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宁从北京飞到南京的这几天一直在忙,他是北京总部的人,来南京分部视察。

    视察,说白了就是走表面功夫逛一圈,底下演,上头看,互相配合,拍几张好看的照片带到总公司,最后放到年终的ppt里头。

    可韩江宁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他是个较真的主儿。

    人家领导来视察,消息前一个星期就透到底下去了,给底下一个准备,也是给自己一个方便。

    韩江宁是个坏的,他喜欢站在分部公司的大门口,再拨打负责人的电话。

    语气里头还是用京腔拿捏的标准普通话,字正腔圆的,一下一下打在负责人颤抖的心里头。

    “韩总您到哪里了?”

    韩江宁笑了,他这人蔫坏,就喜欢给人家来一个措手不及。

    他咳了一声,“就在你们公司楼底下,陈总来接应一下。”

    电话那头明显“嘶”了一声,“我马上来,我马上来。”

    韩江宁“嗯”了一声,“好,我挂了。”

    南京的夏天比北京热多了,他的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处,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颗。

    行李都放在了酒店,现在他空手潇洒地倚在墙上望了望天,想着底下人肯定又在心里头骂了他几百遍。

    他年年都是这样,有的时候会提早放消息下去,有的时候就喜欢来个突击战。

    总之,没人摸得清他的套路,他想到哪出是哪出。

    陈总来的时候他已经站直了腰身,一本正经的冲对方点了点头,“我来得突然,你们要辛苦了。”

    陈总额头上的筋还在跳,但笑先堆在了脸上,“不辛苦,不辛苦,韩总莅临的太突然了,应该先打声招呼的,就怕我们什么都没准备好,招待的不周到。”

    韩江宁在外头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他讲究和气生财,不管在哪个位置,都一点不拿架子。

    所以在京圈的一干爷们里,他显得斯文得很。

    他冲陈总摆摆手,“你们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不用因为我来,搞什么特殊化。”

    陈总抹了把头上的汗,连忙点头称是,请他进来坐。

    韩江宁个子高,一米八几,戴着副银框的眼镜,认真的时候会微微皱起眉头,站在那不说话就一股子气势。

    问了几个问题,陈总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韩江宁也没多为难,说了句“再接再厉”就没有刨根问底下去。

    但陈总脊背发凉,他知道不足的地方,这位韩总还是会报到总部去,免不了上头又要下令整改一番。

    韩江宁视察的期限是一周,今天不过给他们搞了个开胃菜。

    以他的习惯,后面估计会越来越不好对付。

    陈总战战兢兢应对了他一下午,提出来晚上一起吃个饭。

    韩江宁想了想却婉拒了,只让他给自己安排辆车,打算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把这金陵城逛一逛。

    晚上的时候,他去了南京的夫子庙。

    说实话,每一座城市都有每一座城市的风情,这江南水乡处,空气里的调子,都是温和而缠绵的味道。

    他晚饭吃了碗鸭血粉丝,汤底是老鸭熬的浓汤,鲜味全在里头游着,撒上大把香菜,他身上都吃出了一身汗来。

    出了门,一阵清凉的夏风吹过,他才觉得舒服些。

    往前面走些路,就是有名的秦淮河。

    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

    杨柳依依,暖调的灯光,半暗的天,云层遮住的月,温柔流淌的水

    一切像一幅画一样,融在了绿树镶边的框里。

    这座城市,既有江南温柔的调性,又有古都的庄严,小桥流水,飞檐钩月,灯笼在风里荡着,都多了欲说还休的味道。

    韩江宁沿着青石板砖路走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和烟盒,伸出手点上了一根。

    烟在风里头被点燃,小小的火星子发亮,他吸了一口,抬起头,就微微愣住。

    北方的男人,被高山大江养得豪迈,一下子走到幽静的江南里头,就定格在小桥流水的温存里迟迟不走。

    秦淮河边上,有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搭起画架,安静的拿着笔在一边写生。

    她纤细的手指拿着铅笔,几笔就构好了一个图。

    头发乌黑浓密,编成了一个大辫子垂在一边,她是典型的江南古典长相,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口。

    她的气质落落大方,一双圆圆的眼睛盈盈然的从他脸上掠过,短暂停留了三秒钟,又回到了她的画上。

    就那三秒,韩江宁差点被燃着的烟灰,烫到手背。

    这小小地狼狈,让他的心没有来由的扑通扑通直跳。

    用老北京的土话来说,他现在心里和炸了庙似的。

    本来想就着这江南好风景抽根烟歇歇来着,现在这烟抽的,在嘴里都没有了什么滋味。

    他皱着眉草草吸了几口,就灭了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人来人往的夜景,绚烂地霓虹灯也不过是陪衬,他在背光的地方,再一次看向她的方向。

    她还是那么安静,那么温柔,在雕梁画栋的一隅,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

    景在她的画里,而她在他的眼里。

    远处传来了丝竹乐曲的声音,是柔软的腔调,与流淌的河水融为了一体。

    仔细听,有筝声,箫声,快板声,还有他激烈的心跳声。

    一块儿响起,一块儿沦陷。

    他呆在了原地,好像此时此刻,才真正走进这江南里,发现其中美妙,发现其中缠绵。

    韩江宁站在那足足五分钟,才回过神来,看到她画架边上的牌子。

    是用毛笔字写的,端正的簪花小楷,“速写10元一张,素描50元一张。”

    估计是没什么人来找她画,所以她自顾自的画起了面前的风景。

    丁贝平沉浸在自己的画里,直到她看到地上的一个影子,停留在自己面前。

    她本能的抬头,就对上那双含笑的丹凤眼。

    她画过无数张好看的脸,也见过无数双好看的眼睛,但与韩江宁对视的那一刻,她没有来由的停顿了呼吸。

    他很高,她仰头触碰到他的眼神时,有种抬头去看星星的感觉。

    韩江宁笑着开口,“给我画张素描吧。”

    牌子旁边是一张二维码,他打开手机扫码,她的手机就响起到账50元的提示音。

    他是今天第一个人让她画素描的人,丁贝平反应过来,搬了张马扎到画架面前,冲他笑了笑,“您请坐,我给您画。”

    韩江宁想坐的端端正正让她画,但是马扎太小,他那双长腿,一坐下来就显得格外局促。

    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丁贝平挪开高高的画架和他对视一眼,那双眼睛比秦淮河边上的灯还要亮,是圆圆的荔枝眼,笑起来水波荡漾。

    韩江宁在这样的眼神里更加局促。

    丁贝平开口“是我考虑不周,这马扎原是给小朋友画画用的,您太高了,坐起来不方便,您可以不用坐的那么端正,怎么舒服怎么来。”

    又补充道“反正啊,我也只画您的脸。”

    听她这么讲,韩江宁放松了身板,随口搭讪道“为什么在这画画,赚钱吗?”

    丁贝平看着他的脸在纸上起稿,回答道“这里风景好,人多,我来采风写生,觉得好玩才竖了块牌子,其实一天下来,我也就画风景多些,不是以赚钱为目的。”

    韩江宁弯弯嘴角,“我看你也不像是要做生意的样子,淡定的很,自个画自个的,安安心心搞艺术。”

    这男人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学画画的人最讲究三庭五眼,皮相和骨相都要看。

    韩江宁的骨相极好,倒显得皮相是次要的了,像是山川轮廓秀丽,草木不过加以点缀,哪怕深秋枯荣,也别有一番风味。

    艺术分纯艺术和设计专业,丁贝平选了纯艺术,学的是中国画。

    她感觉这男人气质挺好的,哪怕坐在这小小的马扎上有些局促,骨子里的端正也是静悄悄的显露。

    五官也仿佛上帝特意排列过,该浓墨的眉眼精彩绝伦,该留白的余韵也恰到好处。

    丁贝平突然有了想多了解他一点的欲望,这样的念头一动,手上起稿的炭笔“啪”的一声断了,她淡定的重新在笔盒里换了一支。

    但眼睛移到了韩江宁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上,对视了几秒,她在他泛着波澜的眼神里停顿了下来。

    像是归舟找到了停歇处,江水再汹涌,也变得无关紧要了。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也是打开欲望世界的大门。

    如果眼睛会说话,那么此刻,绝不会像这秦淮风光一样温和平静。

    丁贝平笑了,却把目光从他的眼睛里转移到了画上。

    不能再这样看下去了,她对自己说。

    会着迷,会沉醉,会迷失自己航行的方向。

    她的声音,却抢先一步越过了理智,柔柔的响起,而此时隔江的丝竹声,在她开口的一霎那,唱到最浓烈处。

    世界在此刻喧闹,又在此刻寂静。

    纸与笔触碰,发出沙沙的声音,是在创造,在描绘,他那双惹人动情的眼睛。

    “听你说话的口音,不像是南京本地人。”

    那双丹凤眼,在带着笑望向她,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后头房檐上的一只灯笼。

    灯笼在那双眼睛里晃啊晃,轻轻点亮了丁贝平心里头的一把火。

    韩江宁回答她刚刚的问题,“我是北京的,来南京出差。”

    丁贝平画画基本上很少用到橡皮大量擦改,最多用可塑橡皮处理多出来的细节。

    她最擅长一笔定型,不管是细节,还是大的调性。

    过多的改动,总是会不经意破坏最初的灵气和感觉。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一见钟情的爱情,往往最难释怀和忘记。

    人的本性,就是乐意与沉迷第一眼相中的东西。

    他那双眼睛,她描绘了许久,也画不出本人的三分神韵。

    她有些懊恼,但也有些快乐。

    画家同作家一样,用那双手,去展现自己内心的世界,不管是描摹出来的风雨,还是写下来的惊天地泣鬼神,都是在打开自我,拥抱自我。

    而一旦遇上画不出来,写不了的东西,反而更刺激着脑子里的艺术细胞产生磅礴的兴奋感。

    不管是画中的征服,还是笔下的斗争,都是一场自我与自我之间的挑战。

    “你叫什么名字?”丁贝平发问,又怕他觉得自己唐突,解释道“我画完帮你添上名字。”

    您与你的转换,是雨到晴的突变,韩江宁为人处世都算得上人精,不可能听不出来。

    所以他一抬眼啊,瞳孔里的灯笼,又晃荡了几番。

    “韩江宁”他说得很慢,连声音都多了几分温和,“江是长江的江,宁是安宁的宁。”

    “其实我的名字起的很随意,”他笑了,“家父姓韩,家母姓江,两姓相合,希望我一生宁静,所以取名韩江宁。”

    他的嗓音低沉,像是工笔画收尾的最后一笔。

    丁贝平微笑,她出声,宛若给用浅墨给工笔画铺色,一下子晕染开一个不一样的天地。

    “那你和南京还挺有缘分。”她说。

    不待韩江宁坐正了身体询问,她便说出了答案。

    画里写意,话里也可以写意。

    她说“江宁是南京的旧称,寓意为江外无事,宁静于此,南京现在还有江宁区。”

    “我家就住在江宁区,”丁贝平补充道,“那里好玩的景点没有秦淮区和玄武区多,但有一条夜市叫殷巷,好吃的很多。”

    她像是导游一样和他介绍,手上也没歇着,处理着五官处的细节。

    “南京有很多好吃的夜市,新街口,老门东,还有义务小商品城那里。”

    丁贝平的声音刻意低了一点,“其实不推荐你来夫子庙吃小吃,来的人多,但口味一般般。”

    在她主持的旅游频道里,韩江宁听的入了迷,不知道是对南京,还是对面前清秀的人。

    丁贝平浑然不知道他的眼睛里,笑意越来越浓烈,像是工笔画被涂抹上浅绛、青绿、金碧这些颜色,一下子更加生动起来。

    她仍在自顾自的说着“你要是想看看风土人情,春天来明孝陵赏花,去玄武湖游船,也可以去看看明城墙,站在上面,可以眺望到鸡鸣寺和玄武湖。”

    “喜欢看书的话,也可以去先锋书店转一转。”

    丁贝平想到了什么,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微微询问的味道里,轻的花瓣都不忍心飘落。

    “您有家室或者女朋友吗?如果没有,可以去古鸡鸣寺看看,听说求姻缘很灵验。”

    古鸡鸣寺,玄武区北京东路39号,玄武湖边,靠明城墙。

    韩江宁回答的很快,“恐怕是得去一趟了,家母一直让我快点谈恋爱,可处在事业上升期,没遇到合适的人。”

    丁贝平把橡皮用美工刀切下来一个小三角块,给画上他的眼睛点亮高光。

    微微一点,画里的那双眼,似乎真的被光照亮。

    画外,韩江宁的一双眼因为她刚刚的问题,亮的更加出彩。

    夜还没有深,秦淮河畔游船的游客正热闹着,他们在这安静的一隅,心里各有各的滋味。

    丁贝平呼出一口气,“那可以去转转,付了门票钱,免费送三根香,到了山顶去点。”

    一幅画,聊着聊着就画到了尾声处。

    可是他们的故事啊,才在浓墨白描里头刚刚开端。

    浪漫风情的秦淮河,裹着江南特有的细腻,散开在他们之间,才下眉头,又一股脑的涌上了心头。

    接过她画好的画,韩江宁借着暗黄的光细细打量,画为人作,融入了人的情感,不知道是不是她特意为之,还是自己就是这样。

    总之,画里男人的目光温柔的就像秦淮河的水波,在夜色和灯光里荡漾着,一伸手,却在指尖都流淌走。

    丁贝平望着他仔细看画的模样,又在一瞬间,入了迷。

    一个挺拔英俊的男人,在古色古香的江南风景里,看着画中的自己微笑。

    这又是一幅绝佳的构图,如果画出来,那他又会是完全不一样的一种风情。

    他处处都有迷人的地方,就像是那些经典的画作,每看一次,都会有不一样的体会。

    韩江宁对上她的目光,然后开口夸赞道“我不是很懂艺术,不知道怎么形容,但画的很像,比照片拍出来的还有神韵。”

    丁贝平很吃他的这一套夸奖,没有掩饰自己的开心“你喜欢就好。”

    她的秀丽温婉,与此刻温柔缠绵的夜景融为了一体,暗沉的天色,不过给她的一身白裙当背景。

    韩江宁的声音很轻,像是山川大江的风,一到了真江南,就转了性,“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开口“我叫丁贝平。”

    韩江宁微微挑眉“北平?”

    知道他会错了意,丁贝平开口解释道,“不是你们北京的旧称北平,是我妈妈起的,希望宝贝平安,所以叫贝平。”

    故事写下了第一行诗句,像是两个人的名字,一南一北,终会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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