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开始下雨了。这个月就没有晴过。

    四个年轻人撑着伞回了文远侯府,  门房有两个,大的那个看见是九姑娘和沈三少爷的马车,眼都没有抬一下——这两位都抠门,  去了也没银子,  不去也不骂人,  那就不去。

    另外一个小些,远远看见马车回来就过来伺候了。

    他想的又不同。

    如今家里的几位姑娘可比老爷和少爷们精贵,尤其是九姑娘,那是实打实的贵人,  可没有掺和半点水分。虽然还是抠门,依旧不肯多给他们一份赏银。

    但是沈三少爷最近大方多了,也多多少少给几个铜板。小的这个穷些,  为了几个铜板也愿意冒雨撑伞,结果一瞧,马车里还有盛九少爷和秦姑娘。

    哎哟,  可赚了可赚了!这可是两位财神爷。

    果然,盛九少爷直接扔了锭银子过来,“你小子不错。”

    然后瞪了眼不远处的门房,  “那个就不行。”

    秦青凤:“定然是沈怀楠平日里小气。”

    盛瑾安:“奴大欺主。”

    那大的门房诚惶诚恐的直接跪下了。秦青凤让人起来,“多学学,  别杵在那里不动弹。”

    沈怀楠和折邵衣都笑起来,  等进了院子,她道:“我确实没有银子给他们。”

    穷,  太穷了。

    秦青凤叹气,  “哎,沈怀楠,你多赚点银子吧。”

    沈怀楠郑重点头。

    四个人说说笑笑往里面去,  照旧还是借了桑先生的院子坐着,折邵衣取了桑先生的好笔墨,将袖子绑起来就要作画。

    她画画还算是有天分,虽然没有学多少,但是做绣活是要描红的,好的花样子能卖出不少银子。

    所以画画还是要好好学,学着学着就发现自己画的真不错。

    “那时候只知道死人的画是最值银子的,活人的画一般都算不得什么。但我想,等我死了,再值银子也不是我用,便没有继续学下去。”

    从这句话可见,折邵衣小时候是真穷。秦青凤再次谴责的看向了沈怀楠。折邵衣倒是帮他说了一句好话,“他那时候比我还穷,还靠我接济肉包子呢。”

    此话一出,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秦青凤对盛瑾安说,“你还是不要再存小心思了,肉包子的交情,你这颗小白菜怕是插入不了。”

    盛瑾安的脸立马就红了。他哼了一声,什么话也不说了,凑过去看折邵衣画画。

    齐泰的脸其实很好画。折邵衣画的不快,但是很有神韵,刚把齐泰的轮廓画出来,盛瑾安就好奇的道了一句,“——这人好生熟悉。”

    秦青凤也凑过来,“是啊,我也觉得很熟悉。”

    折邵衣画画的速度便又快了些。正要画眉眼的时候,就见外面突然喊了起来。

    “起火了——”

    起火了!

    秦青凤连忙拉着折邵衣就往外面冲,折邵衣震惊又带着一些不可思议,跟沈怀楠对视一眼,倒是没有执着于画画,而是跟着跑。

    跑到外间一看,确实,桑先生的屋子被点了。好在没有人伤着。

    桑先生本是在跟折和光喝茶,听闻这噩耗便连鞋子也没有穿跑过来瞧,先是嚎啕大哭“我的书”,然后见火势控制下来,没烧多少东西,立马喜笑颜开庆幸,“只要没烧着书就好,不要紧不要紧,这屋子里除了书就几件衣裳,是我平日里小憩用的。”

    他马上让人进去抢救书籍,“有些孤本,要是烧了便就寻不着了。”

    这就属于无妄之灾了。

    折邵衣知晓这火势必然跟她画齐泰有些关系,十分羞愧,“对不起,先生。”

    她应该想到许是有危险的,不应该挑桑先生的屋子。

    桑先生叹气,“人没事就好,这屋子重建还能换种样式,我最近喜欢八卦图,还想修个八卦图般的新窗户。”

    然后笑出声,“反正是你家的宅子,要修也是你母亲帮着修建,她怕是要头疼。”

    他见折邵衣道歉,还以为是他们几个不小心点燃的,好奇道:“今日还小雨,想要烧起来没那么容易,你们怎么做到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折和光才跑来——可见他平日里很少跑动,才跑了这几步路,就已经气喘吁吁,落后于人。

    一来就听见是自家的姑娘带着未来女婿放火,勃然大怒,再看秦青凤和盛瑾安站在身侧,便又把这怒气压下去。

    读书人虽然不事权贵折腰,但是读书人也懂得暂时弯腰,折和光强行扯出了一点笑脸,“对啊,你们怎么点火烧宅子?”

    折邵衣见了他这副模样,倒是觉得文远侯其实也明白自己算不得烈骨铮铮。

    还是颇为识时务的。

    她就摇了摇头,“不是我们烧的。我们本来在里间院子里面画画,正在画呢,就听见了起火的声音,便出来了。”

    好在火势没有蔓延,也没有伤着人。不然她也要愧疚了。

    此时此刻,唐氏带着文远侯府其他人来了,见了已经灭完火的宅子心疼,“我必要把这缘由找出来,必然要将这烧宅子的赶出去!”

    这都是银子啊!娶媳妇嫁女儿已经很花钱了,她再承担不起任何损失。她还要叫人来修宅子,叫人来扫屋子!

    徐氏一见她这般模样,连忙扶着人,“母亲,您不要管,我来,我来,儿媳必然把这事情办好。”

    赵氏凑过去,“是啊,我也能帮大嫂嫂一些忙。”

    “母亲,你不要担心。”

    唐氏很欣慰。儿媳妇都是好的。

    倒是两个儿子站在一侧傻呆呆的,她嫌弃的看了眼,就去问折邵衣等人,“可吓着了?”

    折邵衣摇摇头。

    唐氏客气的慰问过盛瑾安和秦青凤,然后又回去躺着休息了——要不是起了火,她已经快要睡着了的。

    徐氏的手段很强硬,是在娘家的时候跟着她娘学的,很快就揪出来一个小童。说是昨晚没睡好,今天不小心打翻了油灯。

    唐氏听了,将人给罚了月例银子,赶去庄子上了。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盛瑾安和秦青凤也告辞了——人家家里都失火了,查出来跟他们没关系,再呆着未免不好。齐泰的脸下回看就行。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都觉得熟悉,没准在京都其他地方见过呢。

    折邵衣和沈怀楠没有留人,点点头送人出去,等到人没了,他们才深深凝视对方一眼。

    然后想了想,找了处空旷的花园说话。

    没有任何遮挡物,也就没人能听见他们说什么。

    刚刚的失火让他们终于确定了两件事情。其一,便是齐泰真的有问题,本是想要查查,倒是查出了大问题。

    这个大问题就是,两人身边必然有“人”跟着。

    换而言之,有细作就在文远侯府。

    他们先从身边的人排查。

    安桃和安梨事发的时候都在身边,不可能放火,姚黄是自小养到大的,应当也没有可能。

    何况许是刚刚查人的时候,姚黄一直在青宁院跟周姨娘在一块。

    那这个人,要么是作为“暗人”,武功高强,跟在他们身边,没有被人察觉。还有就是……这文远侯里有细作。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齐泰的来历……不小。

    折邵衣小声开始分析:“你想,咱们提起齐泰,虽然在澹台府没有说太多,但是咱们四个人在路上,怕是会再次说起这个话,要是齐泰有问题,澹台老大人必然不会让咱们继续说。”

    “假如咱们家有细作,那就要告诉他阻止齐泰的暴露。便咱们从澹台府出来用的马车,本来也走的不快,他要是骑马来告知,肯定是来得及的。”

    “刚刚咱们回家,在院子里面画画,门口倒是真有几个小厮路过,他看见我画齐泰,必然心惊,又觉得不能暴露,便放了一把火,赌咱们没有怀疑齐泰,只是以为巧合。”

    折邵衣叹息一声,“如果真的是齐泰,那应该没有太大的恶意,毕竟他跟澹台先生和澹台老大人是一伙人,这么久以来,好似给的都是好处,没有坏处。”

    如今,只看他是谁。

    想着想着,又觉得惶恐。他们身边来了个这般厉害的人物,竟然一直都忽略了。

    沈怀楠心里却想的是,对方还想把身份瞒下去。

    “他不知道我们在怀疑他,澹台先生也不确定咱们在怀疑他,毕竟一切都只是碰巧遇见,淡淡提起,如今咱们回来,也是盛瑾安起的头画画像……”

    所以,对方只是想阻止他们去查,去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如今咱们知道他有问题了,下回见面,是装作不知道还是知道?”

    这都有好坏,单看要怎么去平衡。

    折邵衣摇头:“今日放火,只是那细作的权宜之计,怕是已经在后悔了,毕竟咱们又不是傻子,好生生的,起一把火,肯定有怀疑。”

    “我总觉得,大家都是聪明人,他放火是被逼急了没办法,但是回去跟齐泰说,齐泰必然知道咱们怀疑他了。”

    她干脆说,“他要是敢认,咱们就敢装直白。”

    而且她细细深思,“到底是什么身份,才要如此隐瞒呢?小凤和盛九都认识,还不能说……这个年岁,姓齐,会不会是宗亲?我上回就猜他跟十皇子认识。”

    沈怀楠却突然想到了一个荒诞的身份。

    他颤抖着手,指了指天。

    “怕不只是宗亲,宗亲也没有什么不可见人的。”

    是皇帝!

    皇帝出宫,所以才不能直接表露自己的身份。

    沈怀楠为什么想到皇帝,他也不是瞎猜。他深吸一口气,道:“宁安公主逝去的那段日子,我曾经遇见过他。”

    “他曾经跟我说过,他家里的子女出了事情,我当时想的是儿子,但是现在想来,也有可能是女儿。”

    女儿,宁安公主。对上了。

    折邵衣张大了嘴巴。

    她想要说点什么来反驳,但是又觉得沈怀楠说得十分有道理。确实时间都对得上。

    “他从来不在早间出现,因为要上朝。”

    “他身边那个侍卫,我看着就奇怪,但是会武功的吧!平平无奇,但是会武功,说不定是传闻中的暗卫。”

    “还有,澹台府两位老大人对他的态度,是不是很奇怪?”

    “是,不太热络,但是很熟悉,澹台老大人跟他一起喝茶的时候,从没有过朋友之间的那种情谊,我之前还以为是澹台老大人就是如此的性格,但是如果解释为,他是陛下,也可以解释的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然后齐齐瘫坐在石凳子上。

    陛下……陛下啊。

    这可是陛下啊!

    他一个皇帝,好生生的跑来作弄他们做什么。他们两个有什么特殊的吗?

    沈怀楠想到了那套头面。那套他们当初相遇的时候,他想买的头面。两辈子之间,也只有那套头面是一样的。

    是不是……上辈子自从那次买头面却没银子买之后,他们身边就跟了个细作?

    细思极恐,后背汗如雨下。

    但是一国之君,怎么会如此清闲,怎么会如此……如此出来遛弯一般的逛街市喝茶?

    一国之君啊,他委实不像是一国之君,他们从来没有往这上面猜过。

    他深吸一口气——实在是不能像平日里那样喘气了。

    他一字一顿的道:“如果是这般事实,那他图什么呢?”

    折邵衣再聪慧想到这个可能也懵了,她摇摇头,“不知道,咱们身上有什么可图的。”

    她说,“这个只能以后去问先生了。”

    “他给我们引荐先生,教我们读书,处事道理,看着是为我们好的。”

    然后,她说了一个让沈怀楠马上闭嘴的道理,她说,“无论是为了什么,我们都要认准了,陛下是为我们好。”

    是,一国之君,只有为他们好的,没有害他们的,要是害了,也是为他们好。

    在这一刻,两人达成了共识。

    往后余生,对待陛下,只有这个态度。

    两人慢慢的冷静下来,然后,沈怀楠觉得自己碰触到了一个秘密。一个荒诞可笑的秘密。

    他现在的头脑十分清晰。

    “你说——他是陛下的事情,十皇子知晓吗?”

    他闭上眼睛,往事一幕幕在自己的脑海里闪过。

    十皇子……十皇子会不会上辈子就知晓?

    今日证明陛下是在他们身边放了细作的,上辈子呢?

    十皇子知道他的身边有细作吗?

    如果知道,那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他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

    折邵衣心疼的看了他一眼,沈怀楠惨笑一声,“邵衣——浮生一梦,倒是被人骗了一场。还把你的性命搭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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