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国公……”“大帅!”周围穿红袍的穿青袍的文官、穿盔甲的武将纷纷围过来,各种颜色在张辅的眼睛里渐渐的变得虚幻,耳边的声音也朦胧不清。

    众人急忙将英国公救起,又有郎中上来诊脉,楼船上忙做一团。良久,张辅才悠悠醒转,脸色发白四肢无力靠在木板上。

    薛禄忙跪伏在张辅面前:“请公先进船舱调养,身体要紧,来日咱们再战便是。”

    亲兵要上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抓起佩剑用剑鞘支撑甲板,一手扶着船上的木板吃力地站了起来。张辅仰头闭目深吸一口气,众人都不敢再喧闹,纷纷投目光过来,关切地看着他。

    张辅轻轻挥一挥:“让老夫静一静。”

    众人只能后退,许多部下武将都用担忧的眼神关注着他。

    张辅站在甲板边缘,看着长江水面发怔。“哗哗……”水浪打在船沿上,激起很有韵律的声音,凉风在水上纵横,把人的袍服巾冠吹得迎风飘扬。天地间有一种冥冥的力量,不以人的意愿为动摇。人只能因势导利,顺应其势,方能趋利避害。如同这空中的风,人们只能造出风帆善加引导,才能驱动大船;若方式不对,则谁也无法遂愿。

    西北营的大同兵加上一部分卫所辅军,总兵力约两万,不到一天就全军尽没……方才张辅听了幸存武将的陈述,觉得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所有人都稀里糊涂的,张辅心里已立刻醒悟,大同兵的战败,最大的原因在于叛军重炮对工事的破坏力、以及己方对这种战术的无知。

    “数十重炮齐射,藩篱顷刻化为乌有,士卒死伤无算,兵将乱作一团不能协同……”这种炮对简陋工事具有极大毁灭力,非官军的将军炮所能比拟。

    记得朝廷改进大将军炮后,有大臣上书什么一炮糜烂数里、毙敌数百,吹吹就罢了,张辅才明白纯属扯淡,朝廷运来的重炮连叛军的土堡沟墙工事都没法摧毁;从天而降,一砸一个坑,而且无法控制坑在哪里只能打个大方向,如此而已。修筑工事仍然是一个比较靠谱的防御法门,特别是学习了叛军沟墙工事后,虽在防御步兵强攻上比不得城墙,却对火器有较大的作用。可是叛军的重炮全然不同,炮弹是平飞、威力巨大;所以一旦抵到较近的距离平射,简单筑一道墙,只有木头和泥土根本扛不住。

    张辅事前没有对这种前所未有的战法作充分的预计。当周梦雄的大军趁其不备切断了西北营的西南出路,进行分割之后,张辅的估计是,周梦雄新军不具备强攻能力,城里的叛军疲敝弹药不足,叛军难以吃掉西北营……所以张辅在有长江补给线的情况下,不愿意放弃对九江城的围困防线完整性,命令西北营原地坚守。

    不料九江守军立刻出击,凭借火炮优势,半天就破防。事后一想,当时张辅唯一正确的决策是,派出水军大量船只,立刻接西北营官军从水上撤退。

    ……江面上冰冷的风让张辅浑身一冷,骨子里打了一个寒颤。

    九江一战,包括北路军在鄂王城的大战在内,他所率的三路大军几乎是集中了大明朝举国精锐。京营三大营,宣府大同精骑,都是大明朝数一数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精锐,如今丧失大半。

    兵者,国家兴亡最后的屏障。君者,如日中天只能有一个,当这片土地另有一人称帝,不能消灭则十分不妙,何况自身反遭失败?国内的舆情及大势会如何转变,那些墙头草们是不是要马上找好退路?

    张辅粗糙满是干茧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腰间的佩剑,也许只有自裁谢罪了?

    老人的内心如大江上的波涛汹涌,一生戎马,一生所有的忠贞都给了对这个驱除鞑虏光复华夏的大明帝国、一生所有的梦想光宗耀祖建功立业都给了燕王重振大明的大业,辉煌而光荣的一生。当人生走到迟暮,却遭受这样的失败,内心的痛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有时候,死反而是最轻的惩罚。

    张辅顿觉此役前途黯淡,战至今日,对叛军的会战在兵力实力上已无优势;最关键的是几番大败,士气早已动摇,如何才能收拾人心继续打下去?

    他心里算着损失和剩下的实力,京营神机营全军、五军营大半、大同骑兵全数已不复存在;现在只剩五军营约一万步兵被围困在鄂王城,宣府骑兵、三千营在九江东南面。然后一些从各地卫所抽调的军队,战斗力十分有限。

    如果老夫继续活下去,首先应该想怎么向皇帝陈述,并且要向满朝官僚解释,有可能被治罪,这无疑是十分屈辱的。接下来这仗还没打完,应该如何继续?

    想来想去,张辅的手指又轻轻拨开了剑鞘上的机关。

    “大帅!”江面传来一句喊声,只见来了条小船,上面一个武将喊道,“叛贼派使者到城南的大营了,说要亲面大帅商议要事。如何处置?”

    楼船上的大将文官顿时愤愤然,有人嚷道:“这种屁事还来搅大帅,什么贼人使者,直接砍了了事!有甚好谈的?”

    那小船上的武将不理会众人,望向甲板上独自站立的张辅,又喊了声:“大帅……”

    张辅的手从剑柄上放开,转身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大明王师,不能这点气量都没有。好生安置使者,老夫稍后就去见人。”

    官军在九江城南部有最多的兵马,这边地形开阔,中军大帐也设在这个位置。“叛军”来使是陈茂才,此人也确实是读了不少书,以前是建文“余孽”躲在穷乡僻壤的人,自然没有功名;打张宁起兵不久就追随,多是干些清闲的文职,最大的用处就是出使,当初朱雀军和苗人谈判,就是陈茂才多次前往接洽。

    陈茂才长得英俊潇洒,自己也比较臭美,常常做一些很装|比自以为很儒雅的动作,身上的打扮更是从来都十分讲究。

    他也是见过这种场面的人,所以一进大帐见到周围一群武将怒目以视,随时要危及他的人身安全时也表现得很淡定。陈茂才上来先深深对张辅作了揖,用一种发自肺腑般的语气说道:“在下出使之前,吾王当着众将的面言语,最懂英国公的人,是他的敌人对手。王说罢,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

    “操|你|娘!”忽然一个大汉脱口大骂,“扭扭捏捏的,不如叫你们的山大王洗干净屁|眼送上来,岂不痛快?”

    众将顿时忍不住哄堂大笑,连张辅也不禁被逗得阴霾之意暂时消散不少。

    陈茂才却不以为意,仰起头淡然道:“原来将军有龙阳之好。”

    另一个武将道:“有屁快放,说这些没用干甚?”

    陈茂才抱拳道:“今‘北军’在鄂王城大败,城西北营又遭灭顶之灾;围困我王之势荡然不存。若没说错,此时‘北军’中惧我神兵,恐怕已流言四起,战心全无。当此之时,英国公再战下去,有何用处?难道事到如今,你们还奢望能一举攻灭我王十万大军……”

    张辅想起了前阵子莫名飞到空中的巨大气球,以及军中流传的北路军是被“巨陨”砸掉的流言,不得不承认,失败让官军各部都士气低落,这酸秀才倒是没说错。

    就在这时,一个矮个子的年轻文官正色道:“叛军新军只能龟缩于土坑后勉强才与我一战,无野战之力;伪湘王的‘真匪’被围九江数月,损耗严重筋疲力尽,又在城西北拼死一搏强攻营寨,早已不能再战。今番尔等虽号称十万,又能奈我如何,无非用邪门旁道造谣生事;若造谣生事能抵千军,我大明控弦百万何用?”

    陈茂才转头看向那年轻文官:“虽有夸张,你倒是说对了有一二分。所以我王提议休战,准北军安全撤离至潘阳湖以东,若是不服,来日双方再整军一战。若休战达成,为表诚意,我军将主动后撤三十里,让北军从水路安全撤离。”

    立刻就有人反驳道:“王师与贼兵势不两立,断无议和可能。”

    但张辅立刻就制止了部下,下令使者在军中等候答复。

    实际这也不算议和,只是休战。张辅此时已不怕朝中文官攻击他什么,正所谓虱子多了不怕。他对这种休战当场就动了心……战不能战,能安全撤退也没什么不好。

    张辅在权衡的时候,对幕僚说了一些话,“人最难的是输得起,在失败后仍能保持清醒。”

    “甲兵关乎社稷,今我担起承认战败之责,不过一条性命一身虚名;只要能保存一些我大明精锐的元气,胜败仍未有定数。”

    幕僚全力劝阻,建议他考虑回朝廷后的影响,但张辅深思熟虑之后,断然做出决定,以亲笔书面的形式回复“叛军”使者,答应休战的条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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