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元年,  夏。

    南城长街,庆元巷,京都女院。

    女夫子带着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穿过长廊到学堂里,  进了屋子,  里面坐着二十来个跟她看起来同岁的小女娘。

    见了夫子进来,  小女娘们瞬间安静下来,都看向了她和新来的小姑娘。

    “这是沈羲华。”

    她说完,底下的姑娘们多多少少有些惊讶。沈羲华,  沈家女,  常年住在宫里,  随宫里的公主和皇子们一起读书。

    她怎么来了?

    女夫子心里也疑惑,  人是突然被带来的,  说是来借读一段时间。

    京都一场大变,  朝堂上的人来来走走,无论是被贬出京还是高升出京的,大人走了,自然带着他们的女儿走,于是座位空出了不少。

    女夫子的目光在中间一张桌子上顿了顿,  然后移开眼光,指着一张末尾的桌子道:“暂时坐那边去吧。”

    最后一张桌子之前坐的姑娘随着父亲高升出京了,但是中间那张桌子……

    那个小姑娘祖父撞死在大殿之上,父亲带着儿子扶棺守在宫门口,  等接到父亲的尸骨后,齐齐回老家去了。

    她叹气一声,“既然来了,不论你是谁,都该努力读书。”

    小花点头,  “先生放心,学生自来喜欢读书,从不犯困,犯懒。”

    小时候偷睡犯困还好,大了还敢这般,就要被阿姐打了。

    她欢欢喜喜的去桌子处。

    靠窗,最后一个座位,小花很是喜欢。她坐下,女夫子便走了。

    姑娘们开始窃窃私语。大家低头说话,声音小的很,跟蚊子嗡嗡一般,小花不用仔细听便知晓她们说的是自己。

    她也不在意,阿娘和阿爹忙,女帝刚刚登基,阿姐和小朔也忙。小树是个跟屁虫,跟他说不到一块去,就没人跟她玩了。

    又因着最近也不知道女帝是怎么想的,干脆停了他们读书的事情,让他们四个自己看书。

    宫里气氛太压抑,阿姐让她回家玩一阵子。

    她自小跟着阿姐在宫里转,外面的人认识不多,阿娘见她在家里自己拿着书看一瞬就偷懒睡觉,干脆将她送来了书院。

    小花拿出书,开始背史记。阿姐虽然不得空教导她,但是给她布置了不少的功课。

    前头的小姑娘转头,小声的问她,“沈姑娘,你怎么来了?”

    小花一瞧,嗯,原来是黎太后家的亲戚。

    她也小声说,“我学问不好,来读书的。”

    黎小姑娘抿唇,这说了跟没说一般。

    她笑笑,也不再问。

    满京都城的姑娘们,除了宫里的河洛公主,便是沈羲华最尊贵。

    她不是王室宗族,世族大家,但她自小就在宫里,谁也比不了。

    谁有君心,谁就是明珠。

    而如今,显然沈家夫妇最得君心。黎小姑娘今年十二岁了,虽然不懂朝堂事情,但是她们这种人家,从懂事起就耳濡目染,自然比旁人要懂得多点。

    她低声对小花道:“我学问不见得多好,但比你年长两岁,多看了两年书,要是能帮上你什么,你尽管提。”

    小花认真答谢,“多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黎姑娘笑了笑,“不用谢。”

    两人刚说完,先生就进了屋。今日教的是数术。

    小花算术挺厉害的。她爹之前是户部的,她阿娘如今是户部的,阿姐之前还给她看了户部的折子,每年的银钱——虽然她看不懂,但是这般多年下来,她算术挺快的。

    户部不尽是算术的东西,但是繁杂的数目有时候放在一起,要是能弄懂了,也是一门本事。

    她年岁小,不懂官场中事,于是阿姐就只教她算术。

    小花学过,算起来就快,先生还夸奖了一番。

    上午有两堂课,第一节学了数术,第二节学史书。这又是小花的强项,阿姐自小就教她读史书,她问过黎姑娘了,待会要讲禹国开国的文章。

    她精神奕奕的等着,谁知道这一堂课改了,临时改的,学的是忠奸。

    教导史书的先生一直在骂奸臣就该下黄泉,忠臣即便死后,也长存于世人心中。

    小花沉了脸。

    她并非是无知小儿。这么多年以来,她爹沈怀楠的名声不太好,奸臣之名一直罩在他的头上。

    什么结党营私,什么争权夺利,什么蛊惑君主,反正凡是跟奸臣能沾上边的,都给了他。

    她抿唇,看了先生一眼,发现这位女先生也正看着她。

    若是方才只是听见这话不舒服,她不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她的目的,尚且还能忍耐,但此时等瞧见她也正看自己,便也知晓,这是专门说给自己的听的。

    小花拳头捏了捏。

    她今日不认识这是哪位先生,等下了堂课,她问黎姑娘,“先生是哪家人?”

    黎姑娘担忧,迟疑道:“是……是开元街穆家人。”

    小花记起来了。

    穆家人尽数被贬官了。

    缘由么……他们追随先帝,是忠臣。

    忠臣子女,来骂她这个奸臣之女,其实也算是缘由充分。她撇了撇嘴巴,“黎姑娘,明日见,我先回去了。”

    今日没有骑射课,她只上半天课就好。

    黎姑娘见她竟然没有当场发脾气,还这般客气的跟她道别,瞬间对她有了些许好感。

    她道:“咱们一块出去吧。”

    两个小姑娘走在廊下,黎姑娘小声道:“你别伤心,我能理解你。”

    黎太后是她们黎家的人,得了不少的恩惠。只是黎家在朝堂之中做官的人少,无人抓着他们不放。

    听见的诋毁之声便也少些。

    小花斜挂着放着史书的包,“无事,我能理解。”

    皇城里面遍地是血,死了不知多少人,阿娘说,这些尸体里面有好人,有坏人。

    累累白骨,在这场巨变里面死去的人不幸,她们赢了,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幸运,被人说几句就说几句了,这种时候不用去计较。

    她深吸一口气,道:“再见,黎姑娘,以后咱们常玩。”

    黎姑娘哎了一声,正要走,就见穆先生就在前头看着她们,眼神恐怖。

    黎姑娘赶紧拉着小花的手往后面退了退,不小心踩在了后头姑娘的脚上。

    那姑娘二话不说就撸拳头,冲着黎姑娘就是一拳,然后一脚踩在了小花的脚上。

    小花:“……”

    太过分了!

    她反手就是一鞭子,抽在了打人的姑娘身上。

    场面顿时乱了。

    小花也没有得好处,脸上被人趁乱打了一拳。

    众多女先生们赶紧来劝,婆子们拉开斗殴的姑娘,然后一通人都被带去了院子里。

    这一通事情自然惊动了代行山长之责的黎先生。

    黎先生是黎太后的亲妹妹,是自家人。黎小姑娘见了她就跪下哭,“不过是不小心踩了一脚,就被打成这般,小花看不过去来劝架,却也被打,您看看她的脸。”

    小姑娘聪慧,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大事化成小事。

    打她们的小姑娘姓唐,祖父刚刚被罢了官职。

    她在家里听祖母和母亲等人骂沈家夫妻骂多了,便也记恨在心。她素来性子鲁莽,又被踩了一脚,瞬间就怒了。

    如今打了人,她倒是知晓怕了,但是性子直,也觉得委屈,怒道:“我可没有打她,反而是她,抽了我一鞭子,我背上可是有伤的。”

    众夫子就去看她身上,果然被抽了一鞭子,有痕迹在。便皱眉,小姑娘们打架,无非扯头发动拳头,哪里有这般拿着鞭子抽的。

    实在是……有些过了。这幸亏是抽在背上,要是抽在脸上,唐姑娘的脸就毁了。

    黎夫子也觉得这下子,即便是唐姑娘先动的手也罚不了了。

    果然,唐姑娘哭着道:“我也不是挥拳头,只最近害怕的很,有人踩了我,我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才挥拳头的。”

    黎姑娘:“那这就是误会了。”

    今日打架的人太多,她也觉得此事闹大了不好,自家也没有多吃亏,能和稀泥就和稀泥了。人多了,就罚不了的。

    小花站在一侧,知道黎姑娘说的“一场误会”是最好解决今日这事情的。但她是阿姐教导出来的,她敢挥鞭子,就敢站着不跪下。

    众人都退了一步,她心里憋屈的很,于是在众人退的时候,她进了一步。

    她握着鞭子往前走一步,就走到了唐姑娘的旁边。然后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一鞭子甩在了她旁边的花盆上。

    花盆上的花被她卷了起来,然后重重的砸在地上,顿时盆碎花掉,惊住了一屋子的人。

    她这才看向唐姑娘,“这才是鞭子。”

    “我要是想打你,你如今的背上早已经是皮开肉绽了。”

    “你打黎姑娘,用的力气大,她脸上的红印子还在。”

    她嗤笑一声,“你打人的时候挺勇的,怎么,如今怕了?”

    “我知晓,你看不惯我,但你做事情做聪慧点嘛。”

    “你多大了?”

    唐姑娘被她这一鞭子耍的震慑在地,被问了,支支吾吾一阵,“九岁。”

    小花:“比我小一岁。”

    “你这般小,还傻,为什么敢拿我做傻子看。这般明目张胆,又想要和稀泥?晚了,你招惹错了人。”

    “你也不想想,我是谁教导出来的。你们唐家是也世家大族,如何教导出你这么个蠢人。”

    唐姑娘恨恨的看了她一眼。

    正因为她之前是世家大族,所以现在落魄之后,才会怀恨在心,积郁于心,一时没忍住,就打了人。

    但她打人的时候是冲着软脾气的黎家女去的,沈羲华自己插进来打人,竟然还敢威胁她。

    小花见她这般就哼了一句,“此事由我们而起,后面波及无辜的,便都散了。”

    “至于我们两个,就各自请了长辈来论论这是非吧。”

    这般就由打了群架变成了两个人的矛盾。一下子就集中起来,其他人便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是劝还是不劝。

    因为小花刚刚说话的语气……怎么说呢,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神色在。

    就跟……就跟陛下一样。

    能在这里教书,都是见过陛下的,她的气度自然也是记在心里。

    黎先生有些迟疑。

    要请长辈,唐姑娘先怂。她哀求的看向黎先生,然后再去看穆先生。

    黎先生就叹气。唐姑娘如今是没落世家女,但之前门庭显赫,而且世家,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倒下,姻亲多,牵牵扯扯,一时半会是除不掉的。

    她们黎家,也是世家。

    她们不敢过于责罚唐姑娘,这是要得罪人的。但是她们更不敢得罪沈羲华。

    京都两拨人打架,先是忠于陛下的和忠于先帝的打,如今就乱了,前面打完了,还没平息呢,就马上又开始了世家和寒门打。

    朝堂还没停,如今女院里打起来,她们不敢罚任何一个。

    黎夫子刚刚一直都在坐上观,如今听了小花这话,便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这般吧。”

    她道:“我去叫人请你……”

    一般都是请阿娘来。但是沈羲华的阿娘特殊。

    就是这女院还是她创办的呢。

    谁知道小花却道:“不用,我让人进宫去请我阿姐,我阿爹阿娘一般不管我,我的事情都是阿姐在教导。”

    你阿姐……

    河洛公主。

    唐姑娘就被吓着了。请了沈家夫妇来还有胜算,都是臣子,谁也不怕谁,但是河洛公主来,君压臣子,便能压死他们一家。

    她连忙摆手,“不不不,不能让长辈来,我,我……”

    她脸色苍白,小花却坚持的很,“咱们两个打架,不牵扯其他,只找长辈来解决吧。”

    “我打了你,你也打了我,咱们两个说扯平不算,还得我阿姐来。”

    河洛就来了。

    她一来,众人都得跪。

    河洛坐下,黎夫子亲自奉茶,把事情说了一遍。河洛早就听小花的婢女说了,自然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她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抬眸看了唐姑娘一眼,端坐在那里,气势万千,“小花。”

    小花哎了一声,“阿姐。”

    河洛:“除了她,还有谁欺负你。”

    小花:“还有个先生,姓穆。”

    “如何欺负你的。”

    “我一去,她就说忠臣奸臣的。”

    河洛淡淡的嗯了一句,“收拾你的东西,以后不用来了,住宫里吧,我抽出一个时辰带你读书。”

    小花高兴的哎了一声:“好啊好啊。”

    她欢欢喜喜的要走,河洛却没有动。

    “穆先生何在?”

    穆先生便耻辱的站了出来,咬紧牙关,“公主想罚臣女么?”

    河洛没看她,而是看向跪着的唐姑娘,“你站起来,跟她站一块去。”

    唐姑娘战战兢兢的走过去站好。

    河洛公主的气势太盛,坐在那边便如同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然后,接下来,她就见河洛公主一双眼睛眯了眯,冷淡的看着穆先生道:“你自有学问,这才能来女院里面做先生。”

    “你自有志向,所以才愿意来女院里面做先生。”

    “你有学问,有志向,理应看得清楚,王朝更替之后,于你而言是好还是坏。”

    “女子行于本朝,本该如天上烈日照耀世间,如夜间明月指引旅人。”

    “应如山川,挡住风霜,应如长川,奔赴大海。”

    “你有学问,有志向,自该走出去看看山河日月,而不是既不敢伸头一刀,出门为你心里的道义呐喊,又不敢光明正大说出心里的念头,而是在先行者创办的学堂里面,讥讽她的女儿。”

    “你学的是阳光道,却走在了阴暗里,如同见不得人一般,心思龌龊,晦暗,让人不耻。”

    “你若是想,便收拾包袱回家去,若是不想,即刻为了姑娘们,在这里认认真真教书,为先生者,教书育人,传道解惑,怎么可以在这般圣洁的地方做出讥讽打压学生之事。”

    “大人的事情是大人的,你家大人的事情尚且没有牵扯到你,怎么,到了你这里,大人的事情,要牵扯到小花这里了?”

    “好没道理。”

    穆先生被说得脸色通红,河洛再次看向站在她旁边的唐姑娘。

    这般小的姑娘就不说了,说了也听不懂,她只道:“回去问问你阿爷,你能坐在这里读书,今日依旧能来读书,到底是应该认真读书,将来报效家国还是打人。”

    “你阿爷能活着,是靠着他之前的功绩,你小小年纪,没有功绩,能站在这里,是靠着谁的脸面?”

    她说话的时候,语速并不快,淡淡的,沉沉的,一双眼睛厉得很,谁也不敢跟她对视。

    她说的话偏心眼,但是身份在这里,谁也不敢反驳。

    河洛满意的道:“这里是读书的地方,再生事,必不轻饶。”

    “小花。”

    小花蹭过去,“阿姐。”

    “走了。”

    河洛抬腿就走,众人下跪恭送,河洛脚步快,她忙的很,还有许多折子要看,忙里挤出时间才来的一趟。

    小花顿时内疚,跟了上去,“早知晓,我就该叫小朔来了。”

    河洛:“不是什么大事,下次碰见事情依旧要叫我来,小朔那张嘴巴还不如你,根本不顶事。”

    她道:“你今日冲动了,你父母如今被人视作眼中钉,能忍就忍。”

    “这些口中有天下的人推不翻母皇的天下,但是若是真齐心起来,你阿娘还好,但你阿爹便要被贬官了。”

    然后道:“你回家去吧,估摸着你爹娘听见消息了。”

    小花便跟阿姐告别,自己骑着马回了家。果然,她爹她娘都在家里等着她。

    小花顿时有些心虚。

    她低头,走过去挨着阿爹,“我错了。”

    她不该没忍住打架的。

    沈怀楠却道:“打得好。”

    没得他这般拼命了,他家的女儿还要被打。

    她娘今日也微微笑,没有说什么,只道:“用膳吧。”

    小花:“弟弟呢?”

    折邵衣:“放宫里去了,跟着三皇子呢。”

    三皇子说的是小树。

    小花哦了一句。然后等吃完饭了,她悄悄的去书房,恹巴的道:“阿爹,阿娘真的没有生气啊。”

    沈怀楠放下折子,先安慰女儿,“真没有生气。”

    小花其实不是很能理解。

    她坐在凳子上问,“如今先帝已死,您在长隆年间是奸臣,怎么到了长明年间,您还是奸臣啊。”

    “如今,你不是一心一意的为姨母了吗?”

    沈怀楠笑起来,“你倒是知晓的多,怎么,河洛公主跟你说的?”

    小花:“不用阿姐说,我自己也知晓。”

    她道:“但是后头这个问题,我想不明白。”

    沈怀楠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然后又十分惭愧。

    “自家爹经常被人骂,你不好受吧?”

    他道:“等过阵子,咱们就可以嚣张了,没事,先夹着尾巴做会子人。”

    小花震惊,“到时候就可以不做人了吗?”

    沈怀楠想了想,“到时候谁敢欺负你,你就可以用鞭子狠狠的抽回去。”

    小花似懂非懂,她还是对自己的问题感兴趣,对抽人没有兴趣。

    沈怀楠知晓她大了,如今这种女帝当权的时候,自家邵衣都已经去了户部做尚书,小花将来定然也可以做官。

    做官,就要提前知晓官场的事情。

    他也不瞒着她,道:“你自小就命好。”

    “你能自小就进宫跟着河洛读书,如今十岁,阿爹阿娘都是朝廷忠臣。你金银不缺,要什么有什么,上有陛下恩宠,下有河洛公主和皇子庇佑,读书写字也自有太傅教导。”

    “小花,你读书识字,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笔墨纸砚,用的都是最好的,一张纸写完了就丢,懒起来的时候,鬼画符一般写在纸上,颇为浪费。”

    小花被说得低头,十分羞愧,“我以后会好好读书的。”

    她也听出来了,这是说她拥有无上的好处。

    沈怀楠摸摸她的头,“你能有今日,是因着我和你阿娘得来的,上一辈的努力,这一辈的享福。”

    “而我和你阿娘能有今日,也是因为,我们至少衣食不缺,可以读书识字,谋求一份前程。”

    “可是——”

    沈怀楠一字一句的道:“可是,这世上多的是有人买不起书,不认识字。”

    “穷人家的孩子想要读书,想要到朝廷里面来分一杯羹,便是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行。”

    “而他们闯过山河,好不容易中举了,却依旧只能做世家子弟的候替。”

    “世家子弟不要的,才能轮到他们。”

    小花:“可是,不是说科举中了之后,会分官职吗?”

    沈怀楠,“是啊,去穷山恶水之地和去富饶之地,根本就是两回事。”

    “穷家官,也不知道这一去穷山恶水之地,没人在京都给他们打点,是不是一辈子都得呆在那里了。”

    他道:“所以,这一部分不公平的官职分派,就是众人矛盾的来源。”

    沈怀楠见女儿皱着眉头,便笑着继续解释,“你看,你自小就在宫里,你去过御书房,知道御书房长什么样子,你看过陛下手里的折子,看过河洛公主手里的折子,看过我和你阿娘手里的折子。”

    “可是有些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达到你小时候的辉煌。”

    “你被教导着大局,教导着如何去管事,但是那些穷人家的学子,他们还在挣扎如何温饱,如何买一本书,买一支笔,如何熬过冬季而不让自己饿死,冻死。”

    “他们前半生,都在忙着喂养自己,你学会朝堂的时候,他们还在抱着书看,只想背得书上的字,考个功名,将来能光宗耀祖。”

    “你看,这就是差别了。”

    小花懂了。

    她说,“若是我跟他们一块考科举,我考上了,他们也考上了,但是我的能力是自小练就的,他们不是。”

    “我就比他们强了。我能力强,又有你们帮衬,我肯定可以去富饶的地方做官,他们就只能去穷山恶水的地方。”

    “等我的女儿出生,我这般教导她,将来她去的也是富饶的地方,对吗?”

    沈怀楠欣慰的点头,“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世家。”

    小花沉默,最后问,“可是阿爹,你不是世家吗?为什么要替穷人说话。”

    沈怀楠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都是陛下的意思。”

    “更何况,我们也算不得世家,没落的世家,只比穷人举子好罢了。扶持穷人太难,不如扶持我。”

    他突然就想起了澹台老大人。当年他也是这般被扶持起来的。后来,自己被看中,也是这般被做的打算。

    如今,换了三个皇帝了,他却依旧没有逃脱这个命运。

    说起来,也是好笑。

    不过朝堂之事,无非就是你争我夺。他倒是不怕。

    “这几百年来,澹台老大人走到最后没死,能顺顺利利的退下来,也算是第一个坐到臣子最高位置上面的寒门。”

    “他的手段狠辣,当初杀了不少人。我是他的弟子,自然也被人害怕。”

    他的话说得很明白。小花听明白了,她叹气,“活着好难啊。”

    她道:“要是你不愿意,可以退下来吗?”

    沈怀楠:“可以退下来啊。”

    “你阿娘之前还跟我提过,我要是愿意,便可以去做别的,陛下是她阿姐,必然不会为难与我。”

    “她又是陛下心腹,咱们一家足够可以平安富贵了。”

    小花:“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沈怀楠笑着道:“我走到这一步,哪里还愿意退下来,付出的太多了,便想要个结果。”

    他道:“再说了,我有你阿娘这个护身符,我还怕什么?”

    “你阿娘志向高远,是飞于天上的凤凰,我总不能做个山□□?”

    他本就比她走得慢多了。

    “夫妻两个,可不能差得太远了。再说,我也是一身的志向,何必要为了名声和艰难就委屈了自己。”

    “将来要是我做成了,没准能跟你阿娘写在名臣册上。”

    小花就看着阿爹,突然站起来抱了抱他。

    “阿爹,你会赢的。”

    沈怀楠,“我也觉得。”

    然后道:“……明日,阿爹要去看望桑先生,你去吗?”

    小花一想到桑先生就头疼,她想摇头,但是想想,要是她不去,阿爹就是一个人。

    阿娘明日要去冀州一趟,三天才回。

    她沉默了一瞬,满脸的不情愿,还要点头。“行吧,我去。但咱们不要多待。”

    桑先生如今对阿爹是真坏。

    她哼了一声,“要是这回他再骂你,我就要骂回去的。”

    沈怀楠:“小孩子戾气重,桑先生再不好,也是教导我读书长大的。他……他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桑先生病了,病得很严重。他都要死了,临死前却还记得要折腾一下学生。

    比如说,他写了一封告天下夫子书,写了自己的生平,生平用了半篇文章,然后在后半部分的文章里,着重写了沈怀楠。

    他写沈怀楠如何欺师灭祖,如何背叛了先帝,如何因迷恋女色而忘记了忠心。

    当然,这般的信自然是送不出去的。他如今住的宅子还是当初沈怀楠和折邵衣赚到银子后给他买的。

    桑先生其实是个好先生,奈何他的心过于忠心于先帝,又或者是他的人生观念里,一个女子做皇帝,简直就是荒唐。

    这份荒唐的事情还是自己的学生参与的。

    沈怀楠是他教导出来的,他觉得自己也不干净了,十分自责。于是跟沈怀楠彻底断绝关系。

    先帝一去,他就病了。他不见客,病恹恹的。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晓,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于是准备写下这封告天下夫子书。

    如今,这封信也被沈怀楠截获,桑先生更加生气。他觉得自己跟个囚犯一般被人关了起来,他终于想起来,哦,这宅子是沈怀楠买的,这小厮是沈怀楠给的。

    他就想着住别处去。

    桑先生到底是有其他学生的。能去鲁山书院读书,世家贵族少不了。桑先生算了算,就悄悄叫自己买来的小童子去给其他人送信,说要搬出去。

    小童也被截下来了。

    沈怀楠就知晓自己必须要去看看桑先生才好。

    桑先生病了,他是请了太医去看的,好汤好药源源不断的送。

    但桑先生不吃。他觉得沈怀楠的东西脏。

    他即便死,也不要再要他的一粒饭。

    这是读书人的骨气。

    沈怀楠实在是忙,新朝初建,他被人攻击,即便有陛下护着,也有所顾不及的地方。

    这般抽了明天的时间去,但是去一天就不能再去了。

    他只望桑先生能消停些。

    小花看见阿爹这般,心里有些伤心。

    “要是老祖宗一直不消停怎么办?”

    沈怀楠就摇了摇头,“不知道啊。”

    “站在他的立场上,他没错的。所以,他一直理直气壮,倒是我,因是弟子,得了他十年恩惠,自然是要报答的。”

    他微微有些愁,“明日带你去,要是桑先生要打人,我就跑了,你自去安慰他,他很喜欢你,不会打你的。”

    小花就叹气,“阿爹,你真不容易啊。”

    沈怀楠确实不容易。折邵衣晚间回来的时候知晓他要去桑先生那里,也是叹气,“他怎么就如此固执。”

    沈怀楠:“这是他的风骨。”

    他倒是不在乎,还笑着道:“你说,即便我后面做的再好,千百年后留名,是不是也会被看成是欺师灭祖的坏人。”

    如今已经有人拿着当年昌东伯的事情来说他了。

    折邵衣脱掉衣裳往他怀里钻,“别笑,不想笑就不要笑。”

    然后叹气,“你也太惨了。说句实在话,你自小好像一直被打。如今都做到这个份上  ,竟然还要担心被先生打。”

    天地君师亲。桑先生打他,若是不跑,就得受着,那还是跑吧。

    说句实在话,桑先生还是很不错的。他跟着桑先生读书的时候,就吃了他不少东西。

    沈怀楠去桑先生那里,先带着小花跪下,认认真真磕头,然后把小花推上去,“先生,您孙女儿来看您了。”

    桑先生确实很喜欢小花。他先报之一笑,然后拿了个砚台给她,“好孩子,去外面玩。”

    小花看阿爹,沈怀楠点了点头。

    桑先生闭上眼睛一瞬,估摸着等小花出去了,便劈头盖脸一般骂起来。

    “你如今是要关着我?”

    沈怀楠摇头,“不是,只是如今鱼龙混杂,外面的人也不一定是好人,心生又是个心善之人,对官场知道不多,一不小心便要掉下陷阱,到时候怕是加重病情。”

    桑先生骂道:“你不必冠冕堂皇——”

    沈怀楠:“官场如战场,战场上死人,是真刀真枪的打,但是官场上死人,是神不知鬼不觉。”

    “先生是我的软肋,本来您就对我有误解,若是被他们利用去,为了陷害我,不定会不会对先生痛下杀手。”

    “到时候,就算是学生来救您,怕是也晚了。”

    桑先生噎了噎。

    他确实没有官场的经验,被沈怀楠这么一吓,就被吓着了。

    他咳嗽一声,又骂道:“你年岁小的时候还说要为天地立命,如今你看看你自己,一味的只知道结党营私,钻营钱财,哪里还有个读书人的模样。”

    沈怀楠张嘴就来,“先生,您可愿望我了,您难道忘记了,我赈灾,治理河水,破过冤情,救过百姓。”

    “我官声一向很好的。”

    不过……

    他笑起来,“也是后来我决定要走一条大道,这才被世家攻说。”

    桑先生:“什么大道?”

    沈怀楠忽悠他,“自然是让天下寒门学子都能得到一份公允,这高官不再是世家把持。”

    “我是要还天下寒门一个公道。”

    这话说出来响亮,沈怀楠看看桑先生震惊的脸,然后自己砸吧了一下嘴。

    嗯……这话他自己也不信。

    但谁管呢,扛着大旗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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