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疾一开始冒头,其蔓延速度便一发不可收拾。时至当天下午日落之时,已经陆续有十多名灾民出现咳嗽呕吐的症状。
眼瞧着远处天色渐沉,刚给灾民送完热水回来的秋儿,见韩芷还守在灶前,当即心疼的走上前:
“小姐,奴婢来看火,你去歇会儿吧。”
韩芷抬袖擦了擦额头上被炭火烤出的热汗:“我没事,那些灾民怎么样了?”
秋儿心情沉重的垂下脑袋:“不太好。”
“怎么了?”
秋儿想起方才看到的场景,强忍住心底恐慌蹲到韩芷面前:
“小姐,要不你还是回城吧,这里的事都交给奴婢们来做。”
韩芷将手中的干柴塞进灶里,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秋儿赶忙从后方追上前拦住她:“小姐,你别去。”
“我过去看看。”
“别去看了,有安大夫在那儿守着他们,不会出什么事的。”
韩芷认真的看了她一眼:“秋儿,你实话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奴婢……奴婢方才给那些月疾发作的灾民送药,发现他们腿上的皮肤,有些已经开始溃烂了。”
秋儿这话一说完,就赶忙拉住韩芷的手,语带哭音的道:
“这里太危险了,小姐还是回城吧。只要把那些灾民的情况说与侯爷听,他一定会护送你回城的。”
韩芷:“安珩可瞧见了那些灾民开始溃烂的皮肤?”
“奴婢不知道,但是安大夫一直在救治那些灾民,想来心里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有多糟糕。”
“我去见侯爷。”
韩芷丢下这句话,就急匆匆朝灾民区五里外的临时隔离草棚走了去。
草棚外,越岂正在同薛徽商议如何破解周崇要改立太子这步死棋,瞧见一抹瘦弱的白色身影从远处走来,吓得他赶忙拿过早前安珩给他的护体药,朝那身影跑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
韩芷看了边上尚在修建草棚的士兵,牵住越岂的手将他带到旁侧。
“我听秋儿说,那些月疾发作的灾民,有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如今仅靠安珩一人,根本救治不过来,还得找来更多的大夫帮忙才是。”
越岂安抚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将安珩给的护体药喂到她嘴边:
“别担心,我已经吩咐了人去寻大夫,这是安珩给的药丸,对身体有益的,你先服下。”
韩芷顺从的将那药丸吃进嘴里,虽然心中不愿意承认,可还是开口道:
“月疾太危险了,如今无论是人力物力,仅靠我们根本无法将它压制住。所以我想,还得将此事闹开,引得朝中众臣无法再忽视它,才是上策。”
至少这样治疗月疾救治灾民的任务,就不会全压在越岂身上。
越岂抬手替她扶了下头上的发钗:“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不止是这个。”
韩芷回头看了眼那些躺在草棚外,捂着嘴咳得满脸通红的灾民:
“月疾来势汹汹,若是不能抓住病症发作前的这些日子进行诊治,这些灾民的命就会被夺走,积攒许久的民怨,也会随着一个又一个死去的灾民逐渐爆发。到时整个大梁就乱了,大梁若是乱了,那一直杵在边境对我们虎视眈眈的胡兵,能放过这个机会吗?”
时疫虽凶残,可若真做对比,它远不如那些野心勃勃的侵略者来得凶狠残暴。
国若破了,四海无家,他们又要在何处安身。
越岂听她这么说,也紧皱起了眉头。
后方走来的薛徽闻言,忍不住开口道:“韩姑娘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如今京城外时疫尚且到了此等地步,其他各地州县只怕情况早已经无法控制。若是再一味隐瞒压制,事情只会越来越棘手。”
薛徽这话刚说完,在旁侧给安珩搭手帮忙的允棠,就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
“侯爷,草药数量不够了,尤其是清血凝气用的葛根、红曲,现在已经用完了,必须马上派人去买来。”
“我即刻安排人去买。”
越岂刚应下买药一事,草棚里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呕吐声,允棠闻言不敢迟疑,赶忙掉头又跑了回去。
远处天边的最后一抹暮光已经消散,负责搭建草棚的士兵寻来了一些浇上煤油竹筒,准备点燃后用来做夜灯使用。
韩芷随越岂站在荒草地里,仰头望着天上越来越明亮的月亮,哑声道:
“侯爷明日入宫去吧,这事已经不能再拖了。”
过几日便是周岁欢远嫁北境的日子,这个时候将时疫之事闹开,势必会惹来许多麻烦,可如今事急从权,已经容不得他们再迟疑了。
夜色沉沉,晚风伴着清寒的月光,轻抚立在桃树枝头的粉白花瓣,四下寂静,独剩城西皇家别院里的灯笼火烛燃得正旺。
胡王四子煦朶王此时正立在别院正殿的窗边,一只凶猛的虎鹰乘着月色飞到窗前,将嘴里叼着的东西吐在他手心后,就又飞了出去。
望着手心被人裹了蜡的纸团,煦朶王手下微微用力,那些白腊就从纸团外碎裂开,露出了里面写着几个中原汉字的信纸。
站在他后方的婚使挞坤不识汉字,好奇道:“那人都写了什么?”
煦朶王签开那信纸,用北境话念了一遍,便合上那信纸走到了烛台边。
待到那信纸被烛台的火苗舔舐殆尽,他才笑意冷森的道:
“昔日的雄狮老了,生了几个崽又都是没长牙齿的软骨头,大梁也是时候该败了。”
挞坤闻言有些兴奋:“那要不要我们即刻传信给王上,让他带兵直接攻打到这里来。”
“不慌。”
挞坤:“如今大梁皇帝都不行了,我们还要等吗?”
煦朶坐到一旁的椅子里:“大梁皇帝是不行,可只要有一人还活着,王上就无法带兵打到这里来。”
“谁?”
“西北战神将军,也就是如今的顺成侯,越岂。”
挞坤是在战场上同越岂交过手的,如今一听到他的名字当即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煦朶王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安慰道:“怕什么,大梁人最擅长内斗了。我们杀不死的人,自有人能替我们杀死他,只要他死了,大梁就再无还手之力。到那时王上再起兵进攻,岂非事半功倍。”
“王爷所言极是。”
第二日一早,玄英殿前就跪满了一地官员,以户部尚书为首众官员更是啼哭不已,闹得好不容易睡着觉的周崇,又被他们从睡梦中吵醒了过来。
“去叫他们都给朕滚!滚!若有谁敢抗旨,就直接拖出去砍了。”
喜祥闻言,赶忙扶着头上的太监帽跪倒在地:“皇上,朝中百官都来了,奴才已经劝了好几次,可他们就是不走,奴才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周崇扯过身上的被子,砸到他身上。
“朕要你去把那些不听话的,都给砍了,你没听见啊?”
喜祥头顶着一床被子,身子瞬间跪得更低了。
“可那些大臣都不走,奴才总不能把他们都砍了吧……”
周崇被他气得半死,将手旁能砸的东西都砸完后,还觉不太解气,便跳下龙榻赤着脚又给了他几下。
“刘全呢?这几日怎么都是你在朕跟前伺候,刘全跑那儿去了!”
喜祥:“回皇上,干爹他之前出城救济灾民病了,恐把自己身上的病气过给皇上,这几日便都在宫外宅子里养病。”
“什么病需要养这么久?即刻去把他给朕找来,只要没病死,拖也给朕拖进宫来。”
喜祥不敢迟疑,忙点头应声:“奴才这就去。”
说完,他将丢了一地的被子枕头收拾好后,就安静的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外,那些百官一见他出来,全都焦急的拥了上前。
“喜公公,皇上怎么样了,可有说要见我们那个人?”
喜祥何曾见过此等阵仗,好一番告罪求饶后,道明自己是周崇叫出来去找刘全的,才终于从众多官员的围堵下脱开手。
喜祥走后,众多官员看着面前大开的殿门,只觉悲从心起,好些年岁较大些的官员更是捂着胸口指天开骂了起来。
“圣人有云:君承天意,下统万民,当以仁爱做则,心系万民生死安危,不可只图一人喜好。如今各地时疫爆发,民不聊生,陛下却蜷居宫殿不见我们,难道陛下不要这四洲子民,不要这大梁江山了吗?”
胆小些的官员闻言,赶忙回头看了眼宫殿的方向,生恐周崇听见这话突然从宫殿里杀出来,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陛下!陛下!你倒是出殿见一见老臣啊。老臣跟着你治理江山二十余载,难道你真要老臣又随着你,眼看着这大梁江山就此倾覆吗?”
殿外大臣每说一句,周崇就在殿中砸一样东西。
事到最后殿中一应金器摆件全被他砸了个稀碎,一众宫人吓得缩在角落大气也不敢出,他终于走到案桌前取出昨夜就写好的圣旨,赤足出了殿。
本来还在殿外嚎哭的大臣一见有人影从殿内出来,全都吓得噤声埋头跪在了地上。
周崇站在殿前台阶上,望着下方跪了满地的官员,面色不善的道:
“你们方才不是骂得挺好,怎么不骂了?”
户部尚书许清闻言,连忙拱手应道:“如今各地时疫爆发,经了洪涝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灾民,又死了许多。臣恳请陛下下旨,全力整治时疫,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百官连忙和声附议:
“恳请陛下下旨,全力整治时疫,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周崇冷着脸看了眼许清:“你是户部尚书,如今银库情况如何,难道还要朕来提醒你。”
“银库这几年确实亏空严重,可也不能因此不顾百姓安危。”
许清此话说得大胆,跪在他身侧的两名官员,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周崇却难得没有生气,而是语调平缓的道:“灾民要救,时疫要治,西北丢失的城池也要拿回来。可在这些事情之前,朕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许清本想问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三件事情更重要,就见周崇将自己手中拿着的圣旨,递给一名站在玄英殿门前的太监。
“把这个念他们听听。”
太监接过圣旨小心翼翼的大开,粗略扫完里面的内容后,就硬着头皮大声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五子周熵自立为太子以来,行迹疯迷、言行无状,致使上天降威相惩,朕每每念此深感惶恐。特此下旨以令,即日起废除周熵太子之位,封为静王,钦此!”
猝不及防的废太子圣旨,叫在场一众百官都有些缓不过神。
尤其是早前就一直站在周熵这边的官员,此时一个脑袋两头蒙。
周崇:“各位爱卿听完朕的废太子旨意,可有什么异议?”
南平侯同几个交好的官员闻言对视了一眼,最先开口道:
“陛下是天下君主,太子德行有亏,被废也是陛下顺承天意所为,臣等并无异议。”
周崇听完他说的话,又看了眼跪在最首端的许清:“许爱卿有何看法?”
“臣今日入宫乃是为救灾民而来,对陛下废太子的决定,并无什么异议。”
周崇:“许爱卿没有异议便好,既是如此,那改立太子一事,朕不如今日就一块办了,正好你们人也齐。”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任性,早前周熵一党的众官员脸色都有些难看,薛徽更是气得连话也说不出。
见无人阻拦自己的提议,周崇当即对身边的太监道:“去取笔墨来,朕要当着这些忠臣的面,给他们再立一个太子。”
太监依言急匆匆跑入殿取来笔墨,周崇竟真的提笔开始写起了圣旨。
正在他写到一半的时候,越岂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口了。
“皇上,臣以为改立太子一事,不可如此草率。”
周崇停住笔看了他一眼:“那依顺成侯所言,这改立太子一事,如何做才不算草率。”
“改立太子乃关于朝局的大事,臣以为还得等时局稍稍平顺些,再做决定。如今的当务之急,应当是如何救治各地灾民治疗月疾。”
南平侯:“顺成侯此言差矣,越是时局不稳之时,国家才越需要早早立定太子,以免后面出现什么突然状况,朝中却无人可以主持大局。”
越岂冷看南平侯一眼:“照着南平侯这么说,是支持皇上改立太子了。”
“本官自然支持皇上改立太子。”
周崇:“你们别吵了,周熵无能太子之位就是给他,他也坐不稳。如今朕的膝下,适龄的皇子,也只有周隽一人,既是如此那太子的人选,也没什么好争议的。至于改立太子一事,更不是你们同不同意就能轻易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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