夫死了之后,掌了夫家的将权,代替丈夫出征,挽大厦将倾。传闻每一场仗在她手里都能反败为胜,她就没有输过。”
百战百胜的胡叶夫人!这个秦青凤知道啊,她点头,“我自然知道胡叶夫人的威名。”
折邵衣,“还有大黎的刕夫人,她就是丈夫死了之后,便回了娘家,当时七国争霸,她跟着父兄一起,打下了新朝。”
刕夫人娘家就姓刕,至于夫家是谁,朝代太过于久远,史书上已经没有记载,但是刕夫人的事迹,却是在史册上留名的。
大黎初建的时候写功臣策,三百个男人,独有刕夫人是女郎。
秦青凤一脸激动,“我自然也知道刕夫人,她的马叫做云追,我为了纪念她,便把我云州的马,也叫做云追。”
不过,她狐疑的道:“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折邵衣声音越来越小:“我说了,你千万别生气,我只是刚刚想着,这两位夫人都是死了丈夫才做将军的,当时他们的丈夫在,便是夫人,要跟在丈夫的身后做事,替他们养儿育女,不曾有什么事迹传出,倒是丈夫死后,回归了本姓,做出了一番事情。无论是胡叶夫人还是刕夫人,都被叫的是原来的名字原来的姓,而不是什么氏——”
“想来,没有了夫家的束缚,她们倒是活得更好了。”
她道:“你若是将来真要做将军……我的意思,你明白吧?倒不是硬要丈夫死了,再怎么说,也要和离了,没了丈夫……没了夫家的束缚……”
秦青凤就张大了嘴巴,啊啊啊了好几声,最终百般激动只能化作一下又一下的亲昵,抱着折邵衣就拍肩膀,“邵衣,好,邵衣,好!”
折邵衣到底经不住打,她忍了一下痛,还是提了出来,“还是别拍了吧,我没练过武,身子都要散架了。”
秦青凤此时此刻已经把折邵衣当成了亲姐妹,拉着她的手不放,“你实在是给我提了一个大醒,邵衣,要是我将来死了丈夫能去做将军,我便感激你一辈子。”
折邵衣听她这般一说,便连连摆手,生怕她将来真要嫁个病秧子等他死或者毒杀了夫君做将军去,道:“不用,不用——幸而你不恼我,我这般的话,换个人也不敢说,只觉得你应不会怪我咒你将来……我才说了,你听听就好,可千万不要当真。”
秦青凤却道:“你敢这般说,也是不拿我做外人,我怎么会恼你。我瞧得出,你性子谨慎,能跟我说这番话,已然是把我做朋友了。”
她激动极了,“这主意虽然不正经,但却是一言点醒了我,女子想做将军何其艰难,是姑娘身做将军的,我看遍了史书,也没瞧见,为的是什么?为的还不是世人觉得女子不适合在战场上。非要嫁了人,死了丈夫,好似有了一个名分,最后了无牵挂了,才能去战场拼一拼。”
她还感慨道:“从前我爹总让我多想多思,我还觉得自己挺厉害,可现在想想,自己实在是鼠目寸光,你我都知道刕夫人和胡叶夫人,我却只想到让自己的马也叫云追,你却已经想到死丈夫一事上去了,实在是比我厉害许多。”
折邵衣被她说的哭笑不得,道:“我也只是劝慰你罢了,你可千万别说了,也别想了,我说完这心里就害怕。”
秦青凤笑起来,调笑道:“你别害怕,将来我也不供出你来。”
然后见折邵衣确实面有惧色,真怕自己刚刚太激动吓着人,眼看时辰不早,便拉着她回去。
两人站起来就走,很快便转了游廊,不见了人影。
等两人走了,却见游廊转角处走出来一个身着华衣锦裳的小公子哥。
他后面还跟着小厮,见两位姑娘都走了,他还不动,道了一句,“九少爷,咱们得去筵席了。”
盛瑾安道了一句好。
他是英国公家的嫡次子,今年有十五岁了,向来持身正,读圣贤书,知圣贤事,为人清明,乐善。
今日这回倒是第一次偷听两位姑娘家说话,虽然也是因为两人在说话他不好出来,但是偷听了就是偷听了,还是偷听了那般不同寻常的话,便心虚不已。
他站在原处也不敢动,被小厮催了一句,脸一红,道:“再等等,等她们走远了再说。”
然后不免又想到跟秦家表妹在一起的姑娘,看起来跟他一般端正,实诚,却说出来的话惹人吃惊。
这姑娘的身上,想来也是有反骨的。只是这反骨在血肉里藏着,怕是连她自己也没看出来。
盛瑾安便道了一句,“刚刚跟秦妹在一起的姑娘是谁?”
小厮是个灵便的,道:“是折家的九姑娘吧?听说秦表姑娘跟她很好,互相通信,今日一来,便跟她一处。”
盛瑾安哦了一声,“也排第九啊。”
然后便没说话。
等时辰差不多了,盛瑾安才离开,赶着前往筵席去入座,坐下之后,情不自禁的又看向对面。便看见在左角种在盆里面盛开的小桃花树处,秦家表妹和折九姑娘正在低头说着什么。
他看了一眼,正要收回来,却见秦家表妹突然看了过来。
盛瑾安连忙收回了目光。
而这边,折邵衣好奇的跟着秦青凤看了一眼,“怎么了?”
秦青凤摇摇头,“好像是盛家表哥在看我。”
她小声的跟折邵衣说,“盛家表哥心地好,又是太子妃表姐的亲弟弟,姑母一家对我不错,自家人,我可不能害他,不能盼着他早死,他看我也没用,我是不会答应的。”
折邵衣也知晓她还在打趣自己,笑起来,“是啊,你可难挑了。”
两人一起说话,偶尔笑笑,倒是让折家其他两个姑娘看得有些心里不是滋味。
但是自家姐妹,在家里怎么吵闹,在外间还是要齐心的。两人脸上不露,笑不露齿,自在一边落落大方的喝茶。
此时太子妃还没有来,时辰也算早,等到众人来齐,太子妃过来,便说了几句话,然后拉着英国公夫人说话。
英国公夫人是太子妃的母亲,两人说话,自有其他人逗趣。一般人是凑不上去的,唐氏带着三个衣坐在下首,秦青凤已经跟折邵衣分开,坐到上首英国公夫人那边去了。
等两人说了一会话,英国公夫人拉着秦青凤的手,道:“你素来不喜欢花花草草,但今日赏花宴,也要耐着性子,跟各家姑娘们学学品花。”
此话说得谦虚,坐在周边的夫人便笑着夸:“就该是秦丫头这般的才好,看着便有朝气,花一般的年岁,还要品什么花。”
于是,秦青凤便被领着跟几位世家夫人说话——若是顺利,这几位夫人便有一位是她未来的婆母,她便朝着底下的折邵衣使了个眼色,让她等自己说完。
英国公夫人道:“你急着跟自己的小姐妹去玩了?”
秦青凤揽着她的手,“今日好不容易见着姑母,我自要忍痛舍弃她,跟您多说说话的。”
英国公夫人大笑,“待会,你也带我去见见折九姑娘。”
这话说得小声,只两人听见,说的是悄悄话,其他夫人们倒是没听见。只这边热热闹闹的,底下也不好拘束着,太子妃便让众人赏花。
折邵衣跟折珍衣折萱衣站在一株牡丹花前,先是静默不做声,随后又觉得就这般站着太傻了,便又由折萱衣提了话题。
她说,“这牡丹花倒是好,比父亲送我的那副春色牡丹图上的十八学士开的还好。”
折珍衣听得吊了眉毛——那副十八学士图她求了父亲好几天,都没有求到,没想到竟然是早到了折萱衣的手里。
她气闷,又不能在这里发作,索性就低下头,不搭话。
折萱衣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她也只是想说一句话不让三人如此尴尬罢了,见折珍衣生气,她也气了,前一瞬间还笑着,下一瞬间低头,便敛了三分笑意,只去看牡丹。
折邵衣:“……”
她就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干巴巴的道了一句,“两位姐姐,我有些口渴,不如陪我去喝杯茶吧。”
三人这才离开牡丹盆前,回到位置上,坐着喝茶。
在这边喝茶的姑娘们不少,便有人朝着三人看。
文远侯府四个字说出来,有些姑娘怕是都没有印象,但今日在这里瞧见了,又因秦青凤对折邵衣的好,便让文远侯府四个字再次被人提起。
就有两个姑娘往这边看,然后小声的道:“看着也不怎么样……靠着秦青凤拿的东宫请帖?”
“应当是吧……秦青凤喜欢的,应当也是草莽肚子。”
两人笑作一团,看折家三姐妹的神色很是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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