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  沈怀楠都觉得所有跟人相关的事情,除了邵衣和十皇子之外,都没有定数。

    没有先生,他可以自己去跪回一个桑先生,  没有银子,  他可以去找王五一起赚,昌东伯是阻碍,  那就千方百计去除就好。

    人生之事,  十有八九不如意。那就把它们都变如意就好。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剩余的十分之一如意,也有一半变成了不如意。

    沈怀楠早间起来晕乎的很——没有睡好嘛。所以当他面色不好的出现在折邵衣跟前时,  折邵衣一点也没怪他。

    昨晚上她自己都没有睡。见了他青面模样,她后悔道:“早知晓,  也应该挑一个青天白日跟你说,这般一来,  白日里的事情多,  自然也就不会去想了,晚上跟你说的,  晚间又没事,胡思乱想,一夜又过去了。”

    沈怀楠见她真懊恼,  倒是一瞬间有些少了些伤心。

    上辈子一共在意两个人。一是邵衣,  有妻。二是十皇子,  有兄。

    如今即便去了一个兄字,那还有一个妻在。老天爷也是待他不薄的。

    只是这个兄字,去的实在突兀,痛苦,  又因此事还只是怀疑,更无证据,便如一把刀在割肉,慢慢吞吞,切之不断。

    他突然就想起了之前澹台老大人跟他说的那句话。

    ——君臣不尽相知,兄弟反目成仇,师徒恩断义绝,同僚自相残杀,好友疏离疏心。

    他喃喃了一句,“也许澹台老大人说的对,到最后我什么都没有。人生哪里能得一个全字,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折邵衣正要上马车,没有听清楚这句话,于是转头好奇问,“你说什么?”

    沈怀楠抬头看她,见她一双眸子水灵灵,眉头舒展,目光清净而明亮,这是她高兴的模样。

    既然高兴,那便不要跟她谈不如意的事情,要将世上所有的好事都说与她听。

    他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今日格外好看,肯定是有美事的。”

    折邵衣就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她昨天晚上确实担心了一宿没睡,但是马上就要去见澹台先生了,这次在宫里面许多见闻,她还要说与先生听,让先生替她讲解。

    想到这个便难免高兴,她便带着些笑容了。

    她心虚一瞬,本来脚都踩在了小凳子上马上要到马车里面去了,又返过身走过去安慰沈怀楠,“等晚上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竟然还能有如此意外之喜!沈怀楠摸摸她的头,闷闷的道:“我有些脆弱。”

    哎哟!脆弱呀!折邵衣叹气又叹气,左右看看没人,像做贼似的说:“那你靠着我的肩吧?我给你靠一靠?”

    沈怀楠在这一方面上从来不知道客气为何物,他嗯了一声,直夸她,“邵衣,你真是个好姑娘。”

    折邵衣背挺直了,“这是自然的,从小到大,我哪里亏待过你,一直对你百求百应。”

    沈怀楠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两人脸便是背着的。他说话有笑声,脸却没有。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哀鸣一声问,“邵衣,你会离开我吗?”

    折邵衣就觉得他这是过于黏糊了!她一把两人推开,看看时辰觉得不早,便一咕噜爬上马车,撩开帘子,哼了一声道:“你矫情死了!”

    男子汉大丈夫,整日里想些儿女情长,患得患失,实在是没用。不像她,她见着澹台先生,走过去就是问“大事”。

    折邵衣坐在小凳子上,头歪在澹台先生的膝头,闭着眼睛一边享受着澹台先生的绝门秘技掏耳,此时一根挖耳勺在她耳朵里轻轻碰着,实在舒坦,不过她心里有着事情呢,于是一边耽于享受,一边努力挣扎做学问,她笑着问,“先生,在宫里面,学生倒是发现一件事情。”

    澹台老夫人问,“什么事情?”

    折邵衣:“宫里的娘娘们都爱说慈悲。”

    澹台老夫人笑起来,“慈悲人人都爱说,可不只有宫里的娘娘们。”

    折邵衣却摇头,她说,“不一样的。像我家里面,不说母亲,母亲她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从来不吃斋念佛,即便是去捐银子给寺庙,也是例行之事罢了。”

    “但我姨娘却喜欢供奉观音送子娘娘,因为她想要再生一个儿子。隔壁的赵姨娘拜的是三清元始天尊,这倒不是她喜欢,而是最初的时候,我父亲喜欢。”

    “至于为什么我姨娘明知父亲喜欢元始天尊而去供奉送子菩萨,那是因为她打听过了,元始天尊不管生儿子,最灵的还是送子娘娘。”

    澹台老夫人笑眯眯听着,她早发现了,这个学生很爱想事情,最会由小看大。

    果然,她听见折邵衣道,“家里还有供奉月老的姨娘,这是求女儿的婚事顺遂。就是赵姨娘,即便供奉了元始天尊,还是请了文昌公回来,因三哥哥读书,她还希望三哥哥能够考中状元。”

    “人供奉什么,便是求什么。我家里供奉的神明多,那是因为大家所求都不一样。但宫里不同,宫里的娘娘们都信佛,说什么都要说一声慈悲为怀。”

    “我偶然听见她们说话,知晓她们供奉的菩萨都一样。您知晓是什么吗?”

    澹台老夫人点头,“知晓,是虚空藏菩萨。”

    折邵衣就知道澹台先生会知晓,她等挖耳勺从自己的耳朵里面离开,马上直起身子,道:“虚空藏菩萨?这是求什么的?”

    她于菩萨一事上确实知之甚少。

    澹台老夫人:“求财的。”

    折邵衣就知道不普通。她当时听了一耳朵,默默记下这件事,想着肯定是因为陛下的喜欢她们才喜欢。她家里面个人有个人的菩萨,那是因为父亲压不住她们,但是在宫里面,陛下是她们唯一的指望。

    如果可以的话,她们可能都会供奉陛下。

    她好奇道:“陛下求财吗?”

    澹台老夫人点头,“是啊,求财。当年国库亏空,陛下着急得很,便供奉了虚空藏菩萨,后宫的娘娘们有样学样,一个个都供奉上了。”

    “这么多年,大秦确实越来越富裕,陛下心诚,便一直供奉着,其他的娘娘们也不敢不供奉。”

    折邵衣心中就有了底。她想,陛下喜好佛,宫里面的娘娘们会顺着他的喜好去,那他的儿子们呢?

    甚至于臣子们也应供奉着才对。

    澹台老夫人见她目光慢慢的凝聚在一起,又神思不宁,倒是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吧,直接说你的想法。”

    折邵衣就笑起来,她道:“我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此事虽然我这种人不知,但其他人,但凡在庙宇之间走的,都应知晓。我当时知道的时候,都想着若是碰见了陛下,他若是问我平日里有什么喜好,我就说是拜佛。”

    “拜什么佛?虚空藏菩萨。”

    澹台夫人闷笑一声,“你都想到这里去了。”

    实在是……不愧是她看中的人,想法自然跟其他人不同。

    折邵衣摸摸脑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也明白,这事情非我一人想,其他人也肯定想。若是这般直白的拍马屁,必定会被陛下恼怒,我就想着回来问问您,这么多年,可有跟陛下说供奉虚空藏菩萨的?”

    澹台老夫人笑起来,“还真有。”

    折邵衣问,“陛下是骂他还是罚他了?又或者是奖赏于他?”

    澹台老夫人却怔怔一瞬,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喃喃道:“其他人我不知晓,但有一个人,陛下觉得她很蠢,不过蠢人么,陛下也很喜欢。”

    折邵衣:“他是哪位大人?”

    澹台夫人却不说了。

    她问折邵衣,“你问这个做什么?”

    折邵衣就笑,“谁还不想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啊。他求财,说明心为百姓,是一位好陛下。”

    “传闻天子喜怒不形于色,能知晓他的喜好,便能猜出他的其他性子。”

    “我在宫里面七天,发现人人都猜陛下的性子,自然也想猜一猜。”

    “我又没见过陛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也没有接触过朝政,只能从这些自己听见看见的事情上猜一猜了。”

    澹台老夫人便觉得这丫头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这才多久呀,她便再不是当初那个进宫害怕,进澹台府唯唯诺诺的小丫头了。

    她问,“那你还看出什么来了?”

    折邵衣就道:“还看出一些简单的。”

    她倒是没觉得害怕,直言道,“有人猜的对,有人猜不对,但无论如何,拜得对的人,也许只是熟悉陛下,经常与他相处,猜不对的人,应该只是少见陛下。”

    她说到这里,眼神里面焕发出光彩,“若是让我多见见陛下,定然也能猜得准。”

    澹台老夫人便笑,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如何生的,倒是如此有志气。

    她这个脑袋到底怎么长的?

    但想起太子妃,又觉得折邵衣正常些,这脑袋瓜子也变成了寻常姑娘。

    所以说,端看跟谁比了。

    澹台夫人想到太子妃,再看看自家这个正在琢磨着如何猜测帝王心思的丫头,倒是有了讲讲民间疾苦的念头。

    ——在她看来,无论是揣度上位者的心思,还是用阴谋诡计,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谋事。

    只是人心善恶不同,所谋事之不同,所用计也不同。而这些,都不如一颗仁心来得重要。

    澹台老夫人想了想,把一本地方志给她。

    “你读出来——”

    折邵衣接过地方志,好奇地看了一眼,发现是苏州宁县的。

    然后去看字,只一眼,如坠冰窟。

    上面写道:“宁县有疫,舍空邸第,为置医药。赐死者一家六尸以上葬钱五千,四尸以上三千,二尸以上二千。”

    把这一句话读完之后,折邵衣只觉得手脚冰凉。太子妃娘娘之前给她那本荒唐书,她只觉得义愤填膺。

    如今想来,上面所有的荒唐事都是官员富户权贵,而这些荒唐事情导致的,又或者是因为天灾导致他们所做的荒唐事之下的百姓,都“堂而皇之”的,成了尸体。

    这一句话,读来触目惊心。虽是天灾而成,也没有写荒唐之事,但是这句话之下,成千上万的百姓尸骨已经堆积如山。

    她突然忘却了去想什么帝王心思,忘却了自己那些小心思,而是真真正正的沉浸在这句话带来的悲凉与无力之中。

    她想,她今晚都不会高兴了。死的人太多了,她心有不忍。

    澹台老夫人却高兴的笑了笑,让澹台思正给她响午做个卤猪蹄。

    中午饭沈怀楠也蹭上了。他今儿来得早,理由也是正正当当的,“好几日不来,家里的柴也可让我劈了。”

    确实!如今管家有了他,是一点儿也不愿意自己劈柴了。沈怀楠来得正好,他交代完要劈的柴火,便自己去忙活了。

    沈怀楠劈柴,那一时半会回不去了。折邵衣就跟澹台老夫人一起去睡午觉。夏日里总是犯困的,她如今中午总爱打盹一会。

    沈怀楠是没有这样的好福气的。他冒着大太阳劈柴,劈完了,得了管事的一碗酸梅汤,瞬间觉得舒坦多了。

    管事看他顺眼,道:“老大人在书房等你。”

    沈怀楠就去了书房,澹台思正抛给他一本书:“读出来。”

    沈怀楠低头一看,是一本江南地方让的苏州宁县地志。

    这书他是没有的,不过他看年份,是前朝永德年间的,那一段时间几乎风雨飘摇,先是有蝗灾,再是有洪水,最后天灾人祸一起,地方藩王起兵造反,换了年份。

    他翻看一页,发现上面有折痕,于是顺着读出来,“宁县有疫……赐死者一家六尸以上葬钱五千,四尸以上三千,二尸以上二千。”

    他读完舒展眉头,“这倒是好事,将人隔开,又给了钱善后。能做到这一步,想来其他也是不差的。”

    又道:“学生记得当年永德帝心仁,不少人提出火烧宁县他都没有同意,最后还是宰相秦川镇力压众人,支持陛下这个决定,从钱财到安置难民,做得十分到位。”

    他刚说完,就见澹台老大人又给他抛来了一本书,上面还是永德年间,还是有疫,只不过上回是蝗灾,这回是洪水。

    而且这一回上面写的截然不同。

    上书:封城,封路,封山。再放水,屠城,三年不收尸骨。

    沈怀楠看向澹台老大人,只听他道:“万般不由人,也由不得人。”

    “这两本书,你拿回去好好看,说不得有哪一日,你就要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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