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泰并未否认。他其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笑笑啊,  自小就长在他的怀里,小时候她骑马写字,都是他先亲自教的。她的先生们,  也是他一个个挑选,  每一个都叮嘱过一句话:“这是朕的公主,  也不用知晓天文地理,不用上战场骑马打仗。”

    先生们便知道,对公主便打不得骂不得,还要捧着。

    笑笑的胆子也被惯得大了。别的公主可能还怕厉害的嬷嬷和奶娘,  但是笑笑不怕,这满皇宫里面,  就没有她怕的人。

    就是妃子们,  若是敢对她不敬,  便要被她的鞭子吓唬吓唬。她曾经活生生的被他宠成了霸王,  他很确定自己是喜爱这个女儿的。

    她临行去大金的时候,  他还彻夜未眠,带着群臣相送十里,  回宫痛哭三天。

    刚开始那一两年里,  他还时时思念她。即便她后来怨恨上了自己,也不曾想过笑笑的一丝一毫不是。

    笑笑去世了,他伤心吗?自然是伤心的。只是伤心也有个限度,  十年前,许是他能伤心得茶饭不思,  郁郁而过数年。

    而现在,他好似只不吃不喝三天,今日便能出来散散心了。他对女儿的思念依旧在,但是他不似一个正常的父亲,  需要哭泣多时。

    他依旧悲戚,只是悲戚得不似死了女儿的。

    他已经不配做为人父了。

    齐泰坐在摇椅上,也将书盖在自己的脸上,静静的感受着黄昏时的暖阳,感受着闹市里面的喧嚣跟他躺在角落里面的宁静。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这般做个闲人一般,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这般做。

    但在此种闹市里面,他却觉得怡然,心静。

    沈怀楠搬了张小杌子坐到他的身侧,也挤在了阳光里面。他虽然年岁小,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齐泰的岁数大,但是他于这些父母子女事情上,倒是有些见解。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也。”他琢磨着他的意思,肃容道:“您也是认认真真的为您的儿女打算过的,既然打算过了,那生老病死,则为天命。”

    “天命所归,天命要您的儿女归,那便伤心过后,高高兴兴的送他归去,说不得也是他愿意看见的。”

    齐泰未曾想听别人说过这番话,其他人安慰他,都是说笑笑可怜,说他也可怜。

    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就是可怜么?

    但是今日却有人说,尽人事了,便听天命,便让她高高兴兴的走。

    他将书挪开一尺,睁开眼,书倒下来的影子垂在脸上,他就从那影子和书缝里面问沈怀楠:“你说这种话,倒是有几分庄子的意味在里面,不过,我并不欢喜。”

    他面无表情的说,“我还很有点生气。”

    沈怀楠听了这话,也没有慌张,神情都没有变,此时此刻,他竟然觉得自己能够明白几分齐泰的意思了。

    他不高兴这话,那他是什么意思?

    在那一刻之间,沈怀楠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血缘的淡漠。

    这种冷到骨子里面去的东西,他有,齐泰也有。

    许就是这般的相似,所以齐泰才会帮扶他?他是不是也在一瞬间看见了他身上的隐藏的东西?

    沈怀楠低头,并不去看他的目光,而是顾念他对邵衣的恩情,又认真的垂眸道:“齐老哥,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世。”

    他自小便不是那个被父亲疼爱的孩子。

    “孩子一生出来,便只有选择被爱和不爱。我们做孩子的,无从选择,若是父亲疼爱,那自然是万幸,要是父亲不疼爱,于我们而言,也没什么所谓。”

    “父亲爱不爱孩子,孩子是可以感觉出来的。”

    “您悲伤,他知晓,您不伤戚,他也知晓,他都知晓了,自然也会有相同的态度对您,这时候,他在乎您,您就高兴,他要是不在乎您,您也不要生气,都是相互的。”

    齐泰就真的被说得一愣。

    他倒是没想到能从沈怀楠这里听见这种不偏不倚的话,他笑了笑,“是。我自己都这般无情了,也怨不得孩子们不亲近我。”

    他重重的躺下去,又把书盖在了脸上,突然想起了以前。

    以前,他应该还不是这般,要是有一个孩子死去,他也会悲痛万分,但是他的孩子实在是太多了,死了,活了,生了,逝了。

    他的悲痛和欢喜便没有那么浓烈了。即便是太子,他也开始渐渐防备起来,喜欢他的听话和……并不聪慧。

    他和孩子们之间开始有了沟壑,这个沟壑难填。

    皇帝,孤寡者。这种冷漠连他自己都震惊,但是他又不愿意承认。倒是沈怀楠一言说出了真相。

    他想,当他决定送笑笑出去和亲的时候,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和笑笑的父女情分就开始慢慢的断了。

    笑笑一直坚信她是他最喜欢的女儿,甚至比太子还喜欢,所以她刚开始愿意去大金,应当也是承了要报答这份养育之恩,但是去了大金之后,也许在大金的皇宫里面,不,恐怕是在去大金的路上,她就已经开始想到了一件事情。

    他并不是那么爱重于她。

    如果是真的爱女儿,真的爱她,就不会把她送往大金,说什么也不会的。

    只要一想到这个,齐泰的心里就难免有些酸涩和悲痛。但还是那句话,这也仅限于此了。

    还要他做什么呢?

    说句不要脸的话,他悲戚之后,那么多国事依旧要他去处理,朝臣们没有解决的事情,依旧要他去解决。

    底下的臣子也不会顾忌他刚刚失去女儿就不说各地的灾情,各地的贪污,各地的民兵造反,他都要一件件事情去料理清楚。

    起草文书,盖章,这些都有人替他办,只要他动嘴巴就行,但是在动嘴巴之前,他还要动脑子。

    久而久之,对需要悲伤的事情,也就没那么悲伤了,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逝去,也没有如同正常的父亲一般,伤心欲绝。

    他对沈怀楠说,“我希望她恨我。”

    沈怀楠告知他真相,“若是你做了让他不高兴的事情,他会恨你的。父母儿女之间,只不过是比别人多了一层骨血而已,剔除了这骨血,也是陌生人。”

    他自己也冷血的很,如果有一天,家里的兄弟,父母死在昌东伯府,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虽然本质跟齐泰有些不一样,但是仔细想想,又是一样的。

    两个人就坐在夕阳里,等王五收好东西出来,见了这一幕,笑着道:“沈老弟,你这是又从哪里认来的老哥。”

    齐泰就站起来,看看时辰,“倒是不早了。”

    沈怀楠:“要去喝几杯吗?”

    齐泰:“也好。”

    沈怀楠就跟齐泰去喝酒了,跟王五约了其他的时辰喝。去了小酒馆,沈怀楠一看里面的装饰,便问:“这是你的吗?”

    齐泰:“是,我开的小酒馆。”

    沈怀楠就想起了他们经常去的小茶馆。

    “那个不会也是您开的吧?”

    齐泰:“是,也是我开的。”

    这下子,沈怀楠又开始猜测齐泰的身份了。他有心要问一问,又觉得没有立场问,只是他开了茶馆,酒馆,珠宝首饰铺子,他这般的人,真的不应该是无名无姓的。

    沈怀楠还是私下里打听过的,就连王五这般消息灵通的,都没有听说过有齐泰这号人物。

    他满腹疑问坐下,然后陪着喝酒,在这期间,有好几个机会能问一问他是做什么的,到底什么身份,但还是忍住了。

    君子之交,这是个贵人,不能太过于匆忙。

    两人就一味的喝酒,等喝完了,他赶着回去,也不敢骑马,开玩笑,喝醉了骑马,要是一个不小心,便要踩踏别人的东西,他可赔不起。

    于是只走回去,齐泰等他走了之后,才拿了一壶酒道:“这小子倒是机灵,也是诚心感激我,这般的心眼,今日也敢跟我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但喝得倒是尽兴。”

    他微微笑了笑,“回去吧。”

    他也没有骑马,而是在大街上溜达,晚间的街市灯火辉煌,他一路走,突然却停了下来。

    “阿爹——阿爹——笑笑想要个老虎灯笼。”

    齐泰心酸了酸,突然问侍卫,“你听见笑笑的声音了码?”

    侍从惶恐摇头,“臣不曾听见。”

    齐泰便叹息一声,“没听见啊——没听见……”

    他站在原地,良久未曾动身。

    等到回过神来时,街上已经行人稀少了。他便带着侍从回宫,因常出去,老太监早就习惯了,赶紧替他换衣裳,道:“太子殿下一直等着,说是要见您,应当有急事。老奴说您睡着呢。”

    齐泰就摆摆手,“就说朕醒了,让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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