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他既说我只是个大夫,索性病也瞧的差不多了,再不要回去。”

    朱巧娥是哭一回又歇了骂一回,百余台阶赖着走了半个时辰才上去,南枝和薛永自是百般哄着,尤其是薛永,少不得顺着她的话也骂几句。

    终于是哭累了,倚着门槛便坐下了。

    此刻一名小沙弥走来,“施主还请里面坐。”

    薛永立刻双手合十走了上去,“小师父,不知主持在何处,我们正要商议一些事。”

    小沙弥见了薛永的面自然是熟悉的,立刻笑起来,“师父还在佛堂诵经,恐怕还要一会,你们既有事,便去净室里等着吃一盏茶吧。”

    说着就引领他们往净室去。

    这无名寺原是山野里荒废了的,十多年前突然来了一名和尚,自己捯饬着把原来的佛像重塑,这些年的香油钱都拿来修整大殿,所以一旁的净室不过竹子茅草搭起来,简陋的很。

    “都只是乡野的粗茶,莫怪。”小沙弥送茶来,也怔怔看着朱巧娥发呆,总像是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所以腼腆道。

    朱巧娥哪里计较这个,自是口渴的不行,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才算浇息心头的火气。

    方平和地向寺里道谢,“多谢小师父,不知还有没有多的茶水,我,我······”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便用手指扣了扣喉咙。

    小沙弥心领神会,立刻去拎了一壶来,再不打扰他们,去佛堂外守着了。

    南枝要替她倒茶,但朱巧娥按住她的手,还闷闷不乐,“姐姐去告诉林府那个车夫,不必在下面等着了,我不回去,就住在这寺里了。”

    “这······”原以为在说气话,可如今倒像是真的,南枝左右拿不定主意,上去劝解,“这如何使得,再说还没有会上住持,若人家不肯呢?”

    可薛永却在一旁拍胸脯,“怎会?无名法师是最慈悲的,我之前受了一箭命在旦夕,他也没见我是个山匪而把我弃之荒野,必然是能留下巧儿的。”

    “何况,安置牌位本就诸多繁杂,可能一两日也不行的。”

    听见有人替自己说话,朱巧娥挺胸抬头,“姐姐若担心,便等会见过法师再说吧。”

    便又各自喝了两盏茶,缓解了口干舌燥。

    外面却忽然闹起来,又有哭声,薛永便派小子去打听,回来说:“是附近村子里受伤的农户,听说是被人压断了腿,没了去处才找到这里来。”

    “被何人压的?”朱巧娥一哆嗦,屁股稍微离了凳子。

    “这就不知道了。”派去打听的小子摇摇头。

    朱巧娥忙的收拾自己身上的针袋,转身就将自己的气恼抛之身后,咬了咬牙,“我要去看看。”

    南枝和薛永自然也跟着一路。

    门前挤了三五个小和尚,其中便有刚才接待他们那个,瞧见朱巧娥等人出来了,立刻走来与他们说话,“师父今天恐怕不得闲,各位施主若不嫌弃,小僧再收拾出来一间房,你们大可先住着。”

    而里面受伤的人连嚷了几声“嗳哟”,气是越来越不足,朱巧娥推开众人,来不及开口,先看了伤势。

    但伤者的亲眷见忽然闯出一个女子,竟还扯开他们儿子的裤子,实在羞耻,哭着扑上去,“哪里来的女人,还不速速放开我儿!”

    别看朱巧娥如此娇小的身躯,可这个时候,竟是两三个人也没有将她拉动,而仔细瞧过伤处,表皮溃烂不说,里面的骨头恐怕都碎了。

    “还好。”她手上都是血,只好用手肘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但这一句话更惹恼了众人,原本都被薛永拉开了,可也寻着空隙朝朱巧娥啐道:“我儿都这样了,你这无知妇人竟说还好。”

    南枝立刻拿来帕子替朱巧娥把身上擦了,也回骂过去,“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们姑娘可是连京城多少名医都要上赶着求学的,如今替你们家看病,已是抬举你们了。”

    纵使这边闹着,朱巧娥依旧面不改色,这点倒是越发像林景时,临危不乱。

    她扬起下巴,问道:“敢问法师,我要几味药,不知寺里有没有?”

    因此报上药名,并不是什么珍稀的,管厨房的小和尚回道:“有的,在厨房里放着。”

    “那立刻带这名女施主去吧。”无名法师的话稍微滞后。

    朱巧娥赶快起身,但还是在病患家人面前停留了一步,“你们儿子如今是筋骨具断,若不想下辈子留下残疾,我劝你们清净些,若吵得病人不得安宁,对伤口恢复是无益处的。”

    说完转身就走,薛永自是横着大臂拦住,朝朱巧娥的背影喊道:“巧儿放心,我必不会叫他们吵嚷的。”

    再一回过头,换上素日那穷凶极恶的眼神,哪个人不会被吓到,再不敢开口的。

    而小和尚带朱巧娥与南枝到厨房,找到她说的几味药材,“快,将这些药都碾碎,我还要借一口大锅熬些膏药出来。”

    小和尚见事情多,再叫了几个人过来帮手,又是倒油,找药的,忙了好一会儿。

    南枝将药碾好了立刻拿过来给朱巧娥过目,她满头大汗,先在一旁擦了擦,再过来用筛子滤了一遍,瞧着锅里也差不多滤好了油,需要再蒸发两个时辰。

    因此好生嘱托了管厨房的小和尚,“劳烦小师父替我看一会,切不要让水进了这锅里才好。”

    那小和尚点点头,“自然是好的,小僧一定拿出万分精神守着。”

    于是朱巧娥便让南枝带着药先过去,又回过身,思考再三,才把嘴里的口水咽下去,吞吞吐吐地道:“不知寺上可有酒?”

    她自知冒犯,在和尚庙里问有没有酒,一定是犯了大忌讳的,因而还没等小和尚们答话,她自己就先否定了,苦笑道:“怎么会有酒,瞧我问的什么话,我先走了。”

    但被小和尚们叫住了,“女施主请留步,师父平日里也替人治病,所以是有酒的,不过是在师父房里存着。”

    这一听,朱巧娥喜不自胜,连跑带跳地往无名法师房里去了。

    走进去,有薛永压制着,那几个人没有再闹,朱巧娥偷偷问无名法师要了酒,将药混着酒送入口内,再问薛永道:“可有匕首?”

    薛永不知何用,但还是从怀里掏出一把玄铁所铸的匕首。

    朱巧娥立刻在火上反复烤了四五遍,又浇了酒,正欲下手,又忽然转头,“我接下来要替伤者把烂掉的腐肉切掉,否则新肉长不出来,你们若看不下去,最好去外面等着。”

    无名法师念了一句佛号,小心问道:“这切除之法,女施主可有多少把握?”

    “自然是九成九,只要没人闹我的话。”

    眼前这姑娘不过十几,眉尖有一段风情,凝聚了春水之灵秀,有如蔓草般拥有强韧的生命力,澄澈的眼睛依稀放着光,说话干脆。

    如此,无名法师只好带着众人先去外面等候,只留了南枝与一名小沙弥。

    南枝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待了不过片刻就吐着出来,众人吓了一跳,各自揣着心脏不安定地徘徊踱步。

    总算是割完了一只腿,朱巧娥在纱布上抹好药,请那个小沙弥替其绑好伤处,再自个儿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再动另一条腿。

    适才切割下来许多烂肉,都用药覆上了,才敢叫外面的人进来。

    朱巧娥一言不发。

    其中的母亲马上扑倒在床前,哭得悲痛欲绝,怎么摇也不醒,便呜咽道:“怎么一点气都没了,不是你治坏了吗?早说便不要你治了,一个女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医术?”

    一众亲戚听闻,立刻怒目斜视,并一窝蜂上来欲找朱巧娥算账。

    薛永阻挡得了一时,眼看就要破了,无名法师在外劝了一句,“各位施主本是走投无路才送入贫僧的寺中,如若没有这位大夫,那贫僧也不能治,难不成诸位也是要怪贫僧了?”

    这话听着像是对朱巧娥的维护。

    突然从寺外跑来一人,也是一身破烂不堪,好像刚刚打了一架才来的,一见到朱巧娥立马喜笑颜开,“竟在这里碰见小妹了?”

    听见有人叫自己小妹,朱巧娥才勉强喘过来一口气,直勾勾望了去,原来是那日长亭内一起避雨的李二牛,所以才抿出一丝笑,唤道:“二牛哥。”

    众人听见他们是相熟的,率先拉走李二牛,忙问是什么情况。

    李二牛立刻笑说:“只遇见过一次,就是那回我去城里买药治我身上的疹子,那药就是朱小妹给的,二婶婶不是也用过,她可是神医,有她在这里,堂弟便不怕了。”

    那李家二婶婶是想起了那药,但还是抽抽噎噎道:“可如今你堂弟已被她给割肉割死了。”

    “怎么会?”李二牛面色灰败。

    只有朱巧娥觉得好笑,所以笑了几声,“谁说死了,既是割肉哪有不晕厥的,即便是从好人身上割一块也要伤几分神,更遑论重伤者,他晕了是好的,免得受痛。”

    这时无名法师已走到床前替其诊脉,果然脉象逐渐稳了下来,一瞧就是有活路的,“令郎一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这些人还是更信无名法师些,听完此话,个个都垂下头,几番想与朱巧娥道歉或感激的都说不出口。

    唯有李二牛听说保住了,立刻朝朱巧娥拜了拜,“多谢小妹救命之恩,于我们全家都有大恩的。”

    然后才好顺着台阶下与她道歉,不过朱巧娥也没放在心上,只不过吩咐了几句,这几天不可擅动,等药膏制好了,再能好得快些。

    无名知道是薛永带着朱巧娥来的,于是几人就往佛堂里去了。

    “我是想将父亲的牌位安置在寺中,也好过冷冷清清在外头。”朱巧娥双手合十,耐心向无名求道。

    “阿弥陀佛,施主面善心慈,有以德报怨之德,佛祖必会庇佑。”

    无名秉正于佛前,替朱巧娥念了几遍经文佛号,才缓缓转过来,他身披袈裟,貌似看破红尘,可眉心那一道深陷的竖纹却始终为尘世所忧烦。

    “如此说,法师是答应了。”薛永总算是替朱巧娥办好一件事,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

    朱巧娥当然也高兴,便跪下来再拜了一回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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