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日头灼灼。
呼吸间仿佛都有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即便沿着学舍外树荫遮蔽的回廊,走上半盏茶的功夫也能汗流浃背。
往日鲜有人至的临松阁外围了不少刚下课的弟子,少年人们三三两两倚在木桥边,商量着明日修炼选哪片林子最凉快。
远远见到有先生来,他们便理一理院服上的褶皱,作出一副恭敬的姿态,只为了能多蹭一会儿避暑阵。
然而,临松阁内的气氛却远不如外面轻松。
案几上专供教习先生用的青釉香炉烟气袅袅,外面流火似的,室内却因为处在阵法正中间,驱散了炎炎暑热。
学院管事翻着名册,感受到独属尊者的威压,寒意渐渐从背后升起。
“内门弟子改拜入他人门下,理应两位仙尊都要留印确认。”冷汗沿着额角滚落,他有些头大般看了看眼前的两人,“不知…清寂仙尊何在?”
黎止睁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
他怀疑自己没睡醒,不然房顶为什么是一片看不出所以然的雕龙绘凤,而不是他熟悉的卧室吊灯。
他闭上眼睛,三秒钟后却“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昨晚黎止刚辞职,摆脱苦海无边的社畜生涯,准备收拾东西去自己早就看好的适宜养老城市定居。
然后今天醒来就穿书了。
源源不断的记忆涌入黎止的脑海里,他的面容逐渐扭曲。
两周前表妹借了他的平板,还回来时主页面多了个绿色的小说软件。
黎止偶尔也会看看小说打发时间,故而随手点了进去,从一排很长的书名里随便选了篇封面是只彩色小鸟的。
男主名叫谢时宴,是修真门派的大弟子,作者用了很长的文字描绘他根骨奇佳容貌绝美,还在不经意间透露他无双亲的过去,总之一看就是标配主角。
黎止本以为那就是篇常规修真文,没想到越看越不对劲。谢时宴周围的人好像都对他很图谋不轨,今天竹马牵他的手,明天师弟壁咚他,后天师尊又把他叫去单独辅导,并且作者还时不时就在某一章正文结束后统计这三人的人气。
他看了半天才明白,这是本耽向买股文,三个攻哪位人气最高,最后谢时宴就会和哪位在一起。
黎止看到一半,出场的角色十个里八个喜欢谢时宴,但九个都直接被带光环的三攻打败。一位清寂仙尊也对谢时宴怀有好感,但行为却不似其他三人那样明显,于是多活了好几章。
可惜没有主角命,后期谢时宴困于心魔,其他人都趁机使关系更进一步,唯独清寂仙尊跳出来让他们远离,以保证谢时宴平安渡劫,结果反被师尊找了个借口斩于剑下。
然后,出现了让他心梗的一幕!
作者可能是想升华一下这个角色,清寂仙尊临死前一直念着谢时宴,对他说:“唤一次我的名字吧,我叫黎止。”
……
你叫什么???
有名字早点说不好吗?
他点开目录,那只彩色小鸟也不知是软件自带图标还是什么,明晃晃的出现在了屏幕右下角,睁着漆黑的豆眼,仿佛嘲笑。
黎止一时间找不出词汇描述自己的心情,他直接翻到结局,想着看看谢时宴最后和谁在一起算了。
文的末尾是作者自己复制并回复的一些评论,其中一条最长也最醒目:“好心疼黎止哦,感觉适合重生耶!再来一次只想小谢幸福,于是心甘情愿退居幕后帮助几个攻追小谢,结果小谢反倒爱上他qaq”
黎止心说你可别折腾了,没想到作者回了句:“好香!早知道把他也加进来了,话说还真的就他没害过小谢…”
黎止看到“加进来”三个字眼前一黑,连谢时宴跟谁好都不看了,迅速点击返回,选择性忽视了后面的内容。
他退出的动作有多潇洒,现在坐在床上的姿势就有多狼狈。
在那个利用少有的摸鱼期间选好的城市,黎止甚至连房子都买了两套,就等着开启包租公的幸福生活。
现在可好,直接穿成和自己同名的炮灰,变成修真界开启新生活了。
黎止还在悲愤,心头却忽然传来一丝异样。
这种感觉似乎经历过很多次,是有人进了他设下的护山大阵里。
黎止刚穿来还不熟练,无法立时判断来人是谁以及行至何处,只能迅速起身整理好床榻。
不多时,门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黎止尝试闭眼感知,发觉来人是自己唯二两个徒弟之一。
黎止推门而出,然而不等他开口,来人便“砰”地一声跪地长揖:“弟子有罪,不能再追随左右!望师尊成全!”
此人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了身喜庆的紫红色,正是他的大弟子贺长帆。
哦对,他想起来贺长帆不知走了什么运被现今仙尊之首,昭羽仙尊看中,已经改为拜入昭羽峰门下,就等着今天办手续。
和他同名的这位清寂仙尊日常不修边幅,为人脾气古怪难以沟通,时常在弟子下学时站在旁边用阴森的目光打量,据说还会对着花草石雕自言自语。修真者大多讲究风度气质,很是不喜这种怪异举动。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真正让人心生疑窦的,是不知何时传开的言论。据说有人翻出清寂仙尊的来历,发现他并非在出云宗长大,而是十几年前进了化神境后才拜入宗门的。
除此之外,他几乎未在人前展露过修为,就连去尘诀这种基础法术都没有过。对门内弟子就是一人扔一本剑谱,演示时也仅用剑意,不动灵力。
总之是仙尊,但传言一大把,威望聊胜于无。每年外门优秀弟子拜入他门下的寥寥无几,现在就只剩下去年来的贺长帆与贺长风兄弟。
而他们选他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六年前清寂仙尊从魔修手上救了他们二人。现在,兄长贺长帆准备跑路了。
大约一个月前,贺长帆就时常不见人影,偶尔还会带着昭羽峰特有一些灵草回来,清寂仙尊不知是装看不见还是真无所谓,也不戳破。直至三日前,贺长帆来请示要转籍,改入昭羽仙尊门下。
黎止倒没什么感觉,员工一旦生出辞职的心就再也留不住了。他与贺长帆可以说是素昧平生,毫无伤心难过的感觉。
黎止轻咳一声,努力作出高冷的表情,淡声道:“你既已下决心,去就是了。”
闻言,贺长帆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清寂仙尊一向寡言,声音也僵硬刻板,然而今日不知为何,虽说嗓音也不带什么情绪,却莫名让他有些发怵。
想起昨晚一群师弟围着自己恭贺的模样,贺长帆一咬牙,硬着头皮开口:“管事说…转籍一事,需得两位仙尊都留下印信……”他大概也自知理亏,越说声音越小。
每位高境尊者都有自己的修行路子,修真界重视门派传承,改换师尊这种事理论上不禁止,但从来没人这么干过。除非仙尊堕魔,否则哪怕云游消失个十几年,顶多也是由他人代为照看,全无改换门庭一说。
可惜到了他这儿,贺长帆要改拜昭羽仙尊为师的消息一传出,不仅没多少人鄙弃,众人反而羡慕得不行,请贺长帆讲述经历就不提了,还有甚者要为他庆祝,仿佛是逃离什么苦海。
如果说他转入昭羽峰门下是打清寂仙尊的脸面,那现在要人亲自确认,几乎可以说是跟当众受辱没什么分别。
黎止刚想说那去吧,就见贺长帆猛然直起身,斯文白静的面皮上泪水纵横,带着哭腔悲怆道:“都怪弟子的灵脉有异,无法练习师尊的剑法。往后没有弟子,您一定要保重啊!”
用这个做借口,倒确实还算过关。
黎止垂眸看着贺长帆跪在地上以手掩面肩膀直抖,哭得气息不稳肝肠寸断,不知为何觉得有点想笑。
很显然,他表现过头了。
在黎止有限的记忆里,清寂仙尊这一年里见他都不超过十次,让他练的剑谱似乎也是基础剑法。还真是看清寂脑子不好,就拿他当傻子糊弄啊。
也未必是糊弄,这贺长帆恐怕是内心喜悦过头了,以至于很难仔细琢磨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感情,有什么表现。
黎止不着痕迹地摇头。
这演技,照他差远了。
行吧,仙尊估计是拿死工资,少带一个徒弟就多一点休息时间。
黎止抬起头目视前方,用轻叹掩饰欣慰:“走吧。”
贺长帆连忙用手上未沾洋葱的一面擦干眼泪,用力眨了眨通红的眼睛,起身拍拍灰尘跟了上来。
清寂峰是出云九峰里最偏的一座,到临松阁的距离也最远,但问题不大,因为他们这个境界不用步行。
离开衔月观后,黎止停住了脚步。
即将出避暑阵,周身温度明显升高,热意仿佛与鼻尖一步之遥。两旁树木高耸入云,绿意葱茏,蝉鸣声声入耳不绝。
黎止不动,贺长帆便只能忐忑地矗立在原地。
见对方半晌没有声音,贺长帆担心他像以前一样突犯癔症失去行踪,尝试着开口同他说话:“师尊,我弟弟小风他少年心性。此事乃弟子一人之过,待他回来…”
“知道了。”黎止终于想起来瞬移的法诀,生怕他再表演哭嚎,头也不回道,“贺长风是我的徒弟。”
说罢,黎止闭目心中默念,顷刻间疾风骤起,两人衣袂翩飞,不消半柱香便落到了临松阁前。
作为四大门派之一,出云宗三界九峰七十二山,意思是三位大乘尊圣各自划一片地,九位化神仙尊各自选一道峰。
按这个规律七十二位教习先生与管事应该各自挑个山头,但很遗憾大部分山要单独划出来种草药建场地等等,实际最终能匀给他们的好像也就十来座。
而临松阁就是教习先生的办公室,包括整个学院的办事处都设在此。
两人进入阁内时,只有学院管事迎了出来。
“昭羽仙尊有要是在身,已经先行留下印信离开了,二位这边请。”
贺长帆表情还有点愣,黎止倒是一副速战速决的样子,飞速在卷轴末尾处落下一个类似姓名章的东西。
黎止想再掐个瞬移诀回去,却隐隐感觉自己丹田内有些发空,于是便装作想散步,同贺长帆一起从大门走了出去。
……走进门前围在一起避暑的弟子当中。
两人一出现,瞬间收获了无数目光。
“贺…贺师兄,清寂仙尊?”
有反应快的下意识念出名字,周围人便陆续起身跟着问好。
贺长帆刚想应声,就听见旁边的人忽然唤了自己一声。
“长帆。”
清寂仙尊寡言,声音却很清越。
身材颀长、腰背笔挺的男人第一次当众缓缓抬起头,漆黑明亮的眼眸中带着水泽,像是撒了一把澜心湖夜里细碎的星斑,空气都能映出半分微光。
“山长水阔。”那人的笑意轻得仿佛转瞬即逝,“自己珍重。”
白衣身形渐远,一众弟子却怔然如梦初醒般,视线忍不住似的跟随其后。
清寂仙尊也曾从村里人鄙弃的眼光中救下兄弟二人,为他们安排食宿,给他们铸剑。现在他走了,那人却说长风还是他的徒弟。
贺长帆实打实红了眼眶喃道:“师尊…”
黎止边走边掩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就说演技照他差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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