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雪,弄玉小筑的悬山顶泛着清冽的冷光。
薛成璧笼罩在幽蓝色的冷光之后,转身,消失在乌沉沉的暗影里。
周瑭脑海一片混乱。
他、他这是掉进小说里了吗?
疯子二表兄竟然就是他喜欢的男主!……不对,应该是二表姐女主。
天啊,他现在竟然和薛成璧是表兄妹!不、表姐弟……不等等,薛成璧是天潢贵胄,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才是……
周瑭心中剧震。
感到惊讶的不止他一个。
“二夫人您听,表姑娘今日怎的言语如此顺畅?”仆妇纳罕道,“连着说了两句话呢,从前连半个词儿也蹦不出。”
阮氏这才留意。
记忆里,她这小侄女眼神呆板迟钝,总缩在角落里,躲避别人的视线。
此番她细瞧周瑭,见小团团如冰雕雪琢一般,杏眼乌亮水灵,妥妥的美人坯子。
阮氏心头狠狠一跳。
这双眼睛让她想起了周瑭的母亲,薛沄。
老侯爷老夫人把这位独女宠上了天,当时上京城谁人不知,薛沄的风光排场远胜过全京城的公子哥。
常有传言说,幸好爵位传男不传女,否则武安侯非要请封薛沄做这侯府世子不可!
若非后来薛沄与侯府闹僵了关系,恐怕现下在这侯府里,周瑭的地位比阮氏的嫡亲儿子还要高得多……
回想起曾经处处被压一头的日子,阮氏美艳的面容染上了阴翳。
周瑭一直痴傻还好说,若是痊愈,只怕……
“瑭儿,”阮氏攥住周瑭的肩头,眼神定定的暗藏凶光,“你那先天心气不足的童昏症,可大好了?”
周瑭肩膀被她掐得很疼。
他得知阮氏亏待薛成璧,本能地不喜欢阮氏,再兼脑子里纷繁杂乱,行动不过脑,便没有言语,使劲要挣脱阮氏的钳制。
看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和从前一样,痴痴傻傻,不会交流沟通,只会蛮力挣扎。
阮氏长长松了口气。
只要周瑭神志有缺,生得再好,也不可能在老侯爷老夫人面前和她的蓁儿环儿争宠。
“夫人莫伤心。”仆妇把阮氏的松气当成了叹息,“万事开头难,小娘子能说上整句话已是殊为不易,慢慢调养,总能有所进益。”
阮氏乱糟糟点头,问周瑭道:“告诉舅母,昨夜在弄玉小筑,可有发生过什么?”
周瑭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原身痴傻,五岁不能言,他不能太快恢复正常,免得惹人生疑。
于是他吞吞吐吐,装作不善于言辞的模样:“二表兄……”
“二郎如何?”阮氏追问。
周瑭短短圆圆的小手指,点在嘴唇上,天真道:“陪瑭瑭,吃饼饼。”
他想,如果把自己的痊愈归功给二表兄,薛成璧的处境会不会好一些。
仆妇猜测道:“想是昨夜二郎把小娘子吓了一吓,刺激之下打通了关窍,反倒因祸得福了。”
阮氏疑云又生,盯着周瑭,有些阴晴不定。
她吩咐婢女们好生照看周瑭,免得再受什么“刺激”,多打通什么“关窍”。
她还严令所有人不许外传此事。
这小孩就该继续埋在尘土里、藏在角落里,永远被忽略。
老夫人最好一辈子都注意不到周瑭,一辈子记不起和薛沄的母女情分。
然而阮氏不知道——周瑭疑似恢复神志的事,当夜就被呈报给了侯府的老夫人。
在弄玉小筑待了九个时辰之后,周瑭被全须全尾送回了自己的云蒸院。
还未踏进小院,便有一名嬷嬷冲来,哽咽紧紧将周瑭搂入怀中。
“我的心肝儿啊!没受苦吧?可委屈你了……”
郑嬷嬷是周瑭的奶娘,从小看顾他起居,将他视若亲子,也是京城里唯一一个知晓他真实性别的人。
被郑嬷嬷抱住,周瑭受原身感情影响,不由自主地产生依恋感。
他轻轻投以回抱。
“婢子代二夫人谢过嬷嬷。”阮氏身边的一等大婢女莲心,朝郑嬷嬷福了一福,“还好嬷嬷发现及时,否则表姑娘在二郎那里有个三长两短,二夫人在老夫人那也抬不起脸来。”
郑嬷嬷一提此事就来气:“如若看门的小蹄子肯早些放我进去禀报二夫人,何苦拖延这整整一夜!”
她昨日午时就发现周瑭失踪了,三夫人姚氏把周瑭禁足弄玉小筑的消息瞒得严严实实,郑嬷嬷两条老腿跑遍了整座侯府,才寻到周瑭许是被关在了弄玉小筑。
弄玉小筑里关了疯子,外有凶悍的家仆值守。无奈郑嬷嬷只好去找二房的阮氏求助,未曾想门房称主母歇下了,硬是拖到晨起才接回了周瑭!
莲心想起来也觉后怕,不住嘘寒问暖,送吃送喝,还把云蒸院那呛人的灶炭,换成了银屑炭。
婢女们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才退出院去。
热烘烘的暖阁里,周瑭舒展了冻僵的手指,和郑嬷嬷一起用了朝食。
他拿“受二表兄的刺激、打通关窍”的说辞解释了自己的变化。
郑嬷嬷见小团团乖巧伶俐,欣慰得不知该拜谢哪位神佛才好。
周瑭装着心事,问道:“嬷嬷可有治疗热病的药草?”
“有的,瑭儿可是身子不爽利了?”
“是二表兄。”周瑭道,“他助我痊愈,我总得知恩图报才是呀。”
知恩图报,对一个疯子?
郑嬷嬷内心大大摇头,又不忍伤害孩子的好心,于是道:“那药是留给你备用的,若给了别人,你自己怎么办?”
“先紧着他用吧。若有需要,我再自己讨药就是了。”周瑭笑眯眯地放下碗,“嬷嬷信我。”
郑嬷嬷怔怔注视着他。
在弄玉小筑住了一夜,小郎君的童昏症就大好了,一夜之间,以前克扣的炭火吃用全都补了回来。
他们以后的日子,想必会越过越好。
郑嬷嬷笑着笑着,想起前些年的辛酸,就流了泪。她叹了气,起身道:“瑭儿说的对,不论如何,都该感谢二公子才是。我与他的姨娘有数面之缘,这幅方子,就是用来缓解他那热症的。你看……”
不一会儿,炉子里就煎上了药。
周瑭听着咕嘟咕嘟的水声,心里想着薛成璧。
日后光芒万丈的獬豸司指挥使,竟然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白玉有瑕”,想必指的就是那疯病了。
昨夜周瑭还怕二表兄怕得要死,现在再回忆起来,二表兄青白的脸上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佛光。
举止古怪、异于常人?不,那是独树一帜、鹤立鸡群!
主角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吃可爱的小兔兔呢?肯定是骗他的。
而且主角还是个女孩……
周瑭对薛成璧这个角色的喜爱不会因为性别而变化,只不过小说结局来得太突然,他还没能适应这个事实。
以后多多相处,多多从二表“兄”身上找找女孩的特征吧。
煎药炉上腾腾冒出白雾,周瑭望着袅袅白雾发呆。
“坐远些,小心烫着。”郑嬷嬷把武火熄成文火,“再煎两刻钟,让二房那两个丫头来拿药,她们自会送到弄玉小筑。”
周瑭嘴上答应,心里却觉得,二房的人不想主角过得好,那碗药绝对送不到主角手里。
他得亲自去送药。
可是,怎么能瞒过嬷嬷,再越过二房的婢女和弄玉小筑外的看守,把药偷渡进去?
要是他能直接飞到主角身边就好了。
正想着,一道飞扬跋扈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莲心,你怎么在这种犄角旮旯守门?”
“三公子安。”莲心福身。
周瑭起身,好奇地探头去看。
来者是二房嫡子,薛三郎薛环。
薛环虚岁有八,头戴金项圈,身着朱红缺胯袍,脚蹬鹿皮靴,神奇昂扬。
他是薛成璧的弟弟,若说侯府里哪位小郎君说的话最有分量,就数他了。
周瑭灵光一现:薛环会不会为二表兄送药?
“我四处寻你不到,阿娘也不肯告诉我,好啊,原来你竟躲这破地方来了。”
院外,薛环伸手拉扯婢女莲心。
莲心不着痕迹地躲闪,扯开话题道:“三公子方才可是在打雀儿?”
“我那是在游猎!”薛环扬起手里的弹弓,又示意家仆上前,向婢女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战利品是一只鸟窝,里面啾啾叽叽挤着十几只小雀,有的死了,有的在污血里挣扎待死。
周瑭瑟缩了一下。
他发觉,薛环家仆的右耳朵用白布包扎过,还隐隐渗着新鲜的血迹。
……那是主角咬下来的?
他们兄、姐弟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薛环神气地挥舞着弹弓:“吾乃骠骑大将军,百发百中!现在本将军万事俱备,只欠一匹漂亮的马儿。”
“莲心,今日轮你来当我的马儿。”
他昂着下巴,示意莲心蹲下给他骑。
莲心脸色发白:“三公子……”
“给本将军当坐骑,是你的荣耀。”薛环小小的脸阴沉下来,“如若不从,军法伺候!”
两个家仆各拿了长板上来,预备着“打军棍”。
莲心眼眶红了。
七八岁的小郎君,还要骑婢女的脖子,实在不成体统。
但其他婢女和家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什么。
周瑭在院内旁观,心里凉飕飕的,彻底打消了让薛环给薛成璧递药的想法。
他倒着往后退了两步。
不妨脚下踩到了枯枝,被耳尖的薛环听到。
“何方宵小!”薛环大呵一声,跳进云蒸院来,就要提周瑭的领口。
周瑭小小一团,薛环比他壮了一整圈,像只要吃人的熊。
莲心连忙道:“那是您的表妹。夫人吩咐了,不可在小娘子这里撒野。”
周瑭怯生生的,小步后撤。
薛环非常无礼地上下打量他。
只见小表妹低下头去,只留一对蔫哒哒的小揪揪,还有半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额发贴在颊边,发丝里透着柔软温顺。
不知比莲心漂亮了多少倍。
薛环不坏好意地一笑:“你,要不要当本将军的马儿?”
周瑭使劲甩头。
薛环便要发怒。
周瑭小声解释:“骑大马不威风。”
薛环疑惑:“那什么威风?”
周瑭仰起脸,粲然一笑:“飞高高威风!”
薛环呆住。
低眉顺眼的小团团突然抬起脸蛋,明眸皓齿,朱唇玉面,杏眼里满是对他的憧憬和仰慕。
薛环强烈的表现欲几乎爆棚。
“不就是飞吗?表哥飞给你看!”
说着,薛环便提气轻身,脚点树干纵跃而上,“飞”起一丈之高,落在了老槐树最低的枝丫上。
周瑭双眸圆睁。
原书里描绘了神奇的武功,他略微一试,竟还真的有!
如果学会飞,那他岂不是就能去找主角了?
“想学吗?”薛环骄傲。
周瑭点头,眼眸亮晶晶的,满是崇慕——对轻功的崇慕。
“雕虫小技罢了,不用崇拜表哥。”薛环随口念了一长段深奥的口诀。
他看到周瑭默背轻功口诀的认真小模样,心中嗤笑不已。
薛环一点都不怕小表妹偷师。
这段口诀全由古文写成,极为玄奥,当初请了三名先生为他讲解注释,他才弄懂其中奥义。
就算是听懂了,他也是勤练许久,才达到现在的程度。
小表妹才五岁,尚未开蒙,傻呆呆的话都说不利索,还是个荏弱的小娘子,怎么可能学会?
薛环沉浸在自得意满之中,完全忘了要“骑马游猎”。
就在这时,一个家仆忽然急匆匆跑来。
“糟了!老侯爷说要在出征前考校公子的刀法!”
薛环脸上大慌。
他顾不得周瑭,忙带着一众家仆朝前厅去了。
薛环的离开卷走了云蒸院的全部热闹,独留一个冷清清的院落。
树梢上积雪簌簌而落,周瑭一动不动站在槐树下,凝神思索着什么。
莲心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吩咐小婢女去取一盒糕点来。
那孩子让她免于轻辱,莲心想感谢她。
糕点取来的时候,周瑭的小揪揪上落了薄薄一层雪。
小孩看起来那么娇小无助,昨夜刚和疯子共度一宿,今日便又撞上了侯府的混世小魔王。
莲心目露怜悯,正要抬步送点心。
却见那柔弱的孩子,忽然间提气纵跃,一口气飞蹬三丈,像只小鸟一般,轻松地落在了老槐树的顶端。
比之方才薛环炫耀的轻功,不知高了多少、轻盈了多少。
莲心:“……”
莲心手里的食盒摔落在地。
她依稀记得,这轻功,三公子勤勤恳恳练了一整个月才学会。
当时阮夫人感动得热泪盈眶,还夸三公子天赋高、肯吃苦……来着?
北风飘雪,弄玉小筑的破旧窗柩挡不住冰雪严寒。
一朵雪花蹁跹而入,落在薛成璧的额头上,瞬间化成水珠。
薛成璧夹在寒风和烈火之间,高热让他的视野逐渐模糊。
身体不断发出急需休息的警告,精神却异样地亢奋,逼他睁开熬出血丝的双眼。
脑海里,杂乱的声音画面一个又一个,不可遏制地冒出来。
“二表兄发热了!”晨间小团团焦急的喊声在记忆里回响。
薛成璧扯了扯嘴角。
就因为阮氏是他的嫡母,所以寄希望于阮氏会帮他治热症?
殊不知二房巴不得他早早病死。
薛成璧闭上眼,在沉默中忍耐病痛。
那孩子那么胆小好欺负,如果落在阮氏或者薛环手里,定会生不如死。
……就像他养的那只小兔子。
意识朦胧中,薛成璧的眼皮隐约传来柔软的触感。
有人在碰他的眼睛。
薛成璧警觉。
他猛地暴起,将那人掀倒,掐住脖子,压在地上。
“……啊!”那人发出细小的惊呼。
触感比视觉来得更快,薛成璧只觉入手绵软娇小,孩子的碎发落在他手背上,像小兔子新生的绒毛。
他不自觉放轻了力道,使劲眨了眨眼睛。
视野渐渐清晰。
薛成璧怔住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他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人。
“……二表兄,”
周瑭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来给你送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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