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即将逝去,不怕冷的家伙已经穿上了线衣秋裤,男孩已经开始露出冻成青紫色的脚踝,几个女生卸下高领毛衣展现漂亮得发红的脖颈。
池欢没什么换季的意识,只觉得冷。
这个冬天真的非常难捱,比她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冬季都要冷冽。
妈妈那时的精神状况就已经出现端倪,经常摔碗,无缘无故就对自己发火。严重到池欢跪在地上,用膝盖摩擦地板,拖着自己过去收拾碎瓷片的模样,她都可以无动于衷。
因而,入冬之前她为池欢做的那套厚厚的棉裤,也未有机会提醒她何时该换下来。棉裤像书里写的那样,仅仅是放置在地面上就能立起来的程度,而妈妈那沉重且反复无常的爱,时常画上难堪的休止符。
她一步步迈着,艰难地向前跨步。放学后的长夜慢慢开始缩短,那天的天气预报没有预料到雨夹雪全都下成了雨,池欢的挺立的鼻尖同空气中的冰点进行了亲密接触。
前方有一对男孩子举着一把小小的伞,在狂风暴雨中奔跑着。他们的衣角被雨水打湿,皱皱巴巴的黏连起来,尾巴一样拖在身后。
路的尽头漆黑一片,两个人不慌不乱,微笑着踏入黑夜。
“……孤独是冬夜下的雨,孤独是清晨的叹息。”
童稚的女声在身后轻轻唱出声音,池欢以为闹鬼,猛地回头一看。月光下的地面坑坑洼洼,水面和泥地分不清晰,两双白色沾灰的帆布鞋被水淹得很彻底。
她不由得抬头,从修长的双腿到宽松校服遮盖住的腰胯,再望向男孩凸起的喉结,削尖般的下巴。湿润的双唇,以及亮闪闪的眼眸。
是林跃河。池欢意识到自己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遍,不认识的也都该认识了,索性就硬着头皮跟他打了声招呼:“林同学,晚上好啊……”
林跃河报以微笑,柔声答了句“晚上好”,不忘牵紧手里泥塑般的小娃娃。粉嫩的红唇似乎是被精细雕琢过,小女孩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池欢,眼里都是欢欣和喜悦。
她试图凑向面前裹成球的可爱姐姐,夜晚的雨掺杂着不小的风,吹得小女孩的发丝到处乱跑,一会儿糊到脸上,一会儿又飘进雨里再湿漉漉地垂落下去。
他把小娃娃往怀里带了带,摸到冰冷而湿润的发丝时,担心地皱了皱眉。路灯下摇曳着三个人一前两后的身影,池欢被淋得也不轻,林跃河从挎包里拿出一把多余的伞,递给池欢。
“拿去用吧,你家应该还有很长的距离。别感冒了,明天还有课。”
池欢抽了一下鼻子,含糊着说:“这怎么能行,我……”
林跃河看她局促的模样忍俊不禁:“不是白借给你的,拜托你交换一个东西好吗?”
“什么东西?”
女孩忍不住把冻僵了的鼻尖往围巾里缩,仿佛受到惊吓的小鹿尽可能将自己暴露在外的皮肤都收到温热的内脏附近。林跃河伸出手的那一刻,池欢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两人反应过来之后都面露尴尬。
他悻悻地收回手,路灯下昏黄的灯光让粉嫩的指尖熠熠生辉:“你有没有多余的头绳?”
池欢低头瞄了一眼发丝乱飞的女孩,心下了然,行动也更加自如起来。她用手指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一摸就将自己的发绳拆了下来,放在手掌心摊开给他:“有啊。”
红色的头绳放置在白嫩的手掌间,色彩鲜明而突出。林跃河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那你用什么?”
池欢自在地把头发都拢到围巾里,有些因为太长塞不完全,鼓出一个大大的弧度来,从远处看来就像是头上带着厚重的毛绒帽。林跃河用手指拿起发绳,向池欢表达感谢,趁她在黑暗中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把缠绕着的两根发丝环绕在自己的指尖上。
他的轮廓在雨中也那么清晰。林跃河帮妹妹带好发绳,用温热的手掌胡噜了一下她柔软的毛,引导她说:
“快谢谢姐姐。”
天知道这个小娃娃有多么可爱,长得漂亮性格乖巧,身高还不超过林跃河的小腿。她奶声奶气地对着池欢讲:“谢谢姐姐!”
冬季冷冽而漫长,有人在无惧流言放肆奔跑,有人故意制造完美邂逅攻略意中人……在雨中取下的红色发绳,第二天没有准时还回去的伞,可爱女孩在夜里轻哼的歌曲,男孩偷偷藏起来的发丝。
——羁绊是一座长长的废桥,有人用点滴筑成坚实的石块,慢慢填补出安全的桥梁。
“我的妻子,请问今晚我们可以共进晚餐吗?”
池欢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掉在屏幕上,在寂静的房间里激荡出不轻不重的回声。那根鲜艳的红色头绳,从他下车迈向民政局的每一刻里,都埋藏着无数次让她发现并为之感动的机会。
可惜,很多事情都是即将坠崖的飞车,谁也不知道坐在这里的人将要在什么时候丧失自己的生命。所以一切变得未知。
他们就曾乘坐过飞驰到路崖边的飞车。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一念之差会给对方造成什么不良印象,所以一步步都走得那样艰辛,那样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这次,她不想再无动于衷,将知晓的全部心意都视作从未发生。
在这一次,她不想再错过了。
池欢唯有竭力压抑自己的哭声,还有那些呼之欲出的情感。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好,我等你回家。”
不出三日,林跃河就查到了是谁在背后放出消息。
愚蠢的鬼不是别人家的鬼,就是自己的经纪公司分配好的助理老梁。
以往的破事,他都不屑于跟老梁计较。其实他更应该去感谢某一次老梁不老实的操作,能让自己和柳真联手制造一场惊心动魄的骗局,把池欢框进这个充满危机的迷雾当中。
可惜,这次的新闻并不仅仅是涉及到自己。只要有池欢在,所有的瑕疵即使再怎么微小,都将难以忍受。
“你怎么敢?”
林跃河坚硬的皮鞋底踹向老梁脆弱的胸腹,他一只手拎起男人的衣领,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狠狠地打了下去。
舆论铺天盖地,池欢每天都能看到林跃河冲上热搜,数不清的词条整齐地挂在排行榜上,热度经久不衰。有不少圈内人和圈外人都仔细分析过,林跃河这次大概是自毁前途。
上升期的演员并不是严令禁止谈恋爱,但绝对不能允许任何人出现脚踏两只船的多段恋爱行为。
当晚,林跃河就在社交平台上晒出了日期崭新的结婚证,还有当天拍摄的结婚照,顺便给自家老婆打了个码。红色背景图上女孩的衣服款式与新闻照片如出一辙,很显然,他们是领完证以后,回家进行了一顿你侬我侬的烛光晚餐。
到底是不是你侬我侬,可能这辈子也只有两位当事人才知道了。自家的偶像沉冤得雪,在网络骂战中郁郁不得志的粉丝们此刻挺直腰板,用事实回击那些造谣的黑粉和无良媒体。
“清白之人无需多言。”
“清清白白,合规合法。”
“拜托某家女明星也别捆绑我家哥哥了!有这功夫,自己多拿点作品出来不香吗?”
当然,也有很多人因此脱粉——
“结婚了=脱粉了。”
“男人单身一枝花,林跃河已经不是鲜花了。”
“背着粉丝找嫂子?滚吧。”
池欢一直以来都有鼻炎,很懂得喷嚏卡在一半打不出来的感觉。林跃河给她的独特感受,并不是打不出来的喷嚏那样闷塞,而是想尽办法望向蓝天白云,终于找到金红色太阳闪烁着刺眼的光时,一瞬间打出喷嚏的失重和茫然。
纵使那样的感觉再空荡,再难以形容,也惟有这样的光才能让她有机会打出这个喷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应对之法。
——可能这段婚姻关系,就是命中注定吧。
距离新闻出现的第四天,林跃河跟经纪公司协商解约,动用关系提前终止了老梁的劳动合同,将他从娱乐公司正式除名。此外,他豪爽地赔付了将近千万的违约金,大方宣布自己退出娱乐圈的新闻。
没有所谓的新闻发布会,也更无从提起什么粉丝送别会。林跃河结束了演员和偶像生涯的最后一天班,就给池欢打了电话,要求她去自己的家里做顿饭吃。
电话里传出沉稳有力的男低音,池欢无端听出了一分凄凉。也许是她脑补过度,也许一切都是假象,其实林跃河平日里向来没有这样脆弱。退出娱乐圈这样的浑水缸,他应该感到开心才对吧。
“好。”
正巧她今天来取一份落在这边的u盘,便欣然答应下来。她面对锅碗瓢盆和各类食材,还有身后正在拖地的阿姨,心底里无比疑惑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不能交给家里的阿姨去做呢。
池欢简简单单地为他做了一份炒面,随意摆在了餐桌上。
炒货店的糖炒栗子总是要等很久,池欢每每匆匆下班过后,看人山人海的小吃街,烟缕似的长长队伍,总是要咽着口水打退堂鼓,灰溜溜地走到家里倒头就睡。
即使心里再想也没有付诸过一次实践,因为她知道那队排起来究竟有多麻烦。林跃河风尘仆仆地进门,手里提了一袋冒着雾气的东西。
池欢隐约闻到板栗壳上的黏腻味道,只想林跃河大概是从小吃街绕路回来,蹭了一身的饭香才赶回家。一定是饥肠辘辘了吧,也难怪他心血来潮想吃自己做的饭菜。
就在她准备去厨房里看一看泡好的米能不能煮上几碗粥的时候,林跃河把袋子放在桌子上,与池欢对视时用手指点了点它:“趁热吃。”
她当天饱腹感颇强,人吃饱了就是容易犯困,这句话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池欢揉着胀胀的肚皮走进卧室,脱力一般地坠到床上,做了一个绵长的梦。
在梦中的无数张脸,她想分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被爱,谁是去爱。池欢总想要去看。无论是年少时背信弃义的渣男父亲,还是如今与自己有着法定关系的林跃河,她都想要看清楚他们的真实面目。
但她忽略了一点,池欢忘记这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会在不经意间交织成一张网,有些网浮于表面,而有些则深埋地底。
并不是所有的边界都能用视觉掰扯出泾渭分明的鸿沟,显现出明明白白的格局。会看的人不一定会听,会听的人不一定会感受,会感受的人不一定用心。
林跃河是少数的用心之人。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