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鹤唳起,惊了建邺长极巷谢家笼中的鸟,吓得鸟儿一顿乱扑乱飞将笼子弄得摇晃,木钩子连笼掉在地上,发出骇人的声响,屋子里吃茶打牌的侍婢婆子都急得赶忙出来看,见院子里的那两只仙鹤无事才安下心去,地上的鸟摔个半死,倒无人在意了。
低髻女子从廊下缓步走来,花鸟纹样的红绸裁剪的襦裙,后垂的青丝以红绳缠绕,再以玉佩扣环相束,两者相得益彰,头上那支金雀红宝石步摇与同配的宝石耳坠也轻轻晃动,只见体态丰腴,曲眉丰颊。
闻见凄惨声,她止步,弯身提起地上的鸟笼,神情不怒自威:“怎么回事。”
里面的管事婆子脸上堆着笑,赶紧出来应和:“娘子,想是这仙鹤水土不服。”
宝因轻摇团扇,竹骨轻叩在项上金璎珞所镶的猫眼上不动,弯指勾着扇柄下坠的温润玉环,不动声色的看着。
陈郡谢氏,数百年间的声望和权势几乎都由建邺将军房撑起,只是在本朝立国时,将军房死了大半儿郎,自始此房不仅再无武将出,子弟也逐渐凋落,已极少能有出仕之人,在朝中继续巩固家族地位。
高祖谢太公膝下仅一老来子,此子早逝,故过继扬烈房的庶长子为宗嗣,改名德,德生贤。
谢贤娶顺阳范氏,范氏连生四女,无子,于天台观中求仙问道后,得命理偏方,纳妾李氏,李氏怀上后,范氏也随之怀上。后李氏生五姐宝因,范氏生六哥晋滉,此后范氏再生三子,五八之年又再得幺女珍果。
宝因打小被范氏带在身边长大,但亲疏有别,亲生的总归重要些,前面几个娘子出阁后,范氏对她的教导才从心了些,管家之道也教到七八。
月余前,范氏体感不适,为养病,把府牌交给宝因管家,但她这病说是受寒所致,吃药却也不见起色,最后到天台观求来几枚丹药吃才勉强有些精神,翌日就说要做场法事才安心,不能平白受恩惠。
又逢五月初一是南极长生大帝的诞辰,便想借神仙的好日办一场祈福、却病延寿的斋醮法事,这对仙鹤也是重金买来要送给天台观的结缘。
月初仙鹤还未到时,刘婆子就已经先到范氏那里讨来这个闲职美差,照料仙鹤不但有额外的例钱,一天里除去喂食的三餐,也不用再费什么心思,吃茶打牌守着就成。
但府中婆子仗着跟那个祖宗或这个娘子有些关系,拿主子的东西或干些欺上瞒下的事已不是一回两回,这些人事素来难管,时日一久就成了家宅的痼疾。
宝因本懒得挑这担子,范氏却先扶额称自己还需卧床养一阵子的病,她也只有再多管几日:“金丹、甜果和水都随仙鹤一同从青州运来,怎还会水土不服。”
刘婆子用舌头把齿间椒籽剔出,刚想直接吐掉,看了眼檐下的人,只好抬起手抹掉,又假作低姿态,搬出那套糊弄主子的本事来:“我们人到异乡,天气口味稍变化就蔫了,仙鹤通人通神,大概才更甚,吃食虽无变化,终究不是故乡,性情大变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宝因不言语,下得台阶绕鹤走了周遭,垂眸看草地上藏匿着的米糠屑,笑道:“水路走了四五日,倒不曾听过有什么不适,听张妈妈说仙鹤刚到府中那两日还吃了许多金丹甜果,甩水与众人玩闹,只是我忙着斋醮事宜,不得亲见。”
“娘子从小有人伺候,许多事不知道也是有的。”刘婆子到底是在府中呆久了的,哪怕没念过什么书,一根巧舌也能辩的人语塞,“那些田客有句俗话讲‘六月不热,五谷不结’,前些年江州大热,热死好些家禽鸟兽,人也是有热死的,可想而知这天既管庄稼作物,也管活物,仙鹤又哪能与俗物来论,便是吹来的风不同,它们的五脏庙就有感应,少不得难受。”
宝因把鸟笼子交给近旁的小厮,一面摇扇,一面笑盈盈看着刘婆子,温言道:“太太病了,托我暂管府中诸事,我年纪尚轻,都托阿婆们指点才能行事,几次出了事,阿婆们能自行处理好我也就不再多问,为的是我们能和和气气的相处,希望诸位保我管家这段时日不出大乱子,白白去讨太太的罚,只是也别负了我的心才好。”
话说到如此地步,刘婆子自然也不敢再多辩什么,急忙踩着娘子给的台阶低头认错:“是贱婢辜负娘子的好心了。”
宝因伸手去扶刘婆子,贴心的给她扇风:“阿婆也宽心,料想是仙鹤挑人服侍,我差人去祖师观中请几名女冠来就是,阿婆也好去忙自己的事。”
刘婆子高兴的连连应下,将自己带来的两个使女也一并差使走了。
余下的人已经不用吩咐,手脚利落的就把金丹甜果舀在金锡盆里,端去给仙鹤吃,供仙鹤洗濯和喝的水也全部换了遍新。
宝因原在十娘房中哄觉,把人哄睡下正犯困,本打算也随着睡一会儿,现在被这档子事扰了午觉,纵是有几分困意也清醒了,离开仙使院直往自己的屋舍走去。
歪在藤椅上眯眼打盹的侍婢玉藻,眼皮子忽开忽合,迷糊的看见个身影走进院来,马上精神的爬起来去迎:“娘子怎么回来了,没累着吧。”
宝因笑着摇头,将脏掉的手帕交给侍儿就掀帘进屋了。
玉藻展开帕子一瞧,青莲色上大团的黄色糖渍,扭头命小侍女倒来盆水在廊下,坐着亲自搓洗:“看来十娘又把糖水当成玩闹的。”
宝因在屋里脱下手腕的两只金镯和项间金璎珞,又兼顾着和门帘外的人对话:“孩童天性如此,再大些自会懂事。”
话说完,主仆二人也开始各自忙各自的。
几下洗好,玉藻端着水直接泼在望春花树下,回阴凉处晾好帕子后,放下挽起的衣袖走到屋外,边卷竹帘,边瞧里面打哈欠的人:“娘子来回地跑,何不在紫薇院一起睡个午觉,少的劳累。”
喝了口丫头先晾好的凉茶润嗓,宝因才愿开口说话:“原是要在那儿睡的,谁知刚起念头,仙使院就出事了。”
将两边的竹帘卷起勾好,玉藻掀起软纱帘进屋,听后忿忿而言:“仙使院倒像是有瘟神似的,日日出事。”
“这我倒是不知道。”宝因放下茶碗,伸手摘珠珥,打趣笑道,“只知道仙鹤再也不用遭罪。”
玉藻拿起胡床上的针线筐,坐在门口收尾昨日剩的几针,闻言回头惊喜的看着宝因:“娘子把刘婆子打出去了?”
“怎么会。”宝因边说,边起身去枕头底下找记录内宅月银发放的账本,“我自是好话请出去的。”
“那婆子不知贪了多少金丹甜果,害得仙鹤几次不适长唳,若真出事,还不知太太要如何怪罪。”玉藻咬断丝线,伸手抹平绣好的鹤,“娘子又为何要与她陪笑?”
宝因拿着账本走到外间,将褙子下裙收拾服帖好,屈膝往鼓凳上坐,顺手把算盘拾掇到眼前,拨弄着算珠核对账目,淡淡道:“她是太公乳母的侄孙媳,就算有错也不是我能罚的。”
玉藻垂头看着绣架,无奈的嗟叹一声。
近日,范氏开始慢慢将府中诸事的管理权往回收,但刘婆子一讨差,她就还要再卧床养病,不过是知道这婆子要干些什么堵心的事,以往被害的厉害,这次索性丢开手。
把这块烫手山芋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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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棠院卧病的范氏正吃着荔枝膏,听自己陪房李傅母说着府中诸事,听到仙使院又出事,抬头笑问:“五姐如何处置的刘婆子?”
李傅母才舀了一勺进嘴里,顾不得细嚼慢咽品滋味,囫囵咽下后,立马开口应答:“好说好话的,那婆子脸上也笑嘻嘻。”
没什么胃口的范氏搁下水晶小碗,用手帕擦嘴:“她这颗七窍玲珑心到底是只求自己安稳。”
李傅母也跟着丢掉小瓷碗,不敢再吃,起身去端茶来服侍:“想是五娘年轻,被那婆子搬出太公来给吓到了。”
“不过奶了大父几月,一个恩情还想护佑几代,亲的倒也罢了,旁的不过是作威作福的,进府给她饭吃反还得记我们的恩,这些五姐岂能不知道?”范氏接过茶,脸上闪过几丝精明,“不过是不愿多揽闲事,怕伤了和那些奴婢的情分。”
几个哥姐儿打小就在范氏身边养着,比起范氏的亲疏有别,李傅母却都当犊子护着,眼下顾及主仆身份,只有故作玩笑道:“五娘真要管了,怕夫人心里又不痛快。”
这种沉疴久疾,范氏嫁进来将近三十载都没解决,却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给轻松解决了,还指不定会怄火成什么样子。
五娘心里也十分清楚这点,她要真管起来,只怕府中没几人能比得过。
范氏将茶盏放下,高兴的直接大笑起来:“绕来绕去,还是你最懂我。”
笑过之后,她又敛起目光,眼神和话语都变得尖锐起来:“这老婢子我早晚得狠狠教训一番的,好好的骨头不吃,偏要上桌吃主人家的百味珍馐。”
“病中想这些作甚,回头犯头疾,又要五娘替你管糟心事。”李傅母将方几搬上床,从侍婢手里接过碟盘摆好,双手递过筷子,“先把饭吃了,养好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范氏挪动身子,刚动了几筷子,尝到个味,拿起帕子稍拭嘴角,借此揶揄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五姐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
“才没说几下,又开始了。”李傅母将范氏临时要加的一小碟拌干丝放上桌,心中还惦记着家里那点剩饭剩菜没吃,当下借由头笑着要离开,“我这便走,就不在这碍我们太太的眼了,也省得被你编排。”
说罢就走到门口挑起帘子,又回头嘱咐范氏少吃些荤食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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