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成璧知道,周瑭不擅长骂人。

    “大流氓”已经是最罪不可赦的那一种。

    学堂里或许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

    薛成璧握住刀柄的手攥得咯吱作响,凤眸爬上血丝,周身戾气几欲化作实体。

    横刀抵在喉间,景旭扬非但没有惊慌,还温温和和向周瑭笑了笑:“小妹妹,我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我何时做过不雅行径了?”

    周瑭气闷:“你就是、就是……我就是知道!”

    他还知道,景旭扬最喜欢武功高强的美男呢!

    就像主角现在这样的……

    周瑭抬眼看到架在景旭扬颈间的横刀,呆了呆,终于走完了漫长的反射弧。

    对世子爷动刀剑,按照律法是要掉脑袋的啊!

    周瑭大脑一片空白,忙踮起脚尖,使劲把那横刀往外推。

    横刀纹丝不动。

    周瑭只好红着耳朵撒了谎,慌慌张张地向景旭扬解释:“是、是木刀,玩具,我阿兄吓唬你呢。”

    薛成璧面无表情,拇指划开一截刀鞘,露出森寒的铁刃。

    周瑭绝望地抽噎一声,一个劲儿地用小手捂住露出来的铁刃,掩耳盗铃似的。

    景旭扬忍俊不禁。

    薛成璧眉头蹙得更紧。

    他危险地盯着景旭扬,又瞥了眼快急哭的小孩,“噌”地把刀刃收回了刀鞘,缓缓放下横刀。

    周瑭顿时活转过来了。

    薛萌赶来时,刚好看到了薛成璧收刀的动作。

    “实在抱歉小侯爷。”她背后吓出了冷汗,“我阿兄刚才和您开了个玩笑,您可千万不要当真。”

    景旭扬掸了掸衣袖,笑道:“这位小公子误以为我轻薄了他妹妹,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写诗吟诵还来不及,怎会较真呢?”

    周瑭头皮一麻,觉得他更像流氓了。

    可是转眼却见薛萌一脸青涩的娇羞,甚至还用帕子遮了脸。

    周瑭:“……”

    同窗传话说方老先生唤景旭扬过去,景旭扬朝他们拱手道了别,便离开了。

    薛萌对周瑭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祖母偏偏要让二兄护送你了。”

    “现在才想明白吗?”周瑭把书箱交给薛成璧,“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嘛,因为二表兄人好呀。”

    薛萌想骂他笨笨,但看薛成璧在场,又不敢。

    她想说,老夫人选择二兄,是因为二兄什么都不怕。

    别说世子爷,就算是天王老子欺负了周瑭,薛成璧也会毫不犹豫地挥出那把刀。

    这么一想,还真有些羡慕周瑭呢。

    “春桃今天过生辰。”薛萌问,“你来吃暖锅吗?”

    春桃就是上次那个脚踝被恶犬咬伤、跑来听雪堂报信的婢女,和薛萌关系很好。

    周瑭点头,又摇摇头,笑眯眯地指薛成璧:“二表兄去,我就去。”

    “那一起来吧。”薛萌只犹豫了一小下,“但可要提前和他说好了,不许吓唬人。”

    “嗯!”周瑭粲然一笑。

    “我没说过要去。”薛成璧凤眸轻挑。

    周瑭眼巴巴望着他,然后撩起碎发,露出被磕得微红的额头。

    “刚才那个人碰的?”薛成璧眉目冷凝,大有折返再和景旭扬打一架的意思。

    周瑭眼睛弯弯地一笑,带着点小狡黠,摇摇头,朝他跑过去,往他身上轻轻一撞。

    软乎乎的孩子撞进怀里,很小的力气,薛成璧却有种站不稳的错觉。

    他瞳孔微微缩紧。

    “是你撞疼的呀。”周瑭仰起脸笑,拿手在自己脑门和横刀刀柄的位置连出一条平行线,“所以要陪我去!”

    分明是孩子自己撞到他刀上。

    简直是碰瓷。

    薛成璧本该很厌恶这种不讲理的行为,但莫名的,当讹他的是周瑭时,他心里只有奇怪的、柔软的烦恼,并不觉得厌恶。

    “罢了。”他妥协。

    周瑭高兴地笑起来。

    看到这一幕,薛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兄虽然没笑,但表情特别温和。

    她从来没想过那个时而疯魔时而阴郁的二兄,竟然也会露出这样好看的表情。

    薛萌心里又涌起复杂的羡慕。

    小路上落满薄雪,他们直接去仆役房给春桃过生辰。

    婢女们正在分酒,当她们看到薛成璧时,欢欣快活的气氛略有停滞。

    她们不欢迎他。

    薛成璧早知如此,并不觉得失望。

    一个小婢女端着一樽渌酒,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

    薛成璧冷着脸,严防她朝自己泼酒。

    没成想那小婢女恭恭敬敬对他敬了一樽酒,仰头一口气饮尽。

    “多谢二公子舍命搭救我们家姑娘,二公子的恩情,婢子们没齿难忘。”

    她声音很柔弱,甚至有些颤抖,但其中满是真挚的谢意。

    薛成璧微怔。

    小婢女只是一个开始,房间内的婢女轮流上前为他敬酒,春桃脚伤还没好全,也坚持要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向他道谢。

    里面许多面庞,曾经都满是怯畏、躲躲闪闪,现在却盈满笑容,带着善意望向他。

    这还是第一次。

    薛成璧面上仍没什么表情,掩在桌下的小指却微微颤抖。

    暖锅里的汤汁煮沸,婢女们将提前准备好的羊肉片下进铜锅里,羊肉烫熟,她们又嘻嘻哈哈地争抢羊肉。

    周瑭抢到了一片羊肉,先夹给薛成璧。转头又夹了一筷给自己,香得直吐舌头。

    薛成璧顿了顿,吃掉了碗里那片羊肉。

    很烫,很暖,感觉很好。

    之后孩子塞给他食物,他再没有任何犹疑和拒绝。

    窗外雪飘飘,窗内暖融融。

    周瑭的脸蛋热得微粉:“春桃姐姐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春桃道,“没伤筋动骨,就是咬得有些深,已经开始结痂了。”

    “太好啦,祝姐姐早日康复。”

    周瑭笑着,内里却有点忧心。

    头两只獒犬性情狂烈,还能解释说天性使然。而后来猎犬们大规模发狂乱咬人,实在奇怪。

    周瑭想到了狂犬病。

    他询问过郑嬷嬷,发现狂犬病在这个时代并没有得到认知。由于狂犬病潜伏时间很长,人们甚至都不会将这种致死的病症与猫犬噬咬相关联。

    在现代的疫苗研发之前,狂犬病完全是绝症。

    周瑭能做的只有祈祷春桃平安。

    “长寿面来喽!”

    春桃的娘端来一碗打了鸡子的柿子面,欢欢喜喜地端到春桃面前。

    “祝我家姑娘长长久久,一辈子幸福安康!”

    春桃倒在亲娘怀里撒娇,央求她娘喂她吃面。女孩们凑过来说吉祥话,送些小礼物。

    周瑭事先没准备礼物,于是解下了系小揪揪的绸带送给春桃。

    忽然间,身后传来了陶碗摔碎的脆响。

    薛成璧的碗落在地上,碎了。

    气氛凝滞了一瞬,薛萌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二兄这是在祝春桃‘碎碎平安’呢。”

    于是笑声又起。

    周瑭没有笑。

    他感觉薛成璧有些不对劲。

    薛成璧一动不动,望着陶碗的碎片,发怔。

    周瑭轻声唤他:“二表兄?”

    薛成璧没说话。

    不是往日里故意疏远他,而像是……神志陷在什么不存在的囚笼里,离他很远很远,声音传不过去。

    向来神采奕奕的凤眸变得空洞沉寂,好像在短短一分钟里,变了一个人。

    周瑭有些慌,小手碰了碰对方冰冷的手背。

    薛成璧睫羽颤了颤,眼中似有挣扎。

    “……嗯。”他慢慢回应了一声。

    只是一个鼻音,就像耗费了他的全部力量。

    薛成璧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在看到那碗长寿面的一瞬间,他仿佛一脚踏空,从高空坠入了无尽深渊。

    没有任何理由的冷。

    也闻不到暖锅的香气了。

    很累。

    脑海莫名中响起嘈杂的声音。

    『所有人都很快乐,你却摔碎了碗。你搞砸了一切,肯定会惹孩子难过。』

    『周瑭不是非你不可。』

    『如果你连哄孩子高兴都做不到,那你还有什么用处?』

    各种负面念头压得薛成璧喘不过气,他不管不顾,就伸手去捡碎陶片。

    锋利的陶片边缘割破了手。

    他疼,但又用了更大的力量,让陶片割得更深,让自己更疼。

    这样心里反而轻松一些。

    “你的手!”周瑭的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

    薛成璧看到孩子的脸,惊慌煞白。

    对了,周瑭晕血。

    他又吓到孩子了。

    薛成璧迅速撕下衣袖,裹在手掌的伤口上,背在身后,不让周瑭看见。

    一瞬间,他想用碎陶片把自己划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但他的脸微微一笑:“无碍。我走神了。”

    耳边充盈着欢声笑语,周瑭看着小少年额角因为痛苦渗出的虚汗,想起了什么。

    对呀,主角的生辰快要到了。

    在原书剧情里,薛成璧一次都没庆祝过自己的生辰,也没有人给他过生辰。

    但所有小孩都喜欢过生日。

    主角会不会是看到春桃过生日,才触景生情,兴致低落的?

    “我累啦。”周瑭佯装困倦地揉揉眼睛,“二表兄可以送我回去歇息吗?”

    薛成璧缓缓点头。

    起身的动作,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

    见他如此,周瑭更觉得自己好心办坏事,心生内疚。

    嗯,决定了。

    今年他一定要好好给主角庆祝生辰,准备最好的生辰礼物!

    云蒸院里,周瑭站在小杌子上提笔写写画画,兴致勃勃地思考该制作什么样的生辰礼物。

    清平院里,狂症导致的长久失眠之后,薛成璧第一次因为疲惫昏睡过去。

    再睁眼时,天光已然大亮。

    他竟然从昨日晌午睡到了今日晌午,几乎一整天。

    薛成璧望向窗外,浑浑噩噩地意识到,自己已经错过了送周瑭进学的时间。

    耳边传来隐约的女子啜泣声。

    “……你和他一样,你终究和他一样,为什么你要和他那么像……”

    邹姨娘坐在他榻边,肩膀颤抖,捂着眼流泪。

    薛成璧动了一下,想要起身。

    邹姨娘立刻擦去泪水,努力恢复平静。

    “云蒸院的表姑娘给你的。”她递给他一张信纸。

    薛成璧艰难地接过信纸。

    有一瞬间,他看到信纸里写着:『我不需要你了,你以后不用再来接送我。』

    恍惚片刻,他才意识到那是幻觉。

    过了许久,薛成璧才颤抖着手,极慢极慢地将信纸捻开一角。

    周瑭写信说让他好好休息,还说,明天要给他准备一个惊喜。

    薛成璧确认了好几次,不是幻觉,是真的。

    薛成璧吸进一口空气,恍然察觉自己已经许久忘了呼吸。

    雪还在轻轻飘落,天空并不晴朗,也并不全然阴沉。

    他挣扎着爬起来,简单收拾停当,带上伞,踏着积雪,用力向学堂走去。

    再快一些,他至少还来得及接孩子回来。

    他到的时候,学堂刚好午休。

    不起眼的角落里,周瑭背对着他,在和景旭扬叙话。

    薛成璧听不到谈话的内容。

    他只能看到小团团的背影——时而气恼,时而怂蔫蔫地讨好,时而侧耳认真倾听对方的建议。

    而景旭扬始终笑着应答,笑容明朗,洋溢着阳光。

    不会阴郁,不会古怪,也不会突然暴起伤人。

    『周瑭不是非你不可。』

    冰凉的雪花落在鼻尖。

    薛成璧手里握着的伞,坠落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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