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冬至。

    李嬷嬷知会完薛成璧,走小路匆匆回到听雪堂,解下了遮脸用的兜帽。

    “老夫人,您为何要让二公子亲自来听表姑娘的决定?”

    “你觉得我多此一举?”老夫人捧着手炉问。

    “……是。”

    “二郎那孩子,虽身有残缺,性子也暴戾,但自尊心极强。若他知道有人‘背叛’了他,定绝不再与那人相好。瑭儿粘他粘得紧,与其由我强行拆散他们,失了祖孙间的和气,不如从二郎那边,从根源就断得一干二净。”

    “老夫人英明。”李嬷嬷敬佩道。

    现在午后阳光正好,李嬷嬷站在廊下,暗中打量二公子的神色,只觉这事成了。

    至于里头那个小的——有谁能拒绝老夫人提出的优厚条件呢?

    “我刚说的那些话,”老夫人问,“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室内有片刻安静。

    周瑭下座,在老夫人面前行跪拜大礼。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动作有些生疏,但看得出很郑重。

    “多谢外祖母的好意。”

    周瑭抬起头,眼神真挚。

    “只是我要让您失望了。”

    屋外廊下,薛成璧的呼吸一瞬停滞。

    老夫人拨弄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我想听你的理由。”

    “天性难改,即便我现在勉强答应了您,日后也一定会毁约。”周瑭浅笑道,“我不想撒谎,也不想让外祖母日后后悔,所以不如现在就拒绝您。”

    老夫人端详着他,没有说话。

    “多谢您这些天对我的照拂。”

    周瑭又磕一头,不卑不亢地直起身。

    “我走啦。”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老夫人想起了他们前几次的会面。

    那个见到她就怕得瑟瑟发抖的小兔子,现在却能为了自己的信念勇敢地驳斥她。

    是什么给了这孩子勇气?

    一走出老夫人的屋子,周瑭就像只被扎破的气球,“嗞”地泄了气,变成了一只瘪团子。

    当时他都吓懵了,回答老夫人的那些话根本没过脑子。

    不过即便再来一次,周瑭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他怎么可能不独立要强、读书习武?

    他怎么可能一辈子都装成小娘子、然后规矩嫁人?

    更何况,他怎么可能对主角所受的一切苦难都冷眼旁观呢。

    周瑭心脏紧张得咚咚直跳,他埋在郑嬷嬷的衣摆间,才觉温暖踏实了不少。

    “……老夫人!不好了老夫人!我家姑娘她……”

    听雪堂外忽然传出婢女惊慌的呼喊声。

    “是二表姐身边的春桃。”周瑭连忙出去看。

    春桃鬓发散乱,一瘸一拐地跑过来,裙摆染了血迹,右脚踝有尖牙咬出的血洞。

    “快带人去救救二姑娘!”她见了周瑭如见了救星,“恶犬追咬雪奴,姑娘想保护猫儿,就被恶犬围住了!那些恶犬简直疯了,是见了人就咬啊!”

    “她在哪?”

    “在鉴湖花厅!”

    周瑭回身嘱咐郑嬷嬷:“嬷嬷扶春桃姐姐去和老夫人禀明此事,多带些身强力壮的家仆和打犬用具去鉴湖。”

    “春桃姐姐,你的伤口一定要赶紧冲洗清洁。”他道,“你别怕,我现在就赶过去!”

    不及旁人反应,周瑭便运起轻功,脚不点地地飞跑而去。

    留下春桃和守院子的一干婢女目瞪口呆。

    “这孩子,真让人放心不下。”郑嬷嬷抚心口,“春桃姑娘,我们快进去吧?”

    在几座院落里,听雪堂离鉴湖最近。

    周瑭赶到的时候,花厅里瓷瓶桌几翻到一片,猎犬们围着一棵梨树嘶吼,时不时跳起来,撕扯从梨树上垂下来的衣摆。

    一个小婢女抱着猫儿惊恐地躲在梨树上,却不是薛萌。

    “二娘呢?”周瑭在房檐上遥遥问她。

    小婢女啜泣:“姑娘她逃去湖上,结果冰面突然裂开,她就…她就掉进湖里去了!”

    周瑭心里一凉。

    “很快就有人来了,你先再撑一下,我先去找你家姑娘!”

    鉴湖援引活水,即便冬日里湖面结冰,冰层也不会很厚,尤其湖心的冰面尤为脆弱。

    湖心有一处裂开的冰窟窿,薛萌脸色苍白,上半身趴在冰面上,下半身没在湖水里。冰面光滑,她一个人怎么也爬不上来。

    她马上就要撑不住了,胳膊不住颤抖,正在慢慢往水里滑落。

    不远处有个婢女想过去拉她,然而往前走一步,冰面就裂开了道道细纹,再走半步就会塌陷。

    “别过来!”薛萌哆哆嗦嗦地喊,“你我都不会游水,我一个就够了,犯不着把你也害了!”

    婢女绝望得直抹眼泪。

    薛萌瞟见了赶过来的周瑭:“走开,这里危险!”

    周瑭不说话,利落地脱下棉袄绵裙,小心地趴下来匍匐在冰面上,往薛萌的方向爬。

    “二表姐别怕,”他的笑容让人安心,“我身量轻,压不塌冰面。而且我会水,即便我们都掉下去也能游上来!”

    薛萌哽咽了一声,眼中盈满泪光。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还有一尺时,周瑭屏住呼吸,伸出了小手,与薛萌的手紧紧相握。

    周瑭拽住她,齐心协力慢慢往冰面上拖。

    可就在薛萌最后那条腿攀上冰面的一刹那,冰层轰然崩塌!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吞噬了两个孩子,周瑭紧紧抓住薛萌,把她扛在自己的肩膀上,使劲向上游动。

    可薛萌不会水,她太恐惧了,本能地手脚挥舞,剧烈挣扎。

    周瑭忘了自己用的是五岁小娃娃的身躯,拼尽了全身力气,也拉不起惊慌失措的薛萌。

    他手脚冻得僵冷,渐渐下沉。

    最后一口空气流逝。

    就在这时,一个小少年猛然扎入湖水中。

    漆黑的湖底卷入了碎银似的气泡,混乱中,小少年一胳膊抱住周瑭,一手提起薛萌的衣领,搅动双腿,迅速上浮。

    哗啦一声,他们一同破出水面。

    小少年护住两个孩子,用自己后背开拓那些无法承重的薄冰。

    到了冰层厚实的地方,小少年把他们先推上去,自己则重新扎入湖水中。

    冰面上,薛萌不断呛咳出水,小婢女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的棉衣,捂在自家姑娘身上。

    薛萌艰难地指周瑭,要给他也穿衣服。

    周瑭却焦急地望着无人的湖面。

    “那个救我们的人怎么不见了?”

    风声拂过,周瑭忽觉自己被凌空抱起,然后落入了一个非常温暖的、毛绒绒的怀抱。

    老夫人把孩子裹进自己的毛裘大氅里,如一只掠过水面的大黑燕子般,几个起落便掠回岸边。

    “水里还有人,救上我们来的人好像是二表兄!”周瑭红着眼眶揪她的大氅,“她还没浮上来,外祖母,您快去看看她吧!”

    老夫人顿了顿,脱下毛裘大氅裹在小孩身上,便要折返去湖心。

    这时,一个人影从湖面拔出,薛成璧游到冰窟窿的另一边,上了岸。

    他只着一身单衣单裤,轻薄的布料紧贴肌肤,勾勒出少年人青稚劲瘦的轮廓。

    水珠晶莹地顺着下颌线滑落,肤色苍白,更显眉目深邃如画。

    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隔着一池湖水,远远向周瑭望了一眼。

    这一眼似乎只为确认孩子是否安好,确认之后,薛成璧便背过了身,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是谁。

    老夫人三言两语安顿好了鉴湖这边,便前往花厅去和家仆们一起整治恶犬。

    不一会儿功夫,湖岸边陆陆续续聚集了许多人,丫头婆子们又送手炉又送棉袄,对两个落水的孩子嘘寒问暖,也隔着周瑭讨好老夫人。

    薛成璧救了人,却连一袭暖身的薄毯都没有。

    周瑭挤开人群,把又大又笨重的大氅团一团抱在怀里,长长的氅尾还拖曳了一截在地上,磕磕绊绊地向薛成璧跑去。

    薛成璧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等下、女孩子不能受凉啊!”

    周瑭跑得急,还差几步追上的时候,“哎呀”一声,被毛裘大氅绊了一跤。

    薛成璧听到惊呼,回身想接住他。

    却被周瑭抛出去的大氅兜头罩住,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全都被笼罩在了大氅下,摔在了一起。

    周瑭率先从毛绒绒里冒出脑袋。

    他看到仍在大氅下挣扎的薛成璧,眼睛弯了弯,故意按住大氅的边角,不许他逃跑。

    薛成璧好不容易探出了头,薄唇紧抿,显得很凶。

    “别胡闹。”他低声道,“你不能和我待在一处。”

    周瑭望着他,忽然噗嗤一笑。

    薛成璧努力板起脸,想再严厉些,再疏远些,好把小孩赶走。

    “你不明白吗?离我太近,别人看到了,会说你也是疯子,是怪人,你也会受伤——”

    他压下焦躁,顿了顿,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周瑭笑着指了指他的头发。

    薛成璧总是一丝不苟的墨发翘起了两撮,还很对称,像一对呆呆的狼耳朵。

    周瑭笑盈盈道:“二表兄那么可爱,为什么总要装作很凶呢?”

    薛成璧僵住。

    凶巴巴的脸绷不住了,耳尖隐隐泛红,又要硬忍着,表情很怪。

    他索性埋进毛裘大氅,把自己整个藏起来。

    这样别人看不到他了。

    周瑭的笑渐渐淡了下来。

    他望着大氅下的小少年,那么努力地减少着存在感,只为不牵连到他。

    他仿佛看到了薛成璧内心深处,那个因为病症而自卑的孩子。

    周瑭想了想,抱着膝盖道:“其实今天我特别害怕。”

    薛成璧不解。

    “既然怕,那为什么还要拒绝…还要救人?”他攥紧拳,“你有没有想过,他根本不值得你冒险。”

    “不值得吗?”周瑭歪头。

    他全身都裹在毛裘里,只留一张冻得雪白的小脸。

    “我被恶犬追咬的时候,害怕得心脏都快蹦出来的时候,是二表兄好心救了我。”

    “所以当我的亲人遇到危险,我就想起了二表兄。”

    “我想像你一样勇敢,想把你的好心传递下去。”

    周瑭浅浅笑了。

    “所以,是很值当的呀。”

    薛成璧瞳孔缩紧。

    是他给了周瑭勇气吗?

    心里磨过沉甸甸的钝痛感。

    “我可不是因为好心。”薛成璧低声道。

    那是因为什么?

    ……对了,是因为偿还。

    这样一个简单浅显的问题,薛成璧竟犹疑了一小会儿才回答上来。

    老夫人行事雷厉风行,没过多久就处理完了骚乱。

    周瑭、薛萌还有那几个受伤受惊的婢女,都被妥善地安顿在听雪堂里取暖压惊。

    让人惊讶的是,永远被冷落遗忘的薛成璧,也被老夫人特别嘱咐,请进了听雪堂里安歇。

    郑嬷嬷捧着一碗驱寒的姜汤,一勺勺喂给周瑭。

    姜汤辛辣,周瑭吞咽得艰难。可是抬头一看,对面薛成璧一口气就喝光了姜汤,周瑭顿时鼓起勇气,自己抱过姜汤碗,咬着牙灌下了汤水。

    家仆来报,说在鉴湖花厅闹事的八条恶犬已伏诛。

    “二房里其余的也一并打死、烧掉。”老夫人嗓音沉缓,“以后府里不得再大规模饲养猎犬。”

    家仆领命而去。

    片刻后他再回来,衣角已沾了血迹。

    “二房豢养的共计六十九条猎犬已全部处理完毕。只是三公子起初拦着不让,后来又要摔鞭子伤人,二夫人也闹得哭天抢地。小人们实在难办。”

    老夫人怒极,狠狠一拍镇尺。

    “纵恶犬咬伤婢女,害他两个妹妹冬日落湖,还嫌他惹的事不够多么?!”

    “寻死觅活,呵,”她冷笑一声,“速速把薛环那个不肖子孙提过来!”

    就在这时,一名仆妇小步跑来,附在老夫人耳边道:“二爷刚下朝,就怒气冲冲地向这边来了,许是听说了府里发生的事。”

    话音未落,薛二爷一身朱红官服,大步抢进屋来。

    进屋就是重重一拜:“孩儿不孝,没管束好儿子,让母亲受惊了。”

    老夫人示意他起来。

    薛二爷直起身,抬眼看到薛成璧,神色瞬间变得狰狞凶恶。

    “孽畜!”

    他指着薛成璧的鼻子,胡乱抓起一只茶盏就要砸过去。

    “当初就不该让你们母子入府,否则还轮得到你四处发癫、惊扰女眷?我这就叫人牙子来把你们发卖了!”

    周瑭惊呆了。

    薛二爷是来兴师问罪的没错——可怎么是找主角兴师问罪啊?

    这也太黑白不分了吧?

    周瑭刚气哼哼地蹦起来,老夫人便扬起镇尺,把桌案拍得砰砰作响。

    “反了天了!!”她嗓门比二爷还洪亮。

    “如果不是二郎果断跳湖救人,府里两个孩子早就沉在湖里冻死、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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