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衍下班后约了余承光小聚,两个男人随便点了些菜,又叫了两瓶啤酒。
聊着聊着,他们就聊到了韩江宁。
程衍笑了“这小子才不会想咱们呢,估计在南京甜蜜的走路都打着飘。”
余承光被逗笑,他低头喝了口冰镇的啤酒“老师您别管他,他千年铁树开一次花,我上次和他视频,他一提到女朋友,两只眼睛都冒着光。”
说完又感叹道“没想到钢铁心肠如他韩江宁,也有这样心甘情愿坠入爱河的一天。”
程衍拿着杯子轻轻和他碰杯,笑里却带着一点点的苦涩“挺好,这小子,比我当年更知道珍惜和运筹帷幄。”
“你也会遇见的,承光。”
余承光摇头苦笑“老师,不是谁,都能有韩江宁的好运气。”
程衍承认他的话,默不作声的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们包了间雅座,安静的很,各自怀着心事喝着手里的酒。
余承光在雅座的白炽灯下,清楚的看见了程衍的两鬓长了些许白头发。
他拿着酒杯的手一顿,才意识到,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小时候和韩江宁崇拜的程衍,也逃不过岁月匆匆,也会变老。
程衍也在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你和江宁都这么大了,我也老了。”
“您和年轻的时候差别也不大,还是那么意气风发。”
程衍摇了摇头,“从三十九岁那年开始,我的人生再辉煌,也比不上之前的日子了。”
三十九岁,是他和冯宁离婚的那一年。
余承光抬眼,见他神色落寞,这么多年,眉眼间都不曾释怀。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老师,您也知道,师娘她和我小姨一起去了西藏玩。”
程衍点点头“嗯,这事江宁告诉过我。”
余承光的目光平静“我小姨告诉我,师娘在西藏的纳金山为一个人挂了祈福的经幡。”
程衍愣住,杯中酒在唇边迟迟不入口。
余承光一笑“老师,您猜猜,师娘为谁挂了祈福的经幡呢?”
答案在他们的心里昭然若揭。
余承光打开手机,翻出冯宁的朋友圈,文案是“在可可西里,遇到了可爱的藏羚羊。”
配了九宫格图,一群藏羚羊在远山下奔跑,天蓝的像一幅画。
中间的图片是一块硕大的巨石,上面写着“可可西里,藏羚羊观景台,海拔4602”
冯宁戴着墨镜,在这块巨石旁边微笑合影。
这条朋友圈下面显示的地址是“玉树藏族自治区·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程衍望着照片里的人愣神许久,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如果当年我和她没耍小脾气,现在应该陪着她一起到处游山玩水。”
程衍第一次在徒弟面前袒露心扉,“我后悔了,但是她不肯给我回头路走。”
“老师”余承光目光平和的看着他“如果师娘心里真的已经没有您了,为什么还会允许我和江宁叫她师娘呢?”
“如果她真的已经彻彻底底的放下您了,又为什么会在纳金山给您挂上祈福的经幡呢?”
“已经错过那么多年了,您别抱憾终身。”余承光如是道。
程衍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这么多年,还是这个小孩子脾气。”
而在遥远的西藏,李白雁对着冯宁一笑“听承光说你的朋友圈拉黑程衍了,关于你的动态,他一条也看不了,冯老师,都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玩十几岁的小孩子玩的那套,我都要笑话你呢。”
见李白雁这样嘲笑她,冯宁脸一红,“承光这兔崽子,回北京我一定好好收拾他。”
李白雁摇了摇头,“你啊,等程衍哪一天一命呜呼,或者油尽灯枯快要不行了,估计你才会追悔莫及,后悔为什么要这么和他较真。”
“你们当年的争吵,冷战,现在想想有什么意义?不就是一直在质疑,对方不爱自己了吗?”
李白雁眼中的神色一片清明,“阿宁,这么多年,你冷眼旁观,作壁上观,还得不出一个答案吗?”
冯宁沉默了。
南京的梅雨季快要临近尾声了,这几天的雨势都小了很多,空气里的湿度也缓解了不少。
带着毛边的太阳半遮在云层里,丁贝平出门还是习惯性的带伞。
她带着耳机,里面播放着舒缓温柔的旋律,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她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是在他的臂弯里,他或还在沉睡,又或睡眼朦胧刚刚清醒。
外婆一个人很孤单,韩江宁和她有空的时候会经常去看望外婆。
外婆不知道为什么,和韩江宁很投缘,两个人一聊就是聊一下午。
有的时候丁贝平想凑过去听听他们在讲什么,两个人立马收声,像是瞒着她讲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贝平假装生气,“外婆外婆,我才是你亲孙女。”
外婆哈哈一笑“你这丫头,都是江宁骄纵了你。”
韩江宁在淡淡的阳光下对她温柔瞩目,目光里涌动着不一样的情绪,像是被月光笼罩的海波。
外婆只是微笑着看着两个年轻人,感叹道“挺好,两个人要好好的。”
从外婆家回去的路上,又开始下雨了。
他们没有开车,是饭后散步来的,韩江宁撑开雨伞,分给丁贝平一大半。
雨势不算大,滴滴答答的下在路面上,开出一朵朵小水花。
丁贝平挽着他的一只胳膊,和他一起准备过马路。
红绿灯的光映在湿哒哒的路面上,泛着霓虹一样的光。
街边的人来来往往,给丁贝平一种恍惚的错觉,时间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过得好快。
绿灯亮起,他们走在斑马线上,韩江宁突然对她开口“我们以后没事经常来陪陪外婆吧,她一个人,很寂寞。”
丁贝平点点头,“外公去世之后,她就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表面上说是看看阳台那里的花,但我们其实都知道,她是在想念外公。”
她低声补充道“阳台上的花,都是外公种的,外婆不会种花,但在外公走红,居然把阳台那里的花照顾的很好。”
韩江宁侧过头,在伞下和她对视“下次我们去花市给外婆选盆月季吧,她和我说,她最喜欢月季花了。”
丁贝平低头“你知道为什么,她最喜欢月季吗?”
“为什么?”韩江宁好奇。
她在逐渐变大的雨里回答他,“因为外公和她说过,月季的花期很长,长达两百多天,他希望外婆在他走之后,也要快快乐乐的,就像这花一样长久盛开。”
韩江宁默然不语,只是牵过她的手,穿过这江南湿漉漉的雨,他们手掌心的温度融为一体。
有一片梧桐叶被雨水打湿,从枝干上坠落。
丁贝平抬头望向半暗的天,出声道“韩江宁,等过几天雨停了,我们一起去灵谷寺看萤火虫吧。”
“晚上去看,很漂亮的。”
韩江宁点头“好。”
晚上的时候,他们听着窗外的雨声,一点一点浅尝辄止的亲吻。
最后窗外的雨水停了,但他们之间却越来越激烈了。
但韩江宁不管再怎么激烈,还是建立在温柔的基础之上。
丁贝平闭着眼睛突然联想到被雨水打湿的那片梧桐叶,风一吹,它就从枝头掉落,不带任何征兆的掉进了一片水泊之中。
没有人在意一片掉落的叶子,只有风把它吹起,只有雨让它新生。
叶子不再只是一片叶子,它是这场缠绵的黄梅雨,最后写下的诗句。
现在这场雨,终于结束了。
他安抚似的把吻放在她的额头,她的眉梢眼角,她的唇边一小颗痣上,轻的像是一支笔再画一幅画。
最后,像是风收尾一朵云的影子,他把她抱在了怀抱里安抚。
她轻轻回抱,觉得脑子里的世界,终于出晴似的开明起来,但刚刚的风声雨声,却还时不时的回响着。
他的吻又在发顶作祟,移动到她的鼻尖。
她抬头看向他带着雾气的眉眼,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睛,慢慢回吻过去。
她见到他的嘴角上扬,是彻底出来的太阳光,为刚刚的荒唐画上一个收尾的句号。
丁贝平松手,放开了他的眼睛,安静的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夜灯,在床头微微发亮。
像是古时候的蜡烛光,一点一点在夜里燃烧,直到春宵帐暖的人,沉沉进入梦乡。
丁贝平突然问他,“我一直都很好奇,你和外婆到底在聊什么,每次都不给我听。”
她半撑起身子去看他,只在小夜灯暗黄的光线下,见到他模模糊糊被晕染开的眉眼,像是动情之后散开的水墨画。
韩江宁没有瞒着她,“外婆在和我聊你小时候的事情。”
丁贝平在他的眼神里一愣,其实她已经猜到了大半。
她笑了笑,松乏下了身体,倒在他的怀抱里“不是什么美好快乐的故事。”
韩江宁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从现在开始,会越来越好的。”
丁贝平没有否认他的话,她甚至握住了他抱着她的手,“你知道吗,我这些年,一直在尝试与自己和解。”
“我一直在告诉自己,出生在一个不圆满,不和谐的家庭,是很常见的事,这个世界上不止有我一个人是这样的。”
“我一直在告诉自己,爸爸缺席我的生命,妈妈不愿意多给我爱,也没关系,我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长大,这些东西不是人生的必需品,我一个人也不错,尽管没有父母的教育,但我还是一个三观正常,独立自主的人。”
“我一直在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也不要觉得命运如何对自己不公平,要尽量成为一个快乐,积极,向上的人,不要自己总是逼自己,不要自己把自己困在烦恼的围城里。”
她笑着叹了一口气“但是啊,韩江宁,你听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说起来那么容易,其实一点用都没有。”
“自己与自己没办法和解,因为就像照镜子一样,我只能从镜子里,看到一个残缺的自己,哪怕说上成千上万遍的‘你要快乐’,可是残缺的地方没有一天不是在心里如影随形。”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只讲给自己听,“十几年的孤独和渴求,我要用一生去慢慢治愈。”
“不过老天还够义气,我遇见了你。”
韩江宁紧紧拥抱住了她,想到了那天在她房间里,看到的照片。
十六岁的她,浅浅微笑,但并不是真心实意。
第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快乐的小姑娘。
他轻轻说“我好像来得有点晚,那就把这一辈子都押给你吧。”
“不过下辈子要来还给我,做一个幸福快乐的人,来爱我。”
他说得坦荡而虔诚,“我说话算话的,这辈子我运气不错,尤其是遇到你,不管你是晴时风,还是阴时雨,我都很开心生命里有你。”
他伸手关掉了暗黄的灯,“人这一辈子,会有很有种选择,我这个人,向来只选择对自己最好的。”
“你知道我的答案的,对不对?”窗帘偷过些许月光,在黑暗里,他们勉勉强强可以看清对方的眼睛。
一切又一切,像是偷来的快乐。
她流下了眼泪,沉默不语。
他说“我选择爱你。”
“残缺的地方我帮助你一起填满,没有的东西我来给你,你要做的就是活得随心所欲,不要勉强自己。”
“丁贝平,你得明白一件事情,缺爱造成的伤害,只有爱能填满,爱能治愈,爱能和解。”
他摸上她的发顶“我愿意担当起这个使命。”
她终于在他的怀抱里哭出了声来,他纵容她的哭泣,淡淡道“别忍着,难过就哭出来,这里只有我在。”
她在泣不成声的哽咽里开口,“再也不会了。”
窗户上残留的雨珠滑落,像是玻璃在流泪。
“我这辈子,不会再像爱你这样,爱上别人了。”
一个艺术家,这一辈子,只会有一个缪斯。
遇到之后,再也不会遇见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身体不过是铺在画板上的纸,他们的灵魂是颜料和笔,在上面尽情涂抹。
这幅画作,不用放在艺术馆里被世人感叹它的精妙绝伦,不用被歌颂,不用被赞美,不用被捧到天上宛如皎洁的月亮和闪光的星星。
它尽管可以积灰,可以褪色,可以腐败。
它无所谓被厌恶,被误会,被曲解。
只要他在,只要她在,只要他们还爱。
这感情就是加冕的皇冠,不会让它蒙上尘埃,不会让它消散。
丁贝平只有在他的怀抱里,才可以尽情的哭出来。
这是艺术家的宿命,也是缪斯的使命。
不仅仅是要带给她灵和感,还要让她敢于赤足走在荆棘中不回头看。
韩江宁一直在沉默无声的轻轻拍着她的脊背,那动作犹如雨点,犹如钟摆,犹如被消磨掉的所有时间。
他们心甘情愿。
丁贝平记起小时候的雷声,记起妈妈掠过她的眼神,记起一个人的时候,被排斥在外的灵魂。
没有人告诉过她,你是宝贝,你也值得被爱。
她一直冷眼看着自己冷静的皮囊,在这个世界,无趣的活着。
她最后脑子里回归的,是几年前在画展看过的一幅画。
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画的《爱与痛》。
压抑的色调,沉闷的构图。
人只要活着,都是爱和痛的囚徒。
而她的缪斯此刻把她禁锢在怀。
她的手里抓着的,是一颗糖纸包裹着的玻璃,他打开她的手掌心,取出来,换上一颗真正的糖果。
离了他也能活,只不过故事会很平淡,就像一幅画,没有色彩。
她哭累了,在他一下一下的抚慰里,沉沉睡去。
他有足够让她安心的能力,这已经胜过了无数甜言蜜语,糖衣炮弹。
韩江宁想到了下午外婆和他说的话。
外婆说“这个孩子你别看她表面上对什么都无所谓,其实心里敏感着呢,你要真的爱她,恐怕这一辈子,就要多多担待了。”
他把目光投向厨房里,她正弯腰对着垃圾桶认真的削苹果。
那双画过无数画的手,转着水果刀,好像要把那皮,也削成一件艺术。
韩江宁忍住了想走过去抱住她的冲动。
他微微含笑,只是说“您放心,我会好好爱她的。”
不为什么,就因为他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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