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的长道光影昏暗,挂在壁上的烛火被长道钻入的风扑得弱了些,暖黄携蓝的火芯艰难的跳动了几下,带得地上几个暗卫的影子扭曲又狰狞。
虎钉入骨,沈绝额间冒出的冷汗几乎浸湿整个前襟,可即便是这样,他在听到韩芷最后那句话时,还是吓得脸色一变。
他还不能死,薛蕴如今下落不明,他还要留着这条命回到西北,向薛蕴请罪。
烛火的暖光给韩芷清艳的小脸渡了一层光晕,也越发衬得她琥珀色的双眸,冷意泛沉。
“如今太子被废,皇后与薛家皆受牵扯。侯爷以为照着南平侯与五皇子的性子,他们会放任你过得这么轻松吗?”
越岂抬眸看了眼沈绝:“曾广。”
“属下在。”
“拖下去处理干净。”
曾广神色无波的应了一声,当即带着两个暗卫就将沈绝拖了下去。
暗门内侧,申寒听着外面的动静,垂在膝盖上的手暗暗收紧些。
怎么会?
当夜刘全亲自带人将整个燕王府都围了起来,周岂怎会没死。
申寒这边思绪尚未明,一道黑影就自暗门走入,站到了他面前。
他艰难的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面容陌生,同他昔日主子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的男人,哑着声音开口:
“不知侯爷将草民绑来此处多日,到底意欲何为?”
越岂冷着脸望着他:“费成,当日燕王府被围,一应家仆皆死于御林军之手,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申寒久不听人叫他费成,如今经越岂口中这么一喊,倒将他吓得身子一颤。
“草民不知侯爷在说什么?”
越岂背过身,望着室内的一地烛光,嗓音平缓低沉:“你若是不愿说,本侯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
申寒苦笑一声。
“草民东躲西藏多年,活得连那暗沟里的老鼠都不如。死,对草民这样的人来说,早就不足以为惧。”
越岂:“你既然不怕死,又为何要在长安城中东躲西藏多年,一直苟活至今。”
“怕不怕死,跟要不要去死,是两回事。”
越岂没看他,抬步往坐在椅子里的韩芷走去,边走还不忘对身侧的暗卫吩咐:
“将他带出来。”
暗卫领命,当即走上前将申寒身上的铁锁打开,押着他往外走去。
待在暗处久了,申寒乍一见光亮,还有些不太习惯。
坐在椅子里的韩芷望着他的举动,清冷的眸子微闪了一下。
也就在这时,一个暗卫拿着披风从外面走入,递到了她面前。
“夫人,披风到了。”
韩芷刚要伸手接过,越岂就抢在她前头将披风拿起抖开,盖到了她身上。
系完披风带子,他又伸手握住了韩芷的手指,感受到她手心的凉意,当即自责的道:
“这里寒气重,我不该带你来的。”
韩芷浅笑了一下:“我没有这么娇弱。”
“审完他,我就带你出去。”
“好。”
申寒被两个暗卫绑到十字木架上,因为他实在是太过瘦弱了,哪怕暗卫将木架上的铁链收到最紧,可看上去还是松垮垮的。
“侯爷可还记得他?”
越岂:“记不得了。”
如今时过多年,昔日王府之事也只余下睡梦中的那些零星碎片,唯有那一晚的雷声与大雨历历在目。
韩芷感受到越岂低落的情绪,当即回握住他的手:“侯爷,别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直陪着你。
这句话大抵是世间最动听的情话了。
越岂心暗跳了两下,抬眸望着眼前这个不知何时就钻进他心里,再也去不掉的女子,低声:
“夫人说的每句话我都会当真,若是有那天夫人抛弃我,我一定不会原谅夫人的。”
他这话说得小声,可还是听得韩芷心头一酸。
“不会的,我不会抛弃侯爷。”
越岂深情的望着韩芷,突然眼眶微红:“夫人说的话虽好听,却总不能叫我心安,若夫人能与我立下契约之书,发誓永不抛弃我,就信夫人。”
说着,越岂就将脑袋靠到了韩芷肩上,端得那叫一个柔弱娇顺。
直看得一旁伺候的暗卫都傻了眼。
十字木架上,申寒听见他们二人的对话,只觉得头疼。
上次这两人占着他的屋子胡作非为也就罢了,怎么如今到了这样阴森恐怖的暗室之中,他们竟还有这心情。
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非要让他受这般折磨。
越岂不会在意周围暗卫的目光,可韩芷到底觉得有些尴尬,所以也就顺着越岂的话安抚道:
“只要侯爷能高兴,我立契约之书也没什么的。”
越岂眼睛一亮,当即抬起头:“真的?”
“真的。”
越岂认真的看了她一眼,突然沉下一语气闷闷的道:“夫人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契约之书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侯爷想要的,我都给你。”
越岂嘴角微勾,虽然心中十分高兴,可还是老老实实的望着她解释道:
“所谓契约之书乃前朝皇帝所创,立此书的两人,非死不得分离,更不能休妻和离。夫人若与我立下此书,那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了,你可想清楚。”
韩芷摸了身上的披风,沉静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
“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是不能。若我与侯爷签下这契约之书,待到他日侯爷移恋她人,那我岂非毫无退路了。”
“不会!”
越岂这话说得紧张,一副深恐她不答应的样子。
韩芷抬手摸了下他的眉眼,笑得十分温柔:“男子之心最易变,说的话也不能太当回事。”
她这话一出,越岂原本亮晶晶的双眸,瞬间暗沉了一个度。
“夫人所虑也有道理,原是我不该贪得无厌,有夫人在身边,还想困住夫人一辈子,一天也不分离。”
他这话说得哀怨,再配上那可怜的小眼神,倒让韩芷生出几分内疚之情来。
说来也奇怪,带了人面的越岂明明长得一副冷峻英气之容,又久经战争洗礼,周身气度都带了几分旁人没有的冷漠与血性。
可每每撒娇卖乖起来,却是连许多女子也难敌一二。
韩芷一想到他这个反差,心中越发开心,忍不住挑手捏了下他的鼻梁。
“那依着侯爷此言,这契约之书我不立也成了?”
越岂抬眸望了她一眼,小小声:“夫人方才还说,只要是我想要的,你都会给。”
“出尔反尔,这四个字侯爷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一言九鼎本侯倒是常听。”
本侯的自称都跑出来了,看来是真的不高兴了。
韩芷捂着嘴笑了一声,抬手招来一个暗卫:“去寻了笔墨纸砚来。”
暗卫闻言不敢有违,应了一声后就疾步出了暗室。
越岂见此,眉眼间有些小得意,却还是故意板着俊脸不说话。
韩芷瞧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好笑:“侯爷就不问问我,寻笔墨纸砚做什么?”
“许是夫人念及一会儿要审犯人,好用作笔录之用吧。”
被挂在十字木架上的犯人申寒闻言,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敢情你们两位还知道自己是来这里审犯人啊,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是秉烛夜游,专程跑这阴暗地畅谈人生理想来了。
烦人!
韩芷:“侯爷往昔审人,也要像公堂一般,由人承写笔录在侧?”
“入了本侯这暗室,十个有九个都死了,死人的话都没什么用,本侯自然也不会费这个功夫。”
这小性子来了,还一时半会儿消不了。
韩芷低笑一声,索性凑上前学着他往常的样子,亲了他一口。
果然她这边刚亲完,越岂就抬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满脸笑意的冷哼道:“夫人这是讨好。”
“本是侯爷哄我立下不利于自己的契约之书,如今不知怎的却变成我在哄侯爷了。”
越岂握住她的手,索性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两人同坐一椅。
“自打上次从古佛寺回来,我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的。”
韩芷听他提及古佛寺,眸光也暗闪了几下。
“可是那日没找到去寺中之人的缘故?”
越岂将自己的脑袋懒懒靠在她的肩上:“不是。”
“那是什么?”
越岂:“那日你不见了,我找了你许久。”
韩芷回握住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缓声安慰:“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事了。”
“你那日去那儿了?”
“我若跟侯爷说,我一直都在前殿的院子前,侯爷相信吗?”
越岂摸着她的指甲,好半天不吭声。韩芷只好转过身,垂头对上他的眼睛:“侯爷不相信?”
“前殿院子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亭子,古佛寺更没有什么静止大师。”
“所以侯爷是觉得我编谎话骗你了?”
越岂认真的望着她:“那你骗我了吗?”
“没有。这件事情我不知该怎么跟侯爷解释,可那日我确实碰见了一位法号静止的师傅,邀我到院前亭中下棋。”
越岂:“下完棋之后呢?”
“下完棋之后……”
韩芷想起自己古井中看到的上一世景象,一时不知该如此措词,偏偏越岂还眼巴巴的望着她,等着下文。
“下完棋之后,我就睡着了。梦到了侯爷,在梦里侯爷做了皇帝,还在金銮大殿前杀了十几个鱼肉百姓的贪官。”
越岂:“夫人把我当小孩骗。”
“那侯爷以为我去那儿了?那是我第一次去古佛寺,人生地不熟的,难道还能跟别的男人跑了不成。再说了,当日侯爷带了那么多暗卫,,我若真跟别人跑了,他们还会不知道。”
越岂握住她的手:“我没想过你跟别的男人跑了。”
“那侯爷在紧张什么?”
越岂:“那日你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哪怕我在你身边安排了那么多暗卫,却无一人知道你到底去那儿了,所以我才怕。”
“古佛玄机多,许是我不小心触碰到了什么,一时半会儿消失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韩芷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听得越岂心口一窒。
“不行!一时半会儿也不行!我不能没了你,你要是没了,我会发疯的。”
从外面找来笔墨纸砚的暗卫刚一入暗室,就听到了自家主子这话,一时之间他竟不知是该羡慕还是该同情。
英雄难过美人关,是个通病。
还好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暗卫,不是英雄,也没有美人看得上他。
要不然像他们这种把脑袋放在刀刃的人,心中再有了牵绊,那便是连死也不能利落了。
“夫人当真要写?”
虽然越岂很想要这契约之书,可眼下见韩芷真正拿起笔准备落字之时,他又犹豫了。
早年他父王常说,男子立身于世,上要对得起天,下要无愧父母,心更要不负爱人。
不负爱人。
何为不负?他如今也想不太明白。
他如今所作所为,无非就是顺着心底那一点点膨胀的私心走罢了。
得到一点,便想要更多,得了更多,就想要这更多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不会消散减损。
原来人会贪得无厌,又何止金钱。
情之一字,最是无解。
韩芷落笔写下契约之书四个大字,嗓音温柔:“我与侯爷说过多次,自打我入顺成侯府的那日起,我就从未想过要离开侯爷,只是侯爷不信罢了。”
“我只是不愿夫人委屈自己。”
韩芷听了他这话,只觉他这人也太别扭了,既想要,说出来了,又恐自己表现太过急切。
慢慢说呢,她一时没领悟到,他又闷闷不乐。
没给承诺心中不踏实,给了承诺一想到日子长,随时会有变故,心中依旧不踏实。
真比许多女子还患得患失。
“不委屈,侯爷是人中龙凤,有了这封契约之书今后无论侯爷变成什么样,你也不能甩开我,对我这个失了家世庇护的人来说,倒是好事。”
越岂闻言忙道:“我必不会丢弃,永远都不会。”
十字木架上,申寒疲惫的打了哈欠,望向立在自己两侧,跟两根木头似的两个暗卫:
“两位大哥,照着眼前的情景看,你家主子只怕是一时半会儿根本没空审我,要不你们还是把我关回暗门里去吧,我想靠着墙睡会儿。”
“没有主子的吩咐,你那儿也不能去。”
申寒有些绝望:“可你们不觉得我在这儿很碍眼吗?”
暗卫闻言冷扫了他一眼:“你若想多活会儿,就闭紧嘴乖乖呆着,要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得!主子是个恋爱脑,属下是个暴力狂!
他惹不起。
一旁置着的桌子上,韩芷稳着手落下最后一个字,方才笑着望向越岂。
“侯爷瞧瞧,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越岂看了眼契约之书,什么话都没说,就拿过她手中之笔,在信纸尾端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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