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成抵着电梯壁,脑袋一下下磕在上面,眼眶红的不行,眼泪仿佛一眨眼就能掉下来,自责:“每天早出晚归,这么多人都没发现他是怎么上楼梯的,整天把他当成正常人。”

    石山抿紧唇,他有先入为主的观念,直到今晚,他才知道一条命能这么弱。

    他想起自己学过几年画,但不如江温,他随笔落下那线条都比他认真画的流畅。

    是,嫉妒过,现在想想,江温付出的时间,精力比他多,没什么好挑刺的。

    他本以为自己看到江温这么狼狈,会在心里说上一句:也不过如此。

    嗯,一个自私的自己,却自私的不够彻底。

    三个人各怀心思,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学校,谁都没了争执的心思。

    ——单间病房。

    程琂靠近听见他呼吸声平缓,探了他的额头,看到腿上缠着厚厚的石膏打了纱布,鼻尖一酸,急忙脸上侧过脸,调整情绪。

    片刻,程琂不经意低头,撞上那抹淡漠的眼神,心一紧,有什么拽住她一般。

    “没睡吗?”程琂俯下身将床头那盏小灯按亮。

    病房昏暗,周围静谧,他瞥清眼前这副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的模样,眉眼间透出疲惫,却紧张他的人,他第一次意识她那么陌生,仿佛从来没有看清过她。

    江温低垂眼帘,手指动了动,平静而无声:“为什么要骗我。”

    程琂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什么?”

    江温抬起下巴向桌面上的手机点了点,示意她把手机拿过来,程琂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转身乖乖把手机递给他,看到他要坐起来,迟疑片刻,还是帮着他将床位调高,把枕头垫在他背后:“要不要把小桌子拉上来?”

    江温双手捆着纱布,难以动弹,沉着脸色点头。

    程琂把小桌子给他调整好,帮他把手扶到小桌面撑着,不放心叮嘱:“不要看太久,我去给你倒点水。”

    江温置若罔闻,点开备忘录,指尖在屏幕上缓缓打字。

    程琂趁着出门,给护士打了招呼,直奔外面的小超市给江温买保温杯,顺道买些日用品,绕回医院的茶水间,将新杯子和脸盆毛巾洗干净,调好水温灌满水杯,拧上盖子,抬头看到窗户玻璃上的自己脏兮兮,便用冷水洗了个脸,把凌乱的头发重新挽个丸子头,又拿着脸盆打了温水一同端回病房。

    她把水端到床头铁柜,放下水杯,将浸泡在盆里的毛巾拧干,余光瞥到江温紧皱眉头正盯着她,手里还拎着亮屏的手机。

    “江温,擦了脸才好睡的。”程琂手里还举着毛巾,紧张到下意识解释:“这些都是新买的。”

    江温又默默在那几段话里打上一句:这些东西都能白天出去买,女孩子太晚不要自己出去买,太危险。

    程琂瞧着他低头,以为他默认,松了口气,拿着毛巾弯下腰把毛巾摊在手心里:“我帮你擦,好吗?”

    江温倒是没说什么,盖下手机微微仰起苍白的脸,闭上眼睛。

    程琂动作很轻,满脸认真仔仔细细擦干净,仿佛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又清洗过的毛巾折起来,小心翼翼帮他把手臂和小腿那些没有缠着纱布,有血迹的地方擦干净。

    一番功夫下来,那盆清水染成淡淡的红水。

    程琂拧开保温杯,倒半杯盖温水,数了药,一同送到他干裂的唇边:“江温。”

    江温盯着唇边的水,低垂眼帘,缓缓张开嘴,吃了药,喝了半杯盖水,便倚靠在那淡淡睨着小姑娘收拾残局,瘦巴巴的身材撑不起那身庞大的工作服,发黄的长发束成丸子头,那张洗干净的脸倒是越来越清透,五官也逐渐立体小巧。

    等程琂收拾完,回到病房,发现江温还靠在那,小心试探:“江温,我帮你调下来睡觉好吗?”

    江温淡淡摇头,眼神盯着一旁的凳子,示意她坐下。

    程琂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凳子,心神领会,抬着凳子坐在他床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谎言早被他识破。

    江温抬起手不顾牵动伤口疼痛将手机递给她,淡淡盯着她,唇动无声:“一个个问题回答我。”

    程琂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伸手接过手机,盯着备忘录上,心底掀起一阵阵波浪扑向她,手心里紧张得出汗,字字自嘲讥讽,将藏在深处的她打个措手不及。

    ——你考上了。

    ——我们隔着两条巷子,从小到大读同一所学校,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自以为是朋友,对你毫无保留,你对谁都处处防备,包括我。我想再等等,或许哪天你会亲口告诉我所有关于你的事,可偏偏只能从别人的嘴里听到那个东拼西凑的程家,没想到,等到你出事,你都没告诉我,没想过找我,在你心里,我江温又算得了什么。

    ——你问我,是不是努力读书就能走出小镇,我以为你想要一条光明的路,所以我说是,你说不回去复读,我又想,算了,你只是想摆脱过去,其他路也不是不行,努努力总能好的。当你说一定要给我装个好的义肢,可以理解,你愧疚,对吧?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再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你考上了又弃读那会在想什么吗?

    ——你是真的不想读,还是我变成了个没腿的哑巴,你自责,愧疚,可怜我,弃读打工赚钱给我装假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还真他妈没什么用,要拖累你一个小姑娘的人生替我满打满算,我连个人都算不上了是吧。

    隔开很长一段还有一小段话。

    ——这些都能白天出去买,女孩子太晚不要自己出去买,太危险。

    程琂知道他一直在试探,不是不想提,是没有勇气将那样不堪,懦弱的自己摆在他的面前,仗着他一丝温柔,仗着他不会提起,抱有一丝侥幸堵他不会问。

    即便知道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做惯了缩头乌龟的人,怎么轻易能伸得出头呢。

    程琂缓缓放下手机,片刻失神,唇角不自觉扯起自嘲的弧度:“江温,我没想过会跟你有交集的。”

    江温懒散掀起眼帘盯着她,在心底讥讽自己自作多情,脸上全然是那种\''你可以出去了\''的神态。

    程琂视若无睹,喃喃自语:“邻居,同学,同桌,什么都好,但朋友这种关系我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

    你在我心里就像是天空高挂的太阳,金灿灿的阳光铺满地,坦荡又热烈,我呢,我只是一颗无人问津躲在臭水沟缝隙里生长的野草,又臭又烂,又怎么敢触碰呢。

    “江温,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程琂在母亲的教导下,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过这些事,没有朋友,没有倾诉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便也缺乏表达能力,难以面对这样糟糕的自己:“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程琂陷入回忆,断断续续将过去的事在脑中盘旋了遍,娓娓道来。

    他们只隔两条巷子,却有着两条不同的轨迹,巷子像是无法跨越的鸿沟,而唯一的交集点是篮球场,尽管他们读同一所学校,却从不接触,更没有说过一句话。

    初中二年级那年,周五放学,一行又一行人结伴同行分散在学校门外的各个路口。

    程琂背着书包向那条熟悉的小路慢吞吞走回家,有几个男生说说笑笑越过她的身旁走向前方,闯进这条不常有人行走的巷子。

    程琂缓慢落在后面,与他们拉开距离,默默跟在那群人身后,耳边能听见还是那些与大人们常谈的那些话题。

    “你笑什么笑。”

    “对啊,你什么意思。”

    一道怒吼响起,程琂一怔,不自觉停下来抬头,只见前面的几个男生拉住那个少年的胳膊,她连忙低下头熟若无睹,数着脚底的瓦砖蹑足向后挪动,心里期盼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镇上哪个人不知道女人娶回来,就要学会守规矩,孝敬父母,教育孩子,分担家务,承担压力,对老公体贴,男人说话,女人靠边站,在我们这里,男人就是女人的天。”

    “江温,我爸可说了,那种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扛的男人最蠢,你这么反感,该不会是这种人吧?”

    “再说了,你说我妈要是听话,我爸能打她吗?”

    “女人就是欠揍。”

    几个少年愤愤不平的声音响彻整条巷子,话里话外都对那个人不满,哪怕已经拉开了距离,依然很清晰飘入耳际。

    镇上的人从来不避讳这些,任人经过哪户人家都能听见,老人来来回回教育女孩的那几句“这些事再不早点学,哪个人家肯要你。”“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重要的是顾好自己的家庭。”“哪个婆家都不敢要这么懒的女孩,你得学好了,才能嫁个好人家。”

    程琂自幼耳濡目染,从不觉得有没什么不对的,每天回家都帮忙做家务,帮阿妈分担,学着长大后嫁人的活儿,以后才能嫁个好人家。

    “21世纪,还能听到这些话,真替你们的未来感到悲哀,书本上的知识在你们的脑子里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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