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根据一棵树的叶子,来推算北京的秋天进行到了哪里。
现在是仲秋,白露和秋分的过渡阶段,树叶不过绿中透黄的斑驳,丁贝平穿了件英伦风的长袖衬衫,配着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在一条北京老胡同里,速写完了一棵白蜡树。
风带着午后慵懒的微凉,挠痒痒似的吹得树叶直发笑。
她盖上钢笔帽子,把8k的速写本放进了自己的画包,一抬头,黑瓦墙上的落日顶着圆圆的脸在微笑。
一出了胡同就看见几个小孩子骑着自行车“叮铃铃”的走过,留下的笑声混合着风声,把插在木头门上的纸风车吹得直打转。
街边有老大爷推着三轮车在卖冰糖葫芦,夕阳将他的影子倾斜,给糖葫芦的倒影都镀上一层红色的暖光。
一大串糖葫芦远远望过去,像是一大捧鲜红的花,轰轰烈烈的开在了灰压压的马路边上。
秋天是吃糖葫芦的季节,后面的糖炒栗子还要再等一段时间,丁贝平买了一串原味山楂糖葫芦,边走边吃。
后头有汽车的喇叭声响起,她一回头就见到了韩江宁的车。
上了副驾驶座,她笑着问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知道她今天溜达到了这儿。
韩江宁自己都觉得神奇,“我下班路过这儿,老远就看到了你在前头买糖葫芦了,正好咱们一起回家。”
丁贝平微笑“那还真挺巧的。”
“今儿都做了什么?”他打开车上舒缓的轻音乐随口问道。
丁贝平指了指放在后座的小画包,“速写,画了很多北京胡同的老房子,白蜡树,还给一只跳到树上的猫画了幅画。”
韩江宁点点头“等到秋分一来,树上的叶子就会一天赛着一天的变黄了,到时候带你去看看北京的秋景,好看的地方挺多。”
想到了什么,韩江宁一笑“秋分一过,师娘院子里的柿子也该红了,记得小时候我和承光老去摘柿子吃,吃完师娘还让我们揣一袋子走。”
提起余承光,韩江宁微笑“也不知道余承光这小子在做什么呢,等他回来,让他好好叫你一声嫂子。”
丁贝平脸一红,岔开话题道“阿姨给我买了一大袋梨子,说秋天容易干燥,让我多吃梨子,太多了我也吃不完,准备做成冰糖雪梨,咱们做完后给师娘和李阿姨也送些吧。”
韩江宁惊讶“你还会做这个?”
丁贝平含笑把头别向窗外,“我会做的东西可多了,真人不露相,哪能被你一下子看透啊。”
他闻言弯弯眉眼,在前方的红灯处停了下来,侧过头温柔对上她的目光“你每天都能给我惊喜。”
他的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这是我最有意义的一个秋天。”
“为什么?”她非要明知故问。
韩江宁笑了“因为你在我身边,连季节都是不同寻常的惊艳。”
刚刚糖葫芦的甜味在她的味蕾里一点一点的回甘,丁贝平微微偏过头,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说“快点进入深秋吧,我想和你一起走过银杏叶落满京城的街。”
“多浪漫”她带着俏皮的语气感叹,“这是我们第一个的秋天。”
哪怕以后岁岁年年,四季循坏往复,也敌不过第一个江宁之夏,第一个北平之秋。
南京的梧桐树永远枝繁叶茂,北京的银杏树满身金黄,一阵风吹过,一个不小心,满城的银杏叶,就吻遍京城。
冯宁在自家别墅的小院子里立好了画架,对着柿子树上的柿子写生。
再过几日,就要彻底红透了。
程衍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她神色宁静,手上拿着沾满暖色颜料的画笔,整个人在细碎的阳光下发光。
她画得太专注,而他的步子又太轻,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完全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冯宁一抬头,见枝头叶未落,红柿子却已经摇摇欲坠,想要和半黄的草地接吻。
她轻轻泛起一个微笑,再一个转头,见程衍伫立在一侧,和她安静的对视。
一如很多年前,他拨开洒满星光的夜,走进入她家的后花园,她在秋千前堆雪。
她转头见他笑颜,接过他递过来的手,温暖干燥的像是刚刚从火炉前取暖出来。
而自己的手带着雪意的冰凉和潮湿,两种温度交缠在一起,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低头,见自己大红的羊绒围巾上,也被大颗的雪星子沾染,醒目的一如他刚刚望向她的眼睛。
她说“你来干什么?”
少年程衍不会掩盖自己的任何情绪,他噙着笑意回答“下雪天太冷,我来找你一起去喝张妈刚刚煮好的甜羹。”
现在,他一低头,岁月恍然闪过几十年。
冯宁停下了笔,不紧不慢道“你来干什么?”
秒针被迅速拨回到那个雪夜,他一如当年,哦不,更胜当年的潇洒倜傥,哪怕鬓角已经被时光催生了些许白发。
他说“想你了,来这看看,顺便邀请你一起吃个晚饭。”
冯宁尚未回答,一个熟透的红柿子,就从枝头掉了下来。
程衍一笑,见她瞪眼,才收敛起自己的神色。
冯宁放下画笔,踏着秋风缓慢的调子,一步步向他走来,挽过他递过来的手,轻轻开口“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程衍低眉“你才知道啊,一直都一样。”
秋风吹起他风衣的一角,如同翻过他们人生已经过半的诗篇。
雪夜的后花园,她在秋千上,被他一晃一晃的吻住,长辈们聊天的房间灯火通明,只要一开窗,就会看见他们不敢发声的唇齿下,在温柔缠绵。
但又有谁会在大冷天推开结着厚厚冰花的窗户呢?
他们熟知这一点,更加在肆无忌惮的在僻静的一角处,亲吻落在对方脸上的雪花。
而远方的小城里,司徒冬至在水果摊上买了一袋还有点发青的橘子,刚刚结完账,包里的手机铃声就响起。
是余承光的来电,她接起,走出嘈杂的水果摊,还没说第一个“喂”字,就看到了马路对面举着手机冲她微笑的男人。
她挂掉电话,见他隔着老远就冲她挥了挥手上的一串糖葫芦。
是秋天里独属的甜蜜,冰糖的甜,山楂的酸,一直可以蔓延到落满雪的冬天。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因为挺拔英俊的外形,惹得路人频频回头看他。
可他眼里只有她,哪怕她曾消沉与岁月,容颜泯然于众人。
但他总是无条件的赞美她,外表,以及灵魂。
司徒冬至笑眯眯的接过了那串糖葫芦,余承光主动要求接过装满橘子的塑料袋。
余承光前几天和她提过一句秋天是吃橘子的季节。
“买给我的?”他的语气张扬,里面洋洋自得的味道像是糖葫芦外面包着的冰糖脆。
司徒冬至低头,只把目光放在手上的糖葫芦上,她小声的说“明知故问。”
余承光一笑,他对她侧目“糖葫芦好吃吗,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听说吃甜食会让人感到快乐。”
她的嘴里嚼着酸酸甜甜的山楂,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他干净清澈的嗓音“我希望你天天开心。”
这世间,千千万,此时此刻,他们的脚步同时放慢。
司徒冬至微笑,“余承光,你也是,要天天开心。”
季秋时分是寒露和霜降相交的日子,时间从九月晃荡到了十月。
冯宁家的柿子在今年秋天结的格外多,味道也格外甜。
丁贝平贪嘴,吃了很多个,还打上了韩江宁家院子的主意,她牵过韩江宁,晃荡着他的手,和他商量“要不你家院子里也种一棵柿子树吧,再种一棵桃子树,秋天吃柿子,夏天吃桃子。”
韩江宁笑了“行啊,我明天就叫人来种,省得你老是羡慕师娘家的院子。”
丁贝平以为他不过说说而已,没想到从韩妈妈家回来,真的看到了院子里有两颗挺拔的小树,一棵柿子树,一棵桃树。
丁贝平抱着自己的画包张口结舌“韩江宁你来真的?”
韩江宁笑出了声“当然来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说完,他指了指树旁边的一棵葡萄架子,“还给你搭了一个架子,可以种葡萄苗,夏天不仅仅有桃子吃,还会有葡萄吃。”
葡萄架旁边是一个秋千,麻绳扎得又牢又结实,丁贝平笑了“这个秋千也是为我准备的?”
提到这个,韩江宁难得的有点不好意思,他在微凉的秋风里别过了头,但眼神温柔更甚,如同被人戳穿了心脏深处最柔软的心事。
他缓缓展颜,对上她笃定的目光,眼睛里闪烁的东西,似乎是打火机被按下了开关,在一瞬间点燃。
他含笑开口“这个秋千,是我私心,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到时候你坐在上面,我来推你。”
他的语调格外温柔,让丁贝平联想到山水画里渲染的淡墨,她的心尖,也被那轻飘飘的一笔,柔软带过。
丁贝平走过去,踮起脚拥抱住了他,在他耳边道“韩江宁,谢谢你,我很喜欢。”
韩江宁俯身拥抱住她,在这一点一点变凉的季节里,他却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温暖,“你喜欢就好。”
丁贝平在他耳边轻轻呼气,“说得不仅仅是秋千,还有你。”
他和她,总是游离在热烈的纸醉金迷之外,沉溺在家长里短的琐事中,慢慢在平淡的生活里,一点点把那份感情,推向到无声无息,轰轰烈烈的最极致处。
这是他们的幸运,或许在别人眼里乏善可陈,但对于他们来说,人生的这本故事书,在进行着最温柔的演绎。
他和她,只做彼此的主角,一起在摇摇晃晃的时光里,天长地老。
深秋的时候,胡同里落下的叶子成堆,有的叶子还倔强的绿着,有的徐娘半老似的半黄,有的认命一样,黄的叶脉都通透,风一刮,就簌簌满地,亲吻着上了年纪的灰石砖。
旧胡同里,树的倒影歪着脑袋,楼道里的老猫打着哈欠蹲在自行车旁边,被子被今天正午的太阳晒得温暖,到点了就被人按时收回来。
小孩在胡同口追着跑,卖糖葫芦的小推车依旧在电线杆子旁边迎合着这秋的热烈。
这些细微的小场景,被水彩赋予了更柔和的颜色,出现在了丁贝平的速写本上。
但她最喜欢的还属东直门外大街近三里屯东五街路段的一条银杏大道。
这条路,在深秋时节,壮观的宛如梦幻。
这一条道,一边是银杏树,每一片金黄的叶子密密匝匝的堆满树冠,宛如秋意打造的金色小折扇,一铺开扇面,整个京城的诗意都写在了里面。
一边是绿色的梧桐树,是梦回南京颐和路的枝繁叶茂,树阴打在长长的道上,似乎是要留住阔别已久的夏天。
站在路的中间,会让人产生错觉,分不清这人间的季节。
这是夏与秋的深情对视,两边的树冠茂盛,紧紧靠在一起,像是在这秋天的小尾巴里,沉默亲吻。
冬天会带来怎样的风雪,它们不管不顾,只想在这一条道上,把时光放肆透。
丁贝平把这条路上的风景画下来的时候,想到了韩江宁。
想到他说只要一场秋雨,这银杏叶就落的狼狈,所以北京的秋天短暂,好时光只有那么几天。
她现在想回家告诉他,她全部画了下来,留住了这属于他们的第一个秋天。
不管刮风下雨,翻开这本厚厚的速写本就能窥见岁月有痕。
下午的夕阳把暖光透过枝叶洒向路面,底下走过的路人也满身金光灿灿。
韩江宁晚上回家的时候饶有兴趣的翻开她的速写本,只见满京城细微处的秋光,都被她用笔画成了永恒的留念。
他刚刚洗完澡,头发半干,看的时候还特意离远了一点,生怕水滴滴到画面上。
他捏住画纸的一角小心翼翼的翻动,里面有钢笔速写,有水彩风景画,也有用马克笔,色粉笔画的小插图。
有一张人物速写吸引了韩江宁的目光,画的是他们。
葡萄架上还没有葡萄,长头发的女孩子坐在秋千上浅笑,身后推着她的男人也带着笑意,脖子上还有一条千鸟格的围巾。
她织着玩的,稀里糊涂完成后就送给了他,美其名曰,给他秋天带,天凉别感冒。
那针脚着实不能细看,韩江宁戴着的时候被熟人看见,居然还有人询问这是哪个牌子的最新款,设计如此别致。
韩江宁面上淡定,回答道“这是我老婆织的。”
熟人一笑,瞬间明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夸着好看。
韩江宁把这件事告诉丁贝平后,丁贝平还大赞那位同事眼光独到,韩江宁望着那条围巾无奈一笑,却是幸福的目光。
她在那幅人物速写底下用钢笔字潇洒的写上了一段行楷。
“老舍在《北平的秋天》里说过,‘北平之秋就是人间的天堂’,我深以为意,秋天的北京城真的很美,连倒映在墙角的光影,都有着独特的味道,每一片金黄的树叶,落下时,都是重新为这段日子,翻开不一样的诗篇。
但我最为钟意的,倒并非是这座城市的惊艳,或者是这个季节的盛大。
我所爱的是那个和秋天一样深沉的人,他一抬眼,我心上的银杏林,就落下所有金黄的秋叶。
想和他把春夏秋冬都慢慢看遍,如同听一首最爱的歌,在人间循环到永远。”
韩江宁愣在了她最后收尾的笔锋里,他人生的故事,在轻描淡写的文字中,得到了某种永恒的慰藉。
以后遇见再大的风雪,也有蝉鸣声热闹的夏天,以及温柔泛滥的秋天,支撑他捧雪前行。
丁贝平刚刚洗完澡,从他身后拥抱住了他,笑着询问“怎么样,画的好不好看?”
他偏过头,和她亮晶晶的眼睛对视,“好看,当然好看。”
她温柔笑言,“这本画册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贝平的秋天》。”
“但我私心,觉得这不仅仅是我的秋天,也是你的秋天。”
他的眼神闪烁着光“是我们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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