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思正确实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心软。后宫各妃嫔娘娘们闹, 按照陛下的性子,虽然会有些迟疑,但是最终还是会看重自己的江山。
当年笑笑要去大金的时候, 澹台思正其实也询问过陛下,问他:“可能不去?”
当时陛下是怎么说的呢?
陛下说,“百年来,祖宗们的女儿都去了,不能朕的女儿不去,一旦不去, 发生了什么事情,朕和笑笑都是罪人。”
当年边疆是不稳,确实不宜多生枝节,笑笑便去了。但是今日, 边疆稳吗?也不稳的。大金虎视眈眈,他们虽然不怕,但还是那么想:能不多生枝节, 便不多生枝节。
于是后宫虽然在闹, 但是朝臣们却依旧在观望, 或者说谁都没有当回事。
在今日之前,澹台思正也没有想过这事情会有反转, 这里面可能是因缘巧合,可能是陛下早就想好却没有借口,但是陛下终究是开口了。
开口了,事情便好办。澹台思正自然也不愿意再让公主去和亲,他说, “陛下, 您今日喝了酒, 便先回去歇歇,等明日酒醒了,再来说这事。”
齐泰听了便道:“朕自然是清醒的。”
他站起来,“不过是该回去了,回去了。”
他叹气,“坐在这九龙之位上,朕时常想,有时候还不如你,你至少如今太平了。”
澹台思正:“……也不用羡慕臣,直接羡慕农夫吧,他们是自在的。”
但您能去做得了农夫的活吗?
齐泰就笑:“你越老倒是越不怕死,不过朕现在在宫外,便饶了你的命,你好生自在的做个山野樵夫吧。”
他从后门走了。沈怀楠这才得了澹台思正的叫唤,他此时已经酒醒了,见了这屋子里面只有一个人,询问,“齐掌柜走了?”
澹台思正:“走了。”
他左右打量这个瘦弱的小书生,问,“你们今日可是说了什么话?”
他想来想去,觉得根由应该在沈怀楠这里。
沈怀楠被问得一脸懵,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说的话也不算是机密,便老实说了,“只说了以后女儿该嫁给什么人,其他的倒是没有说。”
澹台思正便明白了。
他突然笑起来,“你小子,倒是有了因果。”
因起在他和折邵衣的少年夫妻上,也在那金钗头面上。女儿家出家的时候,谁不愿意和和美美的?就是沈怀楠,也在努力的赚银子去买那金钗头面,而陛下作为公主们的亲生父亲,却在剥夺她们获得金钗头面的幸福。
在那一刻,陛下心里也是酸涩的吧?
于是就来了他这里。
但是澹台思正明白,陛下最后说的那兹事体大四个字,依旧还在犹豫。
折邵衣和沈怀楠的情义能感动他,自己作为多年心腹能劝解他,但最后,还需要一味重药才行。
澹台思正就想起了太子妃。
他想,这个有勇有谋的姑娘,此时已经在布局了。
万望他和沈怀楠今日所作所为,能帮到她。
澹台思正便叫沈怀楠回去,“明日便叫邵衣来这里读书,不用去东宫了。”
沈怀楠一愣,但也点头说好。
邵衣现在是一日东宫,一日澹台府,今日在澹台府,明日理应去东宫的,但好生生的,怎么突然就不去了呢?
他琢磨着回家,也不敢直接去见邵衣,还要沐浴,喝了醒酒汤,再往嘴巴里和身上弄了些掩盖酒味的东西——嘴巴里面吃点甜的,身上熏点香,如今讲究,让多晴在他身上闻了闻,确实没有酒味了,这才去文远侯府。
折邵衣一听,也好奇,不过没想太多,“应该是最近宫里面不太平,澹台先生想让我避开,不过太子妃娘娘那边不知道说了没。”
她想了想,道:“明日我再让人给太子妃娘带个口信说不去了。”
现在宫门应该关了,也不能带信进去。
她心里还有些愁,“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
沈怀楠便劝解她,“无论出什么事,都不是我们现在能去扭转乾坤的,你便安心吧,太子妃那般聪慧,定然不会出事。”
折邵衣也只能这般想。而另外一边,在宫里面,齐泰回到宫里之后,也沐浴一番,散了散酒气,正准备坐下来批改折子,便听见有人吵吵嚷嚷的在门外说话。
齐泰皱眉,“怎么听着是太子的声音?”
马德宝连忙道:“奴才去看看。”
齐泰:“不用了,直接让他进来,这个太子,最近真是越来越没有长进了。”
马德宝听得背后都开始流汗,等到太子进来,他连忙躬身出去了,这才心落回肚子里面。
而大殿内的太子却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气冲冲的进来,见了皇帝就开口,“父皇,求您做主!”
齐泰:“……”
他头疼的看向这个傻孩子,“怎么了?”
太子点头,他跪在地上,气得不行,“儿臣今日被秦青凤打了一鞭子,本想惩治她,却被太子妃拦住。”
“这两姐妹简直是胆大妄为,实在是放肆。”
所以你就来求助朕了?
齐泰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儿子了。
但太子却有自己的念头。
在前几日被训斥之后,他慢慢的开始感受到了皇帝对他的微妙态度。他仔细琢磨,发现自己在帮淑妃说话这事情上,做得太过着急了。
让人把自己帮淑妃的风声放出去,非但没有得到一个贤名,还帮了倒忙,且可能让父皇忌惮了。
毕竟,父皇春秋鼎盛,他还是年幼,如今他要那名声做什么?
父皇心里指不定怎么想。
今日他在院内踱步思虑,却跟秦青凤碰上了,她跟他最近宠爱的妾室起了冲突,一鞭子抽在了妾室的手臂上,太子恼怒,过去理论,结果又被她抽了一鞭子。
太子便起了杀意,但是他肯定是杀不了秦青凤的。在这一瞬间,他还想到了一件事情。
为什么不借这事情让父皇对他放心一些呢?
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太子,就算是有些名声又能如何呢?
看,他连一个弱女子也奈何不了。
在父皇心里,他只是个孩子就好了。
孩子是会告状的。果然,父皇脸上在有了惊讶和嫌弃之后,就有了一种松缓的神情。他笑着生气,“那就让人把小凤叫来,我们好好说说。”
秦青凤就来了,她跪在地上,昂着脖子,“陛下,太子殿下可是告状了?”
她哼唧了一声,“都多大了啊,臣女五岁之后打架就不告状了。”
太子听了她这话,倒是对她没了厌恶之心。没错,她这般将他看成同一辈的人,反而让父皇放心。
因为他也才十八岁。
父皇可一定要记起来的他的年岁啊,他还算年幼,可没打算要夺权什么的。
于是便朝着皇帝道:“父皇,您看看,儿臣可是太子,她还敢如此嚣张,真是气煞人也。”
秦青凤便道:“陛下,臣女不是故意的,本是所以抽鞭子玩,太子殿下非要凑过来,这才不小心挨了一鞭子。”
太子:“你是故意抽的——”
秦青凤毫不示弱,“臣女只是抽出来想吓唬吓唬人,谁知道您就凑上来了。”
两人说话就跟孩子吵架一般,皇帝头疼,“好了,都闭嘴吧!”
太子就闭嘴了。秦青凤却依旧嘀咕了一声,“臣女又没错。”
齐泰就被气笑了,“你怎么没错?”
秦青凤就抬头大声说,“臣女就是没错。那个妾室说云州女儿家粗鲁不堪,说臣女是北蛮子,臣女当然要吓唬她了,而且只是吓唬,又没打她——”
说着说着还委屈了,“我们云州的姑娘,自小便没见过京都的繁华,还跟大金挨在一起,想的自然是打仗了,难道还想诗词歌赋么?”
“臣女诗词不好,又不是臣女的错,再说了,整个京都,谁家的贵女还上过战场了?哼,我们云州的姑娘,只要有敌人,便能提着刀保家卫国的。”
她又道:“陛下,大金人凶狠,云州人自然也是凶悍的,臣女就这性格,当年还杀过大金的狗贼呢,难道我娇滴滴的会读些诗书,就能杀敌了?哼,反正觉得自己没错。”
齐泰问了一句,结果却被她这么一长串的说,倒是也没生气,一个小姑娘,你跟她置气什么,且人家也说得没错。
非但不恼怒,还在这一刻因为她提及的大金两字,又想起了笑笑。
他想,她作为京都贵女,娇滴滴十几年,去了大金之后,该如何生存呢?会不会也像秦青凤一般,开始耍鞭子了。
她十年的过往无人得知,但再此刻,那十年通过他心里画补,竟然开始慢慢清晰的在脑海里面出现。
他沉默了半响,问,“云州风沙大?”
秦青凤点头,“对啊——很大的,京都娇滴滴的姑娘家去,保管路都走不动,陛下,您可千万别觉得那里好活着,哎,一旦打仗,寺庙里面妇人家就多了,各个都求佛祖保佑自家的男人和儿子活着回来。”
她说到这里兴致冲冲,“陛下,太子殿下那侍妾就该去云州看看,看完之后,看她敢不敢说我粗鲁不堪!”
齐泰连慢慢的肃容,他沉默良久,突然问,“十年前——宁安公主去大金,是从云州路过的,你可见过她?”
秦青凤点了点头,她歪着脑袋想了想,“见过的。”
齐泰便问,“她当时……当时如何?”
秦青凤轻轻道:“当年臣女才四五岁,但已经开始记事了。有一天,臣女跟隔壁邻居家的三儿子打架回来,一身的泥,爹便要打我,阿娘让我赶紧跑,我跑出门,却撞见了公主。”
她回忆道:“陛下,您的女儿,实在是太美了,臣女没有见过那般美的姐姐,我立马便觉得隔壁三妞姐姐不能称为云州第一美人了。”
她的话很质朴,断断续续的,但这般,才让人更加真切的知道,她是真的见过宁安公主的。
齐泰心提了起来。
他问,“宁安当时如何?”
秦青凤:“她喜欢笑,我一身泥,她还要抱我,但我不想弄脏她的衣裳,就跑开了,她看着我一直笑,我就没有怕她,还让她等我一会,等我换了衣裳来,想让她抱抱我,毕竟云州可没有那般好看的姑娘了。”
她一边说一边叹气,“但是等我回去的时候,公主却已经回去了。我爹拘束着我写字,等我写完字出来,我问他公主呢,他说去大金了。”
她叹气,“陛下——真的好遗憾啊,要是那天我没有打架,没有一身的泥——又或者是,我不嫌弃自己一身泥,怕弄脏了她的衣裳,我就能被她抱抱了。”
“实在是——太遗憾了。”
齐泰就沉默了一瞬,然后道:“是啊——实在是太遗憾了。”
他看着这个果敢,胆大,满身都是朝气的姑娘,突然道:“朕……朕也很遗憾,朕应该,应该主动写信去的。”
十年里,她不曾写过一封信来,而他也没有写过一封信去。
父女两个人,终究是陌生了。
这股陌生,不是有仇,不是无缘,只是因为遗憾。
他长叹一声,“既然如此,那便让理藩院和礼部去准备准备接待大金的使臣,明日朝堂上,朕会跟他们说——这次,大秦的公主,不再和亲了。”
秦青凤:“……啊?”
这就同意了?
阿姐分明说,这后面应该还要群臣上书才能行,怎么这么松快的,就答应了?
她懵懵的起来,这副样子可骗不了人,齐泰倒是相信她今日说的都是真的,再听外面张德宝拦住太子妃的声音,叹气道:“都出去吧,朕要静静。”
秦青凤就懵懵的又出去了。
——这些大人物的事情,她真是搞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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