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已深,人尽散。

    在浓黑夜色的掩映下,一顶四角流苏的大红喜轿被几个身强力壮的轿夫抬着,像飘忽而过的夜行鬼魅,悄无声息地潜入幽冥地府。

    这瑞王府的确和幽冥地府有得一比。没有皇亲国戚迎娶正室时的繁文缛节、宾客喧天,甚至不似寻常人家娶新娘子那样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大红喜轿落在了无生气的瑞王府门前,连几个披红挂彩的轿夫都禁不住在这溽暑蒸人的夏夜冒出了细细的冷汗。

    “这哪是送亲啊,明明是送葬吧。”一个轿夫扯下身上的喜庆红衫,忍不住回头看向高悬的“瑞王府”牌匾和那扇黑洞洞的大门。

    “谁说不是呢。进了这瑞王府,差不多就是死人了。”他的同伴朝身后黑压压的宅院努努嘴,环顾四周后低声道,“你们没听过吗,之前送进去的那些,出来的时候都死无完尸啊。”

    “嘶——”旁人不由得倒抽冷气。

    “这回不一样吧。”又有一人说,“听说这可是上边那位赐的婚,是正儿八经的瑞王妃。这要是死得不明不白——”

    “闭上嘴吧!”几人之中看上去最年长的那个压低声音斥道,“谁给你们的胆子议论这些!还不快走?”

    几个人神情戚戚,缩着脖子老实跟了上去。

    只有一个年轻的小轿夫禁不住好奇,又大着胆子回头看了几眼。

    他总觉得轿上的那位新娘子怪怪的,但是又说不上哪里怪。

    大概是……这位新娘子的身形太高了吧。

    不像个女子,倒像个男人。他想。

    只是,看那宽大喜服下露出的一点白皙指尖,分明又可以窥见其纤纤全貌,想必是属于养在深闺的绝色美人。

    真是可惜了。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搓了搓生着厚茧的掌心,把不该有的念头从脑海中驱散。

    想这么多做什么。他只需要把人从穆家抬到王府,便可以领到五十文赏钱,足够他喝上几壶烧酒,再叫上几个小菜了。

    厚重的大门“吱呀”合上,身着大红喜服的人立在寂静的屋子里。

    一双手掀起了花纹繁复的喜帕。

    只不过,这并不是一双纤纤素手,而是一双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它们属于一个男人。

    穆宁无声地伫立在床前,垂眸看向躺在床上的男人——那是他名义上的夫君,那个恶名在外、令人闻之色变的瑞王。

    瑞王生得一副好样貌,即便是病骨支离,气息奄奄,仍然能看出从前的风姿,非但没有外界传闻的那般凶神恶煞,在大红绣被的映衬下,苍白的肤色反倒更添几分凋零破败的美感。

    穆宁伸出手,无声无息地捏住了昏迷之人的手腕。

    从脉象来看,瑞王的确命不久矣,连今夜都不一定能熬得过去。

    穆宁垂着眸子,面无波澜,正要将手抽回,床上的人却突然动了一下。

    穆宁动作一顿。

    “救命……”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从紧咬的齿关溢出。

    穆宁俯身,端详着那人紧皱的眉头。

    楚皓尘倒抽一口气,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抓住了手边的东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没有突如其来的剧痛,没有鲜血横流的场面,一切发生得太快,车祸来临时,他只听见一声巨响,眼前便蓦地一黑,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楚皓尘瞪大眼睛,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

    眼前既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也不是阴曹地府瘆人的景象。

    罗帐轻飞,烛影摇红,身着红衣的长发男子静伫身侧,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

    跳动的烛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双几近妖冶的桃花眼,摄人心魄。

    楚皓尘不由得愣了一下。

    大美人轻轻启唇,端的是声如冷泉:“王爷。”

    楚皓尘定了定神,又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错觉。自己左手里紧紧攥着的正是这大美人的衣袖,触感丝滑,是用上好的锦缎制成的。

    “抱歉。”楚皓尘赶紧松开了手,生怕把这身精致的锦绣华服扯坏了。

    他试着用胳膊支撑身体坐起来,却没想到身体如此羸弱,竟然使不上力气。

    楚皓尘手忙脚乱,并没有注意到面前之人眼中闪过的兴味。

    一双白瓷般的手伸过来,搀在楚皓尘腋下将他扶起。

    “谢谢。”楚皓尘习惯性道谢。

    这让穆宁眼里的玩味之色更浓了。冰冷精致的面庞上甚至浮现出一丝笑意。

    楚皓尘打量着屋子里的景象。细碎清冷的月光从镂空的雕花窗桕中洒落,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旁,不远处是一幅山水双插屏风,屏风两侧又系着各色秀带,将偌大的屋子里外分隔。屏风另一侧露出花梨大理石书案的一角,书案后的墙面上挂了一副清雅风流的对联。身下是一张紫花金丝楠木雕花大床,床栏浮雕亦是繁繁复复,身上是一床大红锦被。

    楚皓尘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骇浪滔天。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他脑袋上冒出经典三连问。

    他这是穿越了?o!不会吧!这么离谱的事居然会发生在他身上!

    对了,刚才那人叫他什么?王爷?

    楚皓尘重新将目光投向身旁之人。他抿了抿嘴:“你是?”

    有意思。

    穆宁微微弯了下唇角:“王爷想来是病糊涂了。今天是王爷大婚的日子,是圣上为我们赐的婚。在下工部尚书之子穆宁,王爷唤我辰安便可。”

    “穆宁……辰安……”楚皓尘嘴里念念道,随即一脸震惊,“什么!?你是穆辰安?”

    这倒是让穆宁有些意外:“王爷认得我?”

    楚皓尘面露菜色。

    他好像不是穿越了,而是穿到了一本名叫《穿成残疾王爷心尖宠》的狗血小说里。原书主角叫楚浩宸,是网文常见救赎梗中标准的残疾黑化反派。

    楚皓尘看这篇文的时候,全程get地铁老人看手机同款表情,因为他不仅和这个主角名字读音相同,就连残疾类型也相同——都双腿瘫痪,以至于他看到某些情节时,总是忍不住在心里发出“呵呵”二字。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他楚皓尘没有黑化变成反派。

    “不……不认识。”楚皓尘收回思绪,回答了穆宁的问题。

    “笃笃笃”几声轻响传来,门外响起一道女声,“王妃,时辰不早了,伺候王爷歇息吧。”

    目光在楚皓尘身上停留一瞬,穆宁转身扬声道:“你们王爷醒——”

    楚皓尘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个激灵,一把扯住了穆宁。

    穆宁语气一顿,低下头来,视线落到楚皓尘紧紧攥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上。

    这目光并不锐利,甚至可以称得上柔和,楚皓尘却莫名被冰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嘘。”楚皓尘将指尖抵在唇上,朝穆宁摇头做口型,“不要叫人,有人要害我。”

    然而,楚皓尘还是晚了一步,话刚出口,就听见门外有人惊喜地叫了一声:“什么?王爷醒了吗?”

    楚皓尘:“……”

    他抿抿嘴,颇为哀怨地看了穆宁一眼,后者表情无辜。

    门外一阵骚乱,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推开了屋门,一群人涌进屋子里,为首之人年过半百,走路的时候弯腰弓背,一边忙不迭地迈着小碎步往屋里跑,一边尖着嗓子喊:“王爷!”

    穆宁朝床上瞥了一眼,惊奇地发现方才还紧紧抓着他衣袖的人已经躺了回去,甚至还微蹙着眉心,动作艰难地将头歪向床边,虚弱地朝来人抬了抬手,把“羸弱不堪”、“我见犹怜”等词语展现得淋漓尽致。

    穆宁眉尖一挑,稍稍抬了下手腕。腕上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触感。

    楚皓尘侧着头,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扫过床前的人,尝试和小说里的人物对号入座。

    “王爷,您终于醒了。”为首之人叫康福安,是瑞王府的总管。他颤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唤道,掩不住的喜悦堆出了满脸皱纹。

    “嗯。”楚皓尘垂下眼睫,虚弱地应了一声。

    康福安身后身穿黄色褙子的丫鬟咬了咬下唇,轻声道:“采萧姐姐去请太医了。”

    康福安上前:“王爷,您要不要先喝点水?”

    那个穿绿色窄袖衫的丫鬟麻利地从桌上倒了一杯水,递给康福安。

    楚皓尘看了一眼康福安手里的水,一声不吭,面无表情,没有要喝的意思。

    默默站在一旁的穆宁看到楚皓尘满脸抗拒的模样,微微勾了勾唇角,出声道:“康总管,我来吧。”

    说着,他坐到楚皓尘床边,从康福安手中接过茶杯,神态自若地凑到唇边喝了一小口。

    饶是康福安在瑞王身边伺候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竟直接坐在瑞王的床上,还用瑞王的杯子喝水。

    楚皓尘微微睁大眼睛。

    哎哎哎,哥们儿!我都说了有人要害我!我的水你怎么能说喝就喝呢?万一有毒怎么办?

    穆宁朝楚皓尘笑笑,温声道:“王爷,这茶水不烫了,您喝一口吧。”

    楚皓尘定定地对着这张盛世美颜看了一会儿,确认这位以身试水的兄弟没有任何暴毙而亡的迹象,一颗悬着的心才掉回了肚子里。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哑声说:“扶我坐起来。”

    穆宁倾身,一只手拿着茶杯,另一只手揽住楚皓尘的肩膀,将他托起来。

    一缕与周围的檀香截然不同的冷香萦绕在楚皓尘的鼻尖,蓦地扰乱了他的心神。

    温热的气息吐在耳畔。楚皓尘听到穆宁低声说:“王爷放心。”

    两人的角度极其巧妙,将穆宁耳语的动作遮了去,旁人并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原来不是真傻,是装傻啊。电光火石间,楚皓尘在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他顺着穆宁的姿势,浑身无力地靠进对方怀里,就着穆宁的手,慢吞吞地一口一口抿着茶杯里的水。

    一杯水还没有喝完,太医便急匆匆地赶来了。楚皓尘注意到,将太医领进屋的是一个身着水蓝色襦裙的女子,想来就是方才提到的采萧。

    太医给楚皓尘诊了脉,一手捻着长须,难以置信道:“老夫钻研医道数十载,竟从未见过如此情形。”

    康福安焦急地问:“大人,王爷他……”

    “前几日,老夫来给王爷请脉,王爷已呈天人五衰之相,老夫与太医院各位大人皆是回天乏力。”老太医摇着头,叹息着说。

    楚皓尘在心里哼了一声,心说那可不,算算时间,原先那个楚浩宸估计已经过了奈何桥,喝完孟婆汤了。

    老太医一顿,又称奇道:“可如今,王爷竟有如神明庇佑,体内突然注入生机,得以起死回生。啧啧啧,奇也怪哉!”

    “按照现在的情形,王爷应当是逃过一劫,性命无忧矣。虽说王爷的身子还很虚弱,但只要悉心调养,日后定会无恙。”

    楚皓尘心想:我真是谢谢您的吉言!您这话一出口,用不了明天,瑞王奇迹康复的消息就会传到幕后黑手的耳朵里,我就得面临一波毒害和暗杀攻势。

    这样想着,他悄悄掀起眼皮,无声地打量床前侍立的众人。

    康福安听到太医的话,激动地搓着手:“您可是认真的?”

    老太医正色道:“医者怎可口出诳语?”

    几个丫鬟纷纷面露喜色。身穿绿衫的丫鬟激动得抹起了眼泪。那个黄色褙子丫鬟低垂着眼,只是抿嘴笑。

    “国师果然神机妙算!”康福安热切地看着穆宁说,“王妃,您真是王爷的福星啊!”

    老太医也捻须感叹:“或许这真的是天意吧。”

    穆宁没有回话,只是淡淡地一笑。楚皓尘垂着眼睛,沉吟不语。

    众人退下的时候,楚皓尘突然沉沉地出声:“采苹。”

    那个身穿黄色褙子的丫鬟身形一僵,回过头来,冲着楚皓尘福了福身子:“王爷。”

    楚皓尘偷偷地观察着她的神情,心里一喜,心想,猜对了,这就对上号了。

    他端着王爷的架子,拿捏着语气说:“我躺了这些时日,水米未进,现在有些饿了,你去让厨房做些宵夜来。”

    “是。”采苹退了出去。

    穆宁缓缓踱过来,采苹关上门后,他便开口道:“王爷方才说,有人要加害于王爷,莫不是这丫鬟?”

    楚皓尘费力地坐起来,听了穆宁的话,眼珠一转,抬起下巴冷笑一声:“你倒是通透。”他想起穆宁方才的表现,又试探了一句,“是个有眼力见的。”

    穆宁唇角含笑,对楚皓尘的评价不置可否,反问道:“王爷是如何得知这丫鬟有问题的?”

    楚皓尘心说,我当然知道,我可是手握剧本的男人。虽说那本小说他只读到了第二十章,但是瑞王遇害这个剧情点在前几章就讲完了,其中的门道,楚皓尘一清二楚。

    他脸上依旧端着高深莫测的表情:“你听过一句兵法么?”

    穆宁:“哦?”

    一抹笑容浮上楚皓尘的唇角。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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