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宁周末的时候难得让自己睡了一个懒觉,关掉了每天定时定点六点五十响起的闹钟。
丁贝平知道他最近忙的像一个陀螺一样,上午的时候也没找过他,一个人安心在家里画着人家预定的私人定制的画。
毕竟她准备在夏天收尾的时候的就结束掉所有的工作。
她画的很投入,所以画起来也快,她算了算手头上的进程,时间绰绰有余。
但韩江宁还是被一个电话给吵醒了,他睁开迷糊的眼睛,瞥见手机上显示着“余承光”三个字。
他又偏过头继续睡,可那铃声固执的还在响。
韩江宁在心里骂了声“冤家”就接了电话,“什么事儿,大清早的就找我。”
“呦,韩江宁,听你这声音还睡着呢?”余承光喝了口手边的柠檬冰美式,“抱歉抱歉,马上都快八点半了,我还真没算着一向早起的韩总会睡懒觉。”
他嘴上说得顺溜,可语气里却没有一点抱歉的态度。
韩江宁从床上坐起来,他的睡意早就没了,他低低一笑“哪能怪余总您啊,是我不对,应该提前发个朋友圈昭告天下,您不知者无罪。”
这两个人,从小就斗嘴到大,现在马上都快进入而立之年了,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京,都能隔着电话互相调侃。
余承光也不和他贫嘴了,说起了正事“前几天开会,有人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这也没个准信,所以来问问你,你小子不会真打算在南京定居吧,你这次留在南京那么久,都有人在揣测你是不是惦记着南京分部一把手的位置了。”
韩江宁笑了“我没那么大野心,他们私底下到会揣测。”
韩江宁想了想“我大概初秋就回来,我在这也没闲着,在其位,谋其政,天天忙得很,没有乐不思蜀呢。”
余承光在电话那头松了口气,“你有个准信就行,省得他们老缠着我问,那帮人你也是知根知底的,你稍微有些什么小动静,小变动,他们能脑补出一本戏本子来。”
说完,余承光笑了一声“我要是和他们说,咱们韩总留在南京不是惦记着分部一把手的位置,是为了谈恋爱,他们肯定以为我喝多了在瞎说八道呢。”
韩江宁也笑了,他拿起放在枕边的眼镜戴上,“我这次回北京,准备带女朋友一起回去,带她逛逛北京城,以及见见我爸妈。”
余承光听出他语气里的柔软来,“啧啧”两声“韩江宁,你这次看来坠入爱河了?捞都捞不起来。”
“我自己愿意掉进去的,谁要你捞我?”
韩江宁微笑,冲电话那头认认真真道“余承光,我想和她结婚。”
余承光“呵”了一声,静默片刻,他冲韩江宁低声道“挺好的,江宁,你还有爱人的欲望和能力,我诚挚的祝福你。”
韩江宁微微皱眉,“承光,我知道承熙的事儿给你打击挺大,但这么多年了,这个心结你也该解开来了。”
余承光良久不语,最后漫不经心的回答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自己揪住自己不肯放下,谁也帮不了我。”
他最后微笑“江宁,就让一切交给时间吧。”
韩江宁闷声问道“如果时间也无法让你释怀呢?”
“那我也愿意一辈子背负这场罪孽深重。”
余承光说完最后一句话,就挂了电话。
他说的是“韩江宁,你好好珍惜,你比我,还有老师,都要幸运很多。”
韩江宁起床,换了身休闲装,坐在落地窗旁边不语。
他突然有点胸闷,想抽一支烟缓缓,可刚拿起那金属手感的打火机,他就想起了她说过的话。
“少抽点吧,对身体不好,活久一点,陪我一起长命百岁。”
他轻轻的放了回去。
思索之间,他有点想打一个电话给她,问问她在干什么。
手机拿在手里却迟迟没有打开,因为他大概可以想象的到,她肯定在画画。
如果一个电话过去,有可能会打断她的思路,或者让她满手丙烯颜料,手忙脚乱的去接。
手机在手里反复转着,像是他此刻说不上来的心情。
他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闪过刚刚余承光说过的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禅语似的,让他联想到了很多东西。
他叹了口气,有点替余承光惋惜。
遥远的少年时代,他和余承光一起穿着校服走过浩浩荡荡的青春。
他斯文安稳,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学校的琴房关起门,喜欢把时光安静的赋予琴声。
余承光则是喜欢把汗水挥洒在篮球的战场上,每次都是随手一扔,就是一个漂亮的三分球。
无数女生在观众席上为余承光尖叫,那个臭屁的少年响亮的冲观众席的方向吹了一声口哨。
尖叫声更加激烈,他却只是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有人在前面等他呢。
是扎着高马尾的余承熙,还有把手插在口袋里等他的韩江宁。
余承光冲妹妹和韩江宁一笑,“刚刚我又赢了比赛。”
余承熙给他递上一瓶常温的矿泉水,冲韩江宁无奈道“江宁哥你看,我哥多臭屁。”
韩江宁推了推眼镜,“他从三岁臭屁到十八岁,看来要一直保持到八十岁了。”
余承熙笑弯了腰。
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承熙在跟着冯宁学画画,韩江宁和余承光跟着程衍一起学围棋。
韩江宁是独生子女,他把余承熙当亲妹妹一样来疼。
小时候的余承熙就觉得自己有两个哥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
如果没有四年前的那场意外,现在该多好。
现在的余承光都是把笑虚虚的浮在脸上,韩江宁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他如少年时一般真挚而热烈的笑过了。
曾经他们并肩同行,真的觉得自己所向披靡,直到生活给了他们狠狠一下,他们才真正成为现在顶天立地的男人。
在这条路上,看似风光无限,但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失去了多少。
韩江宁手边的热拿铁,已经被空调吹凉了,温温的在杯子里荡漾。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看了眼工作群里的消息,再打开了朋友圈,第一条更新的动态就是冯宁的。
没有文案,只有一张照片。
冯宁倚在一块硕大的巨石上,正对着镜头温柔一笑,应该是在高山之地,周围弥漫着连着天的雾气,寸草不生,连绵的山在荒野之外落寞的起伏。
冯宁身上还穿件厚厚的大衣,把手插在了口袋里。
韩江宁仔细看了眼照片微信显示的地址,是日喀则市珠穆朗玛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看来师娘在西藏玩得很开心,时不时就会在朋友圈分享一些动态。
韩江宁刚想退出去,又想起了什么东西。
西藏。
以前跟着程衍学围棋,程衍曾经顺口和他感叹过“我和你师娘都太忙了,准备以后退休了,才不管现在手头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呢,准备四处去旅游,去海南看看海,去西藏看看布达拉宫。”
电光火石之间,韩江宁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把冯宁的那张照片转发给了程衍,他知道程衍需要,需要从一张照片,或者有关她的只字片语里找到慰藉。
当初这两个人稀里糊涂的离了婚,谁敢说断的干干净净,谁敢说毫无眷恋和遗憾?
远在北京的程衍刚刚下了会议室,就看到了韩江宁发来的图片。
窗户没有拉上百叶窗帘,干燥的阳光洒了办公室满地金黄,像是秋天碎落的银杏树叶。
程衍拿着手机的动作顿在了那半室阳光之中,照片上的人,此刻和他远隔千山万水。
但曾经的誓言犹在耳畔,仿佛昨天刚刚说完。
“等到退休了,一起去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吧。”
“好,都依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
“我想去西藏。”冯宁的眼神带着向往,“去看看布达拉宫和珠穆朗玛峰。”
“行,咱们一起去。”
这个拿着手机的动作,他也不知道维持了多久,照片上的人熟悉又陌生,程衍觉得再看下去,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
七年前,他在那个分别的雨夜拉住她的手,偏过头的语气发抖“冯宁,你真的要走?”
冯宁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他在松手的一瞬间开口“你要是想复婚,随时打电话给我。”
冯宁回头,只是冷冷一笑“程衍,我和你,覆水难收。”
从此两个人,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被风越吹越远。
但奇怪的是,冯宁当初那么决绝,可韩江宁和余承光叫她“师娘”时,她还是温和的默认了这个称呼。
他是他们的师父,她是他们的师娘,可他们却不再有任何关系,在岁月里渐行渐远,却又悄悄惦念。
程衍离婚后有不少人上杆子给他介绍,他都予以拒绝。
喝多的时候,他还会一个人喃喃自语“冯宁,算你狠。”
这些她或许知道,又或许不知道。
程衍似乎再也忍不住,拨打了冯宁的电话,幸好,这么多年,她的电话都没有变过。
他以前也拨打过,不过她要么挂掉,要么疏远而冷淡。
这次他再也忍不住了。
冯宁接通了程衍的电话,迎着扑面而来的大风,她开口说了第一个字“喂?”
她知道是他。
程衍低下了眉眼,缓缓开口道“你还好吗?”
他很久没有和她说过话了,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
语气里都带着久违的不知所措。
这些年,冯宁也平和了很多,她轻轻微笑“挺好的,你呢?”
程衍莫名其妙心上一酸,他闭上眼睛,专心用耳朵感受她的声音,“我还是老样子,你在西藏?”
最后那句话,她听出了他的语调,在微微发抖。
冯宁一愣,“是江宁和承光告诉你的吧,这两个小子没少在我面前给你当说客。”
电话那头,静默了片刻,是他低低一笑。
曾经共枕席十年,只有冯宁才知道,这笑不过是他掩饰无奈的工具。
她曾经心疼他这样不由心的笑容,可现在,他这笑,却是因她而起。
冯宁在刮起的大风里,一下子呆住,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他低沉的声音,“那他们劝说成功了吗?”
冯宁拿着电话的手,一下子抓紧,她只是轻轻说“程衍,当初离婚的时候,我们都说好的,各自走各自的路,谁也别回头。”
“那是七年前,我们关系最薄弱的时候,那个时候说过的话,冯宁,我不认。”
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可现在说话的口吻却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任性。
“我们关系最薄弱的时候,没有可以一起走过去,程衍,这已经说明,这场感情,我们都输了。”
程衍的耳朵里,听到了她那里刮来的风声,来自西藏的风。
那风在撞击他的心脏,让他无处可逃。
最后,他说“对不起,是我打扰了。”
偌大的别墅,安静的可以的听见回声,余承光的父母早就搬家到了国外,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看着桌子上的照片,三个人还是十八岁的样子,青涩懵懂,对未来充满希望。
韩江宁的手上拿着一本书,自己在他旁边伸着懒腰,而余承熙在吃一块奶油蛋糕,吃得像一只小花猫。
余承光对着照片温柔微笑。
“承熙,哥哥很想念你,哪怕你已经离开了四年。”
余承熙的房间,还是和她生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过。
一滴泪凝在余承光的眼角,一如他手边的黑咖啡一般苦涩。
丁贝平刚刚画完今天的任务,手上还沾满了已经干涸的丙烯颜料。
放在一边的手机响了起来,上面的号码没有署名,就是十一位数字。
可丁贝平知道这是谁,她拿电话的手有些迟疑,可还是接了起来。
“喂,爸爸。”她的声音礼貌又生疏。
三岁父母就离婚了,爸爸每个月按时打生活费到妈妈的卡里,但一次都没有来看望过她。
小的时候,听邻居闲聊,隐隐约约知道了很多。
不是个男孩,爷爷奶奶不喜欢。
爸爸也一心要一个儿子,但妈妈却生出来一个女孩。
在她三岁那年,爸爸有了儿子,可不是妈妈生的,是外头的人。
父母在激烈的争吵之后离婚,她被当累赘一样甩给了妈妈。
妈妈不是不爱她,只是在经历过那场不美好的婚姻之后,无法像那些正常的母亲一样,全心全意的去爱她。
何况她和妈妈长得不是很像,鼻子眼睛,都长得像爸爸。
妈妈有的时候,对着她那张和爸爸相像的脸,会无端的厌烦,把自己的不顺心和不如意一股脑的撒在她身上。
外婆每次都会在这个抱过她,“别难过,我的乖乖,谁说我们乖乖不好?他们不要,外婆要。”
这些不愉快,伴随着她的童年,还有她敏感脆弱的青春期。
妈妈的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她在外婆家只有周末才可以见到约会回来的母亲。
还好,这些不是很愉快的往事,都已经过去。
她这些年,读了很多的书,走过很多的路,已经放平了自己的心态,成为了一个独立坚强的人。
不依靠着谁,不对谁产生过分的期待。
哪怕孤独,也是她的战歌,她要摆脱原生家庭对她的烙印,她迫不及待的离开,不想再回来。
即使再有什么牵连,她也能一刀下去做个干净利落的了断。
所以这通电话,她没有选择挂掉,而是很自然的接起。
“贝平啊,”那是爸爸求人时,惯用的语气,丁贝平一听这开场白,就没有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爸爸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你弟弟这次要参加一个画画比赛,好像对他来说还挺重要的,这次打分的评委,是你大学的时候带过你的老师,还有你的几位学姐,你们肯定有些交情,要不然你帮你弟弟在他们面前说道说道,让他们给个好成绩。”
丁贝平拿过旁边的湿抹布把刚刚画画残留下来的颜料污渍都擦干净,声音也像被冷水洗过一遍一样直接明了,不带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你找别人吧,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帮忙的。”
“你这孩子,你看看你,我知道你现在在外头人脉多,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吗?”
她的语气很坚定“那我也不愿意帮忙,你找别人吧。”
说完,丁贝平又在电话那头冷笑一声“有事的时候,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没事的时候,对外只说有儿子,今天要不是为了你的宝贝儿子,你也不会打电话找我吧?”
还没有等待回答,丁贝平就挂了电话。
她把手上的抹布冲洗干净,心里有一个小角落处在发闷。
曾经灰暗过的人,哪怕往后再发光发热,一旦触碰到过去那块被拉住红线的雷区,心脏处还是会发抖。
她是凡人,没那么容易摆脱掉过去那个自我。
她关掉了在“哗哗”流水的水龙头,却关不掉涌上脑海的无数画面。
小时候,六一儿童节,没有爸爸妈妈给她准备礼物,老师给了她两块糖,她骗人说这是爸爸特意买给她的。
过生日的时候,也没有蛋糕和鲜花,外婆在过了那天才一拍脑袋想起来,“哦,昨天是我们乖乖的生日,我都忘记了,孩子他妈也真是的,都不提醒一声。”
丁贝平收拾着书包,冲外婆笑道“没事的,小生日,没什么好过的。”
家长会上,其他家长都在专心听老师分析孩子的成绩,只有自己的妈妈,无聊的发着呆,时不时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皱着眉头像是在感叹怎么还没有结束。
她缺少爱,这些年,她一直以为自己不需要爱。
幸好,她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在书籍里激烈或者平淡的文字中,在一路走过的万千风景中,知道了什么是爱。
以及,如果能遇上爱,她也需要被爱,她也会去热烈的爱。
丁贝平缓缓舒出一口气,她在自我整理自己的情绪。
这些年,跌跌撞撞,也就这么走过去了。
手机“滴”的一声,是接收到消息的提示音。
丁贝平皱眉,以为是爸爸还不死心,可打过来一看,就慢慢松下了眉头。
是韩江宁发过来的,“吃过饭了吗?”
她笑了,笑里却有酸涩的味道。
有一个人,还会惦记着她有没有吃过饭。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们看,你们不爱我,有人会爱我。
我不要做一场冰冷的雨,下在他温暖的生命里。
我也要试试看,能不能,去成为一个太阳,自己的太阳,也是他的太阳。
我心里那一点点的爱,再少,我也想分给他。
他不会不要,他永远向我敞开怀抱。
丁贝平回了一个电话过去“吃过饭了,你呢?”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也吃过了,很想你,在干什么?”
“刚刚画完画,手上的任务马上就要结束啦。”
她把耳朵贴着电话,尽量用开心的一点的声音和他打电话。
可还是被他听出来不对劲了,他沉默了片刻,“今天是发生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吗?”
她在这句话里鼻子一下子发酸,却只是低低叫了声他的名字“韩江宁。”
他没有催促她,而是无比温柔的回应“我在。”
“我知道,”丁贝平的眼眶湿润,“我知道你在。”
“如果你需要我,我现在随时就能来。”他说。
这句话恍如荒芜的原野被大风入侵,她的世界再也没办法安静下来。
她需要她的缪斯来对她进行某种意义上的解救,就像给断臂的维纳斯,弥补上某种看起来没必要的残缺。
世人赞美维纳斯缺失的双臂是种艺术,可又有谁去过问,维纳斯是否心甘情愿以残缺的方式,暴露在世人面前供他们评头论足。
有一个艺术家,站到了维纳斯面前,替她补齐了双臂。
不是维纳斯需要他,是他需要维纳斯。
所以丁贝平没有再和自己倔强,她轻声说“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来我身边。”
韩江宁只说了两个字“等我。”
外面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不安的蝉在枝头乱叫。
丁贝平想到他曾经对她说过,“我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我明白我的幸运,现在,我也想把这份福泽,带给我的爱人。”
他真的说到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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