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邵衣回家之后,  还一直躺在床上笑。

    ——被这种之前没见过面的人喜欢,真是别有一种滋味。

    她闭上眼睛,脑袋里面甚至开始浮现出一幕场景。

    一个算不得明亮的屋子里面,  窗户只打开了小小的一角,中间因有缝隙,  便让阳光露了进来。

    清晨,  她骑着马呼啸而过,  一个小姑娘好奇,从里屋走过去看,光在她的眼睛和轮廓上掠过,  然后又在屋子屋外归于平静之时散开,  重新让屋子晦暗不明。

    第二天,马蹄声一响,姑娘就守在了窗户边。

    这回,她应该看见了她的腿。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一个月,  第二个月,  第三个月……

    从酷暑到天凉,  她们虽然从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她们应当也认识了。

    折邵衣心里有一种酸酸胀胀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好想哭。

    安桃进来给她拆头发,见她一会欢喜一会伤心,如今还要哭了,  连忙问,“姑娘,您是不是不舒服啊?是太累了吗?”

    姚黄姐姐去账房领银子了,  只剩她和安梨在,可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不然姚黄姐姐回来是要骂的。

    两朵花害怕姚黄比害怕折邵衣多。

    安梨拿着帕子给姑娘擦眼睛,“今日变了天,别是冷着了。”

    折邵衣见两人惶恐不安,立马摆摆手,“我没事。”

    她笑着道:“我是激动的。”

    如何不激动呢?

    只要想到那个姑娘刚开始只是听马蹄声,后来到透过她看向这个世道,她就由衷的激动到躺卧不安。

    她甚至想,原来我这么厉害啊,这么重要啊。

    她竟然可以影响到别人了。

    她可不能干什么坏事,万一别人有样学样呢?

    不然她上对不起太子妃娘娘,下对不起那么多姑娘。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她站起来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念叨,“我没打过人,也没骂过人,更没有欠人钱财……”

    她是个好人!没错,她应该没教坏其他姑娘的。

    等她终于为自己良好的德行而松了一口气,等她细细数过自己的过往,确认自己着实是一个好人时,她坐在摇椅上一躺,一摇,摇椅吱呀一响,她就脑子瞬间清明了。

    折邵衣:“……”

    所以她刚刚满屋子乱转在想什么!

    还没怎么样呢,就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德行了。折邵衣掩面羞愧:幸而无人看见,否则要羞死了。

    正好姚黄捧了俸例银子进来,见折邵衣这样,好奇道:“姑娘,您怎么了?”

    折邵衣:“无事,我自己待会。”

    姚黄一瞧,折邵衣满脸通红,她就拿着调子长长哦了一声。

    等她出门,安桃安梨不耻下问,“姚黄姐姐,姑娘到底怎么了?”

    姚黄:“傻乐呢。你们还小,不懂。”

    于是将门一关,独留姑娘在里面“傻乐”,自己带着人忙活去了。

    两朵花跟在后面走,“姚黄姐姐,你刚刚怎么去那么久?”

    姚黄就笑,叮嘱他们,“今晚别去正屋那边,侯爷和夫人正闹呢。”

    她站在正院前头装作路过,倒是听了一耳朵。好像是侯爷要去访友,夫人拦着不让。

    她撇撇嘴巴——是实在话,要是没有夫人在,这个家里早散了,侯爷那么个人,能支撑住这个家业?

    早没了银子饿成骨头了。到时候难道还要一身骨头去访友吗?

    等去了小厨房提吃的,回来的时候见折邵衣已经“正常”,她这才将文远侯的事情说出来。

    “奴婢远远听着,是要去蜀州访友。”

    折邵衣正端着一碗银耳羹吃,突然听得这么一句,倒是险些呛着。她好笑道:“你说,父亲要去蜀州访友?他跟桑先生吗?”

    桑先生自然是不去的。沈怀楠明年就要考秀才了,这种关键时候,他怎么可能出去呢?而且现在屋子里面还有个沈怀东在,小家伙很会说话,把桑先生哄得不行,连难么点体己银子都要拿出来给他买上好的笔墨纸砚了。

    所以即便是要去,也是文远侯一个人去,桑先生是不可能去的。至于他一个人去……嫡母不会同意的。

    折邵衣眼神有些恍然,因为她知晓,即便这个家里有父亲和没父亲都无什么两样,但是有父亲在,这个家里还是不一样的。

    在兄长们撑起门第之前,父亲在,文远侯就还是文远侯。到了兄长这里,便更加落魄了。

    折邵衣叹气一声,也没去管。只是这事情确实可以不管,但折萱衣的事情却不能不管了。

    赵姨娘嘴巴都起泡了。

    折邵衣就认真问折萱衣,“你到底想好了没有啊?”

    折萱衣一副看破俗世的样子,“我觉得就这样也不错。”

    折邵衣:“你还真不想结婚了?”

    折萱衣摇了摇头,“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嫁那么早,或者,不嫁个不熟悉的。”

    嫡母就是这么嫁的,嫁给了父亲。她不想嫁给父亲这般的人。

    折邵衣苦恼,“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折萱衣白她一眼,“你操心的东西还不多啊,反正别来操心我了。”

    又问,“七姐姐跟着你出去做官绣的的事情了?”

    折邵衣点头,“是啊。你去吗?”

    她抛了颗花生米进嘴巴里,“外面的姐妹多,我们都很好,你要不要来试试?要是累了,还能去斗茶,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去跑马,打马球,小凤最近不是找了人过去打马球吗?”

    连宁平公主都去打马球了。她领的是武将家的姑娘,小凤也在武将家的姑娘里面领了一些出来,都是些官阶低的,有些还是云州老将家自荐而来。

    两人各自训练,邀了人去看,决定在十月末打一场试试。

    如今便是文斗有茶楼,武斗有马球,整个京都的姑娘们都开始动弹了,她们这里去,那里也去,看起来比家里的兄弟们还忙。

    折邵衣想到这里就笑了,她道:“八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好像就大家成了习惯,不再觉得突兀。”

    没有人刻意去说什么,没有人刻意去鼓动人做什么,但是大家就这般慢慢的走了出来,在一起做事,说诗词,还有几个姑娘想开药铺。

    “宫里有太医,理应也该有医女,听闻一千年前的大禹国是有医女的。”

    这个念头自然立刻报给了太子妃娘娘。但这也不是说有就有的,便叫姑娘们先想着,等着后面能做到时候一步到位。

    她说这些时日做的事情,“短短三四个月,我感觉好像过了三四年,瞬间长大了好多。”

    折萱衣就打量这个有着翻天覆地的妹妹。

    她眼里有她可望不可及的星辰目光。

    折萱衣情不自禁的道:“我要是去,能做什么呢?”

    折邵衣:“跟着做些杂活吧?澹台先生在慈幼院那边一直捐银子,曲陵侯家姐姐这次还想给慈幼院筹些善款,马上就要入冬了,该给孩子们准备一些好的衣裳。”

    折萱衣就坐起来,“我也不认识其他人,我就跟着曲陵侯家姐姐做事吧。”

    她不是很想直接在折邵衣身边做事情。

    她是亲姐姐,还比妹妹差,她低声说,“我还想要点脸面。”

    折邵衣白她一眼,“咱们也没差几个月。”

    她见人实在没有现在去找姻缘的意思,便也不劝,反正对赵姨娘的嘱托已经尽力了。她拍拍手走人,赵姨娘眼巴巴的跟过来,折邵衣想了想,实实在在的道:“等她自己想吧,要是想通了,我便去求太子妃娘娘直接指个好人家。”

    又道:“皇后娘娘的筵席也快了,不着急。”

    赵姨娘能不着急嘛!

    “上回就说皇后娘娘办宴,但如今还……”

    折邵衣连忙拉着她不让再说,“姨娘少说些吧,如今家里窟窿多,丫鬟婆子们嘴巴碎,您说的这些话万一被传出去,那别说婚事了,脑袋都别想要了。”

    赵姨娘吓得腿肚子软,等折邵衣走了,她慢吞吞凄凉的被扶着走回后院,然后见闺女正看着她。

    赵姨娘没一阵好气,“你就作死吧!”

    折萱衣哼了一声,“姨娘长长记性吧——还敢背后妄议皇后娘娘了。”

    姨娘这张嘴巴管不住,将来迟早出问题,还不如早点吓一吓。

    赵姨娘一听她这话就生气,啪的一声打她手上,伏案放声大哭,“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一个院子里住着,周姨娘听见这哭声捂着嘴巴笑得不行,又怕被折邵衣听见惹来唠叨,便努力不笑出声音,没一会儿笑岔了气,肚子抽抽了,倒在床上喊疼。

    主院里面,文远侯折和光正收拾东西准备偷偷摸摸出门。

    他这个人吧,这一辈子就都在交友了。

    年少的时候开始写信,年老的时候收到的信件堆在文远侯府里,足足占了两间屋子。

    有一回,一个得宠的姨娘想要单独住,看中了其中一间,撒娇怀里滚一顿喊侯爷,文远侯也没有同意。

    从此可见他对信件们,也就是这么多年交来的好友们的重视。

    但是这些好友们,大多数他都没见过,虽然此人平生他张口就来,但是没见过,就不真实。

    他想见见他们。

    文远侯是在最近突然觉得时光荏苒,年华不再的。他那天就躺在床上想,想着想着就想清楚了。

    他要去访友。

    从京都往南出发,可以途径多个地方,这些地方都有他写信交来的友人。最终要止步的地方就是蜀州了——这自然是蜀王往南,他已经没有好友了。

    他觉得这是一件很震撼很让人激动且深情,说起来就要流泪的事情,他说给桑先生听的时候,桑先生都哭了,拍着他的背说,“和光啊,你要将一路上的事情记下来,没准能够流传百世。”

    折和光听了这话,又激动了一宿,最后终于决定要去,他便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唐氏。

    谁知道唐氏横眉冷对,愣是把他说得一无是处,折和光一张老脸一会青一会白,狠狠的甩袖而去。

    回去之后越想越气,最后收拾带个小书童,让他背着包袱趁着夜色出门。

    出门的时候还有仆人跟他打招呼,“侯爷,您今晚还回来吗?”

    折和光自然要说假话,“我收拾些东西去给友人,明儿个再回来。”

    仆人:“小的记住了。”

    折和光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又走回去问,“你怎么回事?他背着包袱跑,你都不怀疑怀疑?”

    仆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可是侯爷,您平常去访友也要带很多东西的。”

    折和光顿时噎住,想要骂一骂,又觉得有辱斯文,索性就不骂了,带着小童紧赶慢赶出发。

    还是赶着时辰出了城门。这时候才觉得糟了。

    小童问,“侯爷,您可叫了马车?”

    折和光摇头。

    小童傻眼了,“侯爷,那咱们怎么办啊?”

    折和光却觉得倒是正好。他道:“我之前总想看看晚上的京郊是何等风景,如今正好看看。”

    小童,“可是侯爷,天寒露重,这附近又没有房舍,咱们怎么睡啊?”

    折和光宽和的看了他一眼:“不住了,今晚上就这样慢行吧,人这一辈子活的匆匆,匆匆而来,匆匆而过,谁知道什么时候便行将就木了。这样慢慢的走,反而能体会人生的真谛,能看见这世间不一样的风景。”

    小童:“……您说的小的不懂,但是侯爷,您带的东西不少,这一路上跟着您走来,小的真的撑不住了。”

    折和光:“那就休息一会儿吧。”

    他席地而坐,靠着城墙看风景,晚上的风虽然有些冷,但到底不至于如同腊月的寒风割人的脸。

    他感受着风来的方向,跟小童说,“此时此刻,也不知道友人有没有跟我吹同一阵风,可有感受到我的诚意。”

    然后当场来了诗兴,让小童打开包袱,四号文房四宝,他伏在地上,周围有茅草,有枯败的枝叶,还有偶尔过路的虫子。

    折和光都没有管,他只是一心一意的写诗。

    这是费脑子的事情,他心无旁骛,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圣洁的,在旁人看来,他这一份心性比之竹林七贤也不差什么了。”

    但在小童的眼里,此时此刻的他委实有些猥琐。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瘦不拉几的,就这么在枯枝败叶,残花败柳中撅着屁股伏地写字,怎么也不是个好形象。

    他叹气,然后看过去,只见纸上写着隐隐约约几行字:晚秋忆蜀州林德。

    嗯,这是写给蜀州林县令的。

    小童看了一眼就没有兴趣了,只一味地打哈欠,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打了个寒颤,他抬头看去,侯爷也已经睡着了。

    而他写诗句的纸不知被风吹去了哪个角落,反正黑天黑地的,小童找不着。

    他们一直在城墙根下,倒是安全的很,应该是有人打过招呼的,也没有人来赶他们。

    小童阿弥陀佛一番感谢,然后把一件衣裳盖在折和光的身上,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等第二天醒来,他们的包袱都没了!折和光连忙去报官,官府刚开始没人管,后来有人说是折家九姑娘的爹,好嘛,这才有衙役好声好气地来问他们到底什么回事。

    问明白了,让他们按个手印,然后就恭恭敬敬的送他们回去,途中还给他们买了吃的。折和光大为感动,诗兴大发又要给衙役写诗,好在被小童拦住了。

    但回到家,门仆看见折和光,谄媚的笑:“侯爷回来的可真早。”

    折和光:“……”

    他掩面而去。

    唐氏当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她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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