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藻坐在院子里挥着蒲扇,盯着小药炉里的炭火忽亮忽暗,微风吹过则亮,无风则暗,但从几刻前,她时不时就要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正屋,想要走过去听听又不敢。

    只能赶紧把药熬好,再借端药的由头进去,如此想着,手上扇风的劲不由得大了些。

    屋内,宝因在罗汉榻平坐着,手指微曲,将瓣形茶碗中的咸茶送入口中,而她身侧的矮足香几上躺着一串钥匙和账本,这是李秀刚刚交给她的。

    郗氏幼年丧母,无从去学管家之道,年轻时也不大会管家,只是未曾想到的是府内钥匙及账本竟也是交由旁人来保管,当真是觉得府牌能管住一切了。

    府牌只在有些特例的事上,才会交由下面的人去银库支取,如喜丧、祭祀礼仪这样的事。

    李秀此时就坐在另一旁,喝茶时,眼皮子不停地上下翻动,看着女子的神色,可半盏茶都快喝完了,这位大奶奶只言片语都没有。

    突然她眼皮子不再动,直直盯着女子的手。

    宝因放下茶碗,顺手拿起其中一样,手肘轻轻靠在香几上,微微垂首,翻阅着稍显沉重的账本,只是视线从未在哪处有过多的停留,似是无意看其中内容,或是心里极其放心之前管事的人。

    能力得到肯定,李秀不免露出几分得意的笑来,但又不敢太张扬。

    “怎么就只有这一本账目?”宝因合好账本,慢缓的放在几上,举止皆是优雅庄重,人也笑吟吟的,“府内的各项开支应当不少,所造账本也应当不少才是,去太太院里的路上,还听李嫂子提起在我嫁进来前不久,特意在微明院周围修园造景了。”

    这本账目是总账目,每月一记,所记并不详细,只是将每月的支出与入库的银两记下来了,年末算账时也一目了然,谢府的账本她虽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可她这些年经手过的便有五六本,林府不比谢府,可再怎么比不上,没落的世族也终是世族,府内人口也并不少,人情往来难道半点没有?

    李秀跟着放下手里的盏,从容应对:“我想着大奶奶今日是刚开始接手管,那些账本又繁琐细碎,要是我一下就将所有账目就拿来给大奶奶看,怕伤了大奶奶的心神,太太可还等着孙辈呢。”

    空气静寂了几瞬。

    又是子嗣。

    “李嫂子说的是,慢慢来比较好,不易操之过急。”宝因嘴角弧度恢复平整,有意加重了最后两字的音,语气依旧未变,“我到底才只来林府四日。”

    李秀被这话一噎,自己一时听不出是好是坏,女子嘴角虽然没有笑了,可眼里也没有什么不悦,琢磨半晌,最后说道:“太太与几位夫人相约要给宝华寺的如来像重塑金身,前几日就吩咐下来的。”

    道教虽为国教,但其余教法仍可自由去信,郗氏便信佛,常年茹素,也因此与其他贵妇少有交情,上层贵族皆是推崇道教,佛儒多半为平民百姓所推崇。

    国法也有规定异教建寺造庙不可超越道观之数,而宝华寺是第一间建起来的佛寺。

    宝因理解郗氏的心,再者姑氏要做的事,她也不能阻止:“李嫂子按照太太吩咐去办就是,我才开始管家,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日后少不得要劳烦你。”

    “那我便去了。”李秀边说边起身,手下意识就要去拿东西。

    宝因斜乜一眼,装作没瞧见李秀想要去拿账本和钥匙的手,眨眼点头。

    李秀也立即反应过来,装作无事发生的说上几句告退的话就出去了。

    玉藻正握着药炉的短把手,小心翼翼往碗里倒,听着身后的声音,直起身跟李秀寒暄了几句,然后双手捧着药赶紧往屋里走,只是她脚才进去,就看见原本坐榻上的人走进了里屋,以为是有事。

    “大奶奶。”她停在原地,“药好了,要现在喝吗?”

    宝因把府牌和钥匙收进暖榻的矮柜里,脑中忽浮现起那时的合卺酒,摇头扶额,纵是想不喝也不敢了:“端进来吧。”

    玉藻进去将药碗递过去,想起李秀的那些话,以为女子哪里伤了:“大爷怎么突然抓药,大奶奶哪里不舒服吗?”

    话是无错的,但却让人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她没有哪里不舒服,宝因垂眸盯着有些黑黄的汤药,郗氏和李秀的话也一个劲的钻进脑子里,这药经过舌头喉咙时,又变得苦涩了几分。

    玉藻不知女子在想这些,转而问道:“福梅院没发生什么事吧?”

    等人走后,她才反应过来李秀那番话颇为怪异,她在府中十几年与大奶奶去福梅院又有何干系。

    宝因笑着摇头:“太太让我管家。”

    “那李婶子?”

    玉藻不信李秀还会这么和颜悦色的跑来微明院,府里以前没个掌事的女主人,她能狐假虎威,现在有了,她又要回到自己该去的位置上去,心里不恨才怪。

    因下过一场大雨,雨水的那种酸臭味似有似无。

    宝因舀了勺香粉进博山炉:“太太要她帮衬我。”

    玉藻这下恍然大悟,忍不住讥笑道:“怪不得她那样呢。”

    -

    裴爽身为司法参事,深知自己早犯了律法,故对林业绥笞自己并无异议,这些世族可以不尊律法,但他绝不会侮辱自己所学,可在听到男子那句“笞其母”,本委靡不振、站无站相的他瞬间清醒。

    他立即铿锵有力的质问:“下官犯法,我母亲有何罪?”

    “生子不教。”

    林业绥一字一句的出口,犹如石头压在身上。

    裴爽霎时怒上心头,经由面容而显现,冲冠眦裂:“林业史凭何说出此话侮辱我母亲。”

    他七岁丧父,由母亲一人抚养长大,忠孝仁义礼义信都是母亲一字一字所教,为官理当正直,为大官,则利万民,为小官,则利近身之民。

    “令尊教你领万民所纳的奉秩,不办万民的事。”林业绥语气平缓,冷静的看着裴爽的愤怒,出口诘问,“此乃侮辱?”

    裴爽怒瞪的双眼顿时没了气焰,是他让母亲蒙辱了。

    -

    早先还式微的日头渐渐厉害起来,照在湿了的地面上,看起来波光粼粼,宝因闲来无事,预备喊着玉藻一起把从谢府带来的书箱拿出来晒晒。

    话还未出口,玉藻已经急匆匆的掀帘进屋:“府里的三娘子来了。”

    宝因记得李秀说过,三娘子是周姨娘所生的,闺名林妙意,一向就不爱出来,从小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也就是躲不开的家宴才能见到几面,郗氏还为此大动过肝火,可她依旧我行我素,于是府里不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不再管她了。

    怎么会来她这里?

    既然来了,便不能怠慢,宝因忙开口:“快请进来吧。”

    玉藻也转身帮门外的主仆打起帘子,宝因关上书箱,起身去外间,一眼就瞧见了那个低着脑袋的女子,身量与玉藻差不多,发髻上的珠钗极为朴素,所穿的衣服纹样也是前几年的。

    林妙意常年不见人,一下就发觉有人出来,抬头行尊长礼,声音无力的喊了声:“嫂嫂。”

    宝因先应了声,然后笑开:“我在屋里正闲无聊呢,三妹妹就来了。”

    站在林妙意身边的仆妇见自己娘子又不说话了,赶紧替她接话:“大奶奶不嫌我们叨扰就好。”

    “怎会呢?”宝因的视线微移,瞧着这个仆妇所穿的,面容也比其他的婆子要好,大概就是林妙意的那位乳母周妈妈,主仆二人经常是形影不离的,“我高兴还来不及。”

    宝因邀二人坐下,又命人去端来几碟糕点和果子。

    起初也只是聊了些家常,例如周妈妈是西北敦煌郡而来的,宝因就听她讲些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而林妙意始终都低着头,东西也不拿来吃,宝因察觉后,笑着让她吃,一家人不必害羞,她便说自己早食吃得很饱。

    宝因也就不再劝她吃了,在她们要走时,开口留住,然后转身进里屋去拿东西。

    周妈妈也发现这位大奶奶和善待人,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往旁边不停地使眼色,只是林妙意装作瞧不见,她便直接动手碰了碰女子的手臂。

    林妙意仍是不理睬。

    宝因在随嫁来的箱笼里翻找出个小巧的锦盒,出来时瞥到这对主仆的怪异,掩下不说,径直走到林妙意身边:“这里头是对耳坠子,不算贵重,但是我这个做嫂嫂的心意。”

    “哎哟。”周妈妈大叹一声,“真是替我家娘子多谢大奶奶了。”

    林妙意想谢氏的耳坠怎么可能不贵重,下意识想拒绝,听到周妈妈的话,又把拒绝的话咽回去,接过锦盒:“谢谢嫂嫂。”

    周妈妈见她指望不上,只好自己来开口:“以后我们三娘还免不得大奶奶照拂了。”

    这话说的有意思。

    宝因笑容浅淡下来,仍亲切道:“三娘是我们林府的女儿,我自是不会亏待的,又说什么照拂。”

    周妈妈本还想接着说些什么,林妙意却突然着急起来,赶紧拉着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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